安姑姑和芙蕖分别从两辆马车上走下,各捧着一个妆奁迈进侍郎府。
沈若华等人出门来迎,二人含笑,欠身行礼:“奴婢见过县主。”
“二位姑姑客气了。”沈若华一手搭着一人,将她二人搀起。
安姑姑笑道:“姑娘日后便是有封地的县主了,奴婢自然不能像往日那般随意。”
安姑姑捧起手中的妆奁,“这是太后命奴婢给县主的贺礼。”
芙蕖也紧跟着把手里的东西递了上来:“县主,这是皇后娘娘命奴婢给县主带来的。”
沈若华亲自将东西接过,面向皇宫屈膝行了个礼,她将东西交到蒹葭手上,对安姑姑二人道:“两位姑姑可要进去喝杯茶?”
“不了,奴婢还要回去回禀太后呢。”
“奴婢亦是。”二人吩咐随行的太监把剩下的贺礼搬进了府上,便一起退了出去。
自圣旨到府后,各个恭贺的贺礼源源不断的送往侍郎府,前院可谓是喜气洋洋。
唯独西院那里阴气冲天,每个丫鬟仆人都夹紧了尾巴做事,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下完早朝便放言在书房办事的沈正平就在沈蓉的闺房之中,金氏坐在边上的绣墩上。
沈蓉靠坐在床头沉默不言,沈正平吁了口气,皱眉看着金氏母女,“今晚的家宴,你二人好好给沈若华道一句不是,她现在可不是白身,有封地的县主,她在整个京城的贵女之中都排的上号。”
沈蓉端坐在床头,卷曲的长睫轻轻颤抖,“姐姐给沈家带来了荣耀……蓉儿自知比不上姐姐,蓉儿会和姐姐道歉,不让爹爹和祖母为难。”沈蓉揪着锦被,强忍着委屈说道。
她这般放低姿态,扎扎实实戳中了沈正平心里的软肉,他从桌旁站起,来到沈蓉床边,低声安抚:“蓉儿,你才是爹爹最喜欢的女儿,爹爹知道你懂事,你放心,爹爹不会亏待了你。”
沈蓉含泪抬眸,“蓉儿什么都不想要,蓉儿只希望爹爹能和娘琴瑟和鸣,永结同心……”沈蓉见沈正平脸色微僵,迅速改了口:“蓉儿知道不可能,不论是蓉儿还是娘,都比不上大夫人和姐姐。”
沈蓉呜咽的捂住脸,双肩轻轻颤抖。
金氏挤出眼泪,推开沈正平搂住沈蓉,“我可怜的女儿,是娘不争气,娘没有大夫人那么好的出身,不能让蓉儿站在人前,甚至不能让蓉儿叫生父一声爹爹,都是娘没用。”
金氏穿着一身素衣,哭的梨花带雨,难得一见的柔软示弱,恰如十几年前一般风情。
沈正平一下子便被勾进了回忆之中,当初让他瞬间动心的,不正是这副楚楚可怜又不乏风情的姿态。
这些年来被她的蛮横消磨的心动忽然间复苏,沈正平看着乖巧的沈蓉和温柔的金氏,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温柔了神色,半蹲在脚踏上,低声安慰:“芳芳,蓉儿,你们放心,我总有一日会让你们二人,正大光明的出现在人前。”他拉过金氏的手,“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夫人。”
安抚了金氏母女,沈正平才悄悄离开了存玉轩,那被他压下去许久的想法又一次冒了出来,并且迅速开始生根发芽——
他要让杨氏和沈正元消失!
存玉轩内,金氏出门送沈正平,沈蓉赤足走下床榻,从内合上了房门,温柔的神色渐渐扭曲。
“福山县主……”她一字一顿,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她快步来到桌旁,将桌上沈正平捎来的东西全部掀翻在地,那一妆奁金贵的首饰散落在地。
沈蓉拾起一个金镶玉制成的步摇,狠狠摔向墙角:“送来这些东西,不就是来侮辱我吗——”
“凭什么,凭什么!”沈蓉举起满是创口的十指,目眦欲裂,“凭什么人人都护她,我究竟哪里不如她!”
金氏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沈蓉的叫喊,她迅速推门进入,低声喝道:“快小声些!别让你父亲听见!”
她上前几步,拉着沈蓉的手让她在床上坐下,倒了杯茶递了过去,“喝杯茶散散火。”
金氏深吸了一口气,“蓉儿,娘今早是怎么和你说的?咱们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忍!”
“娘怎么知道,爹爹会帮咱们,娘难道瞧不出,这些年过来,爹爹已经越发不在乎咱们了。”沈蓉怎能不急,“现在沈若华封了福山县主,爹爹肯定更加器重于她,自然会爱屋及乌的宠爱起杨氏,母亲一点都没注意到吗!”
金氏昨晚撒完泼,已经仔细思索了一夜。她当然知道沈正平对她的爱意在一点点散去,可这么多年下来,金氏对沈正平的喜好最熟悉不过,她能勾.引他一次,就能勾.引他第二次!
金氏拔掉头上陈旧的珠钗,嫌弃的丢在一旁的桌上,淡淡道:“蓉儿,你还小,你不知道,男人都是念旧情的人,你爹也是一样。”
金氏是出身低下,没有杨氏聪明,但出身低下也有出身低下的好处,起码,她比杨氏更会讨好男人,更懂得男人的心思。
沈蓉抬起掌心,那被包裹的十根指头,都瞻显她昨日在宫宴上所受的侮辱,“娘,我不甘心,明明今日站在府前接圣旨的人该是我!可现如今我却只能躲在屋子里,看着她风光无限,您还要我去和她道歉……”
“若你不向她示弱,怎能勾起你爹的愧意?”金氏拍了拍锦被,“娘之前教过你的,你都忘了?”
金氏站起身,将墙角躺着的金镶玉步摇拾了起来,“不但要去,还要带着她送来的东西去。你要和她认错,认的声嘶力竭,要让所有人看到你的诚意,让她没理由不原谅你。”
金氏将步摇搁在沈蓉掌心,“蓉儿,娘从小最骄傲的就是你的聪慧,娘相信,你能明白娘的意思。”
沈蓉攥着步摇,肩头微微颤抖。
须臾,她点了点头。
……
午后,送贺礼的人马少了,沈若华不必亲自去接,便回了院子休息。
她换了身请便的衣裳,让蒹葭替她更替伤药和止血的布棉。
伤口切得很深,再次换药仍是十分疼痛,沈若华头冲着床里,面上带着淡淡的痛色。
蒹葭捧着布棉退下后,楚恒便出现在了内室的帘后,沈若华瞥了一眼,喊了他进来。
“小姐,谢徊那边,已经结束了。”楚恒将谢徊的事一一讲述给沈若华:“今早赌坊上门闹事,谢徊想带着李氏远走高飞,结果那李氏报了官,用聚众赌博的名义让捕快将人带走,她和姘头走后门离开了京城,还带走了小店铺里头的值钱东西。谢徊在半路耍了聪明逃走,回到家发现人去楼空很是震惊,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被追上来的衙役带走,想必有了那些证据,他再想出来便不可能了。”
“总要让他临死前做个明白人。”沈若华双手搭在小腹上,“你去一趟大理寺,把李氏的事情如实告诉他。”
楚恒顿了顿,“那,他正室那边……”
沈若华点了点锦被,“府上缺一个厨娘和丫鬟,让习嬷嬷去找她二人交涉一下。”
沈若华在脑中回想了一番之前看过的事,那个谢莹,还是放在眼下比较好。
申时时分,丞相府的马车停在了侍郎府门口,来的是白家的一对长房姐妹。
杨氏正巧在前院收整今日送来的东西,听闻白家姐妹到府,立即搁置了手上的活计前去迎。
“云锦好些日子不来了。”杨氏对白云锦更热情三分,瞧见白云星时便收敛了,“云星长高了些。”
不用白云锦说话,白云星便垂着头轻声道:“不瞒夫人,实则我今日来,是来与沈姐姐赔不是的。”
白云锦笑着接话,“云星这些日子在府中被母亲揪着教导了多日,上次一事她也得到了教训,正巧听说若华封了县主,我便领她来祝贺,顺便也消一消她二人之间的隔阂。”
杨氏上下打量了白云星半晌,心里对她认错的态度仍抱着怀疑,但白云锦她却是信任的。杨氏笑道:“那就让陈嬷嬷带你二人去惊蛰楼吧。”
“多谢夫人。”白云锦欠身行了个礼,顺从的跟着陈嬷嬷离开了前院。
二人还没到时,通报的丫鬟就先一步到了惊蛰楼。
“大小姐,白小姐和白二小姐来看您了。”来的人是母亲身边的丫鬟,沈若华并不眼生。
她方才从床上醒来,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她沉默了半晌才低嗯了一声,挥手让丫鬟下去。
丫鬟前脚离开,后脚白家姐妹就到了惊蛰楼,陈嬷嬷将人带到了院子前,让习嬷嬷将人领了进去。
“姑娘午睡刚醒,还没来得及梳妆,二位小姐请多多担待。”习嬷嬷撩开帘子,让白云锦二人进去。
沈若华彼时正坐在床头,撩开被子想要起身,白云锦匆匆上前按住了她。
“别起来了,我又不是什么外人。”白云锦目光落在她包裹的十指上,“昨日未曾来得及细看,伤口还疼么?”
沈若华缓缓将被子提到腰间,温和的笑,“还行,上了药之后便好一些。”
白云星站在白云锦后头,一双手揪着腰间的玉佩,见沈若华抬眸,她才讷讷的开口:“沈姐姐……”
沈若华笑容不改,“二小姐。”
白云星舔了舔唇,“沈姐姐,星儿今日,是跟沈姐姐来赔不是的。”
白云星绕过白云锦站在床前,“之前的事,都是星儿年纪轻不懂事,几次三番惹恼了沈姐姐,请沈姐姐原谅星儿。”
白云锦附和的开口:“若华,星儿这次是真知道错了,你便别再怪她了。”
沈若华沉默半晌,蓦地轻笑出声,“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就没再记着了。”
白云锦心中一喜,“若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沈若华让人搬了两个绣墩来,蒹葭斟了两盏茶,分别递给白家姐妹。
白云锦接过茶盏,眼珠转了转,开口道:“对了,若华封了县主,可是个大喜事,不如请京里相熟的姐妹在一起聚一聚,也让大家沾沾若华身上的喜气?”
白云星强压着眼底的不悦的嫉妒,故作附和的说:“长姐说的是啊,当初我封县主时,也是宴请了姐妹一起聚的。”
沈若华笑着看了一眼白云星,“那星儿便算是有经验了,我首封县主,可是一窍不通,只能麻烦星儿操办了。”
上次是为自己受封操办宴会,这次却是眼睁睁看着仇人受封,还不得不替她操办宴会。
白云星心里的窝火可想而知。
沈若华瞧着她那张强忍怒火的脸,便觉得好笑。
“若是星儿不愿意,那也无妨……”沈若华脸上的神情淡了下去。
都到了这份儿上,哪能前功尽弃?
白云星赶忙许诺:“愿意,当然愿意。星儿是真心与沈姐姐求和,沈姐姐可别误会星儿!”
沈若华勾了勾唇,“既然星儿愿意,那再好不过了。”
三天心思各异的聊了半个时辰,白云星实在待不下去,提出了告辞。
白云锦也怕她兜不住情绪坏事,顺从的起身,“是该走了,今日叨扰了若华这么长时间。你好生休息,操办宴席的事情交给星儿,至于请帖,就只能让若华你来拟定了。”
沈若华点了点头,笑着送二人出门,身子也没起一下。
白云星恨毒了她,昨日宫宴上和她撞见,还是一副瞧不上她的模样,今天就突然来讲和。
若是旁人,忌惮她现在的县主身份,可能会放低姿态和她交好。
但白云星这个大小姐,可从不会有忌惮别人的时候。
沈若华靠在床头,合上双眸吁了口气。
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戌时时分,沈若华换了衣裳,梳好发髻往正堂走去。
前院张灯结彩,沈若华走到正堂时,恰逢家宴开始。
正堂摆了一张巨大的八仙桌,老夫人和沈若华相邻坐在上首,按男女尊卑依次往下,坐在沈若华对面的,正巧是金氏和沈蓉,沈若华的目光从沈蓉头上的金镶玉步摇上划过,垂头勾了勾嘴角。
老夫人点了点桌子,她穿了喜庆的红衫,带着一条翡翠抹额,衬着一头华发看上去精神不少。
“今日若华蒙受皇恩,被封福山县主,是我们沈家头一等的殊荣,老身甚是欣慰。”老夫人看了一眼杨氏,“似梅啊,你教出一个好女儿。”
杨氏笑着点点头,坐在她身侧的沈正平一直心不在焉。
他瞥了一眼和他隔了很远的沈蓉,瞧她低着头沉默不言的模样,沈正平心里便觉得颇不是滋味。
一样是他的女儿,分明蓉儿比沈若华更乖巧懂事,却一直得被沈若华压一头,沈正平的心本来就偏,这么一想,就更瞧不上沈若华了,沈正平阴沉着脸,突然开口
“无非是一个县主之位,纵然是蒙受了皇恩,也要知道分寸,不可因为县主之位就志骄意满、目中无人,别负了皇恩,也别丢了沈家的脸面。”
沈正平这话一出,整桌人的脸色都变化纷呈。
二房三房的人心里有了计较,心想着沈正平果真是不喜欢这个大女儿,人家得了这么大的殊荣,都要鸡蛋里挑骨头。
杨氏笑容垮了下去,搭在膝上的手紧紧攥起。
若非她还记得这个家宴,单凭沈正平这样打压沈若华,杨氏都要和他追究到底。
纵然杨氏没法开口,老夫人也容忍不得沈正平这莫名其妙的态度:“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也不喜欢杨氏母女,可现在沈若华担着县主之位,就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沈正平冷着脸道:“母亲还不知道她的性子?都是被杨氏宠坏了,光天化日和庶女抢夺一双翡翠镯,这事传遍了京城,还是白身就如此跋扈,儿子警告她,那也是为了她好,无风不起浪。”
杨氏忍无可忍,立即翻了脸,“沈正平,你故意挑刺是不是!”
杨氏拍案而起,“若华的县主之位是她自己拿回来的,你瞧不上眼是吧,那好,我杨家瞧得上,若你对那张赐封若华的圣旨心存不满,那明日我便休书回家,让我爹娘把若华的受封圣旨,取回杨家的祠堂供奉!”
老夫人支着拐杖起身,蹙着眉道:“都别吵了,好好的家宴,有什么好吵的。”
“是啊大嫂,你也冷静些,别什么事都扯到夫人的头上啊。”金氏起身打圆场,看似安抚。
实则沈正平听见那句迁移圣旨,便已经心生退意。
女辈受封县主,对沈家而言的确是天赐,若是真让杨氏带回了家,岂不是白白将这光耀门楣的事丢了出去?
要是被哪个多嘴的呈到皇帝跟前,他吃不了兜着走。
沈正平本都想偃旗息鼓了,耳边却听见金氏的声音。听见她的话,沈正平恍若被狠狠打了一个巴掌。
是极,杨氏每次抬出杨家,他都无言以对,他身为一个男人,岂能这般窝囊。
沈正平站起身,冷着脸继续道:“你休要断章取义,我身为她的父亲,难道连叮嘱她警告她的权利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