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并无长物,且高长卿提防着高国仲,平日都将重要的契书藏在身上,不过两刻钟便已洗漱一番,收拾妥当。【百度搜索Www..Com会员登入无弹窗广告】他想了想,回祠堂将家传古剑用青鲨皮包好,负在身上。刚好黑伯带着二十余个家臣从后门进来,高长卿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们去后院取老旧的篷车。待到东方发白,一行人已经驰出了大门,留后头的七进大院,融化在白茫茫的细雨之中。
家中有个仆从叫御子柴,此时骑着一头老秃驴跟在篷车旁,走得优哉游哉,似乎喝饱了老酒,一直胡言乱语。此人也算不得家仆,实是食客,长卿父亲与他有救命之恩,是故一直跟着高家。平日里,他在平林厮混,过十天半个月,自动上门来吃一顿肉,还总要调戏高妍,高妍对他屡有恶言。长卿却一直不赶他走,御子柴一来,命阿姊备好酒肉,让他在那里大吃大喝,偏偏又不与他说话,高妍彻底不懂弟弟的意思了。此时高长卿坐在车里,挑起帘帐,与那御子柴说:“你的消息倒快。怎么,黑伯一瘸一拐的,还挨着酒肆找你么?”
御子柴醉醺醺地,浑身上下抓虱子,闻言瞟了他一眼:“你一跑,我上哪儿找肉吃去?”
高长卿把脸一沉,御子柴只好诶啦诶啦:“原本在路上碰见你回家,想去你那儿搓一顿的,谁知道你往高国仲府上去了,我便跟着去咯。”说完又是那一句话,你一死,我上哪儿找肉吃去。
“那你是什么都看见了?”
御子柴继续装疯卖傻。
高长卿本也不怕他看,乍听之下,只以为消息传得如此之快,那还如何逃得掉?惊出一身冷汗。现下一细想,大黑天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高国仲家中也安安静静,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败露!倒是这御子柴还有点良心。
高长卿嘴角显露出一丝难得的弧度:“听说你平日与城外的响马多有结交,这次可有派得上你用场的地方。你骑一匹快马去找那匪头,让他带人埋伏在城外大道上,帮我劫一个人。”
御子柴咕哝:“谁说的!谁说的!我什么时候跟响马有交情了?不要冤枉了清白好人!”
高长卿笑骂:“要不是我三番四次帮你按下卷宗,你早就下大狱了!”说完问他,酒到底醒了没有。
御子柴摸了摸脑袋:“抢人,谁啊?美不美?”
这事倒也难为住了高长卿。他十三岁离开都城,之前是高家前呼后拥的嫡长子,不是在家中就是在泮宫,出行也是轩车驷马,哪里见过名不见经传的姜扬。问了问比他年长两岁的高妍,她也没有印象。
高长卿思忖半刻,跳下了篷车,让御子柴找个办法哄开城门,径自往国都方向去,他自会追上。御子柴抓着虱子问他怎么个哄法?高长卿抬手丢给他一贯钱:“对了,记住别走大路。”
天色尚早,平林城中一丝动静也无,高长卿披着雨篷走在丈宽的路上,整条街上就他一人踩着青石板的声音。茕茕的脚步,急促的呼吸,使得他在冷冷清清无边无际的春雨里迷惘了时间,依稀好像是走在国都夜不封禁的朱雀大道。他耳边充盈着香艳诗曲,喧闹人声,辚辚车马,车马上挑着红灯笼,印着各式各样的家徽,在黑夜里汇成一条灯流。那声色犬马、斑斓万象的富贵乡,曾无数次在他的梦里出现,那里有一掷千金的豪奢,那里有波诡云谲的权诈。泼天的富贵与人极的荣耀交织在那灯流后,诱惑着天南地北雄心万丈的男人,高长卿也是其中一人。他还尝过它的好。是故只要一想到那座城,就饥渴难耐。
郡府阴森的轮廓不多时便出现在街尽头。这座府衙,平日里他厌恶得紧,而现在看着却无限亲近——因为,他正向着他梦里的那座城池奔去。
高长卿登上阙楼。门卒见是他,嘟囔着说了几句梦话,猝不及防被抢了风灯也不管,径自靠着自己的长戟睡觉。高长卿举着风灯匆匆走过第一进大院,拿钥匙打开右侧中间的房门。他在这里誊写了五年的卷宗,对房里的摆设极其熟悉,此时走近自己的案桌,那里堆着一整叠西府军的名册。
太子姜扬有军籍在身,又在西边打仗,照理来说,该是西府军将领。好巧不巧,他这几天一直在誊抄西府军的军册。
高长卿将风灯摆在木架上,按着军阶往下找,在校尉中却没查到姜扬的名字。
“……莫非是入军籍的时候还没升迁到校尉?”高长卿摇摇头,“这也太丢脸了。”
他就着微弱的灯光,任命地所有西府军的名册都翻出来,坐在地上耐心翻看了一遍。
半个时辰立马就出去了。高长卿坐在地上,觉得有些冷。这一晚上已然让他感上了风寒,颇有点头疼脑热。现下,长时间的挑灯夜读又让他犯了眼疾,竹简上的小字从深色的汗青上浮出,让他眼花缭乱。几乎就快要放弃的时候,“姜扬”两个字蓦然闯进了他的视线。他大喜过望,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手指按住那字,一个一个往下念:“姜扬,士,年二十三,高八尺,面白无髯。元尉,俸粮三斛。”
大概他誊抄的时候心情不太好,字迹潦草不清。高长卿笑着摇了摇头,将卷宗放了回去,吹熄了风灯。
记录非常短,有用的信息不多,但是聊胜于无。
卷宗是两年前的,那么姜扬现下该是二十五岁;两年之间从元尉升为校尉,如果抛开他的后台来讲,速度已经很快了,而且骑兵校尉不比其他,含金量更高,此人不是曾经立下大功,就是在国中军塾念过书,是专门作为军官来培养的。另外,他应当没有犯过大错。西府军以纪律严明著称,姜扬可以在西府如鱼得水,大概也是个严谨自持的人。
但是作为一国储君,不得不说简直是胡闹。
“也不好说,也许他有什么独特之处,因此被老国君相中。”高长卿头脑中想着姜扬的事,匆匆离开郡府。东天已然发白,鸡啼声自远处传来,街上有早起的商人开张门面,城门早已大开。他寻了个由头打发了睡眼惺忪的卫兵,渐渐将平林留在身后。城外的路泥泞难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内心深处好奇地盘算着:这位新君,到底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扶的起来么?
容易取悦么?
容易把持么?
随后他一哂:容不容易,他都没有退路了。
走到两里路外,长卿望见路边上有一座四四方方的草庐,草庐上挂着酒旗,便坐进去讨一碗水喝。不多时,御子柴也跑了进来,腰间夹着一把刀,脸色张皇。长卿徒然一惊:“我阿姊人呢?”
御子柴抹了把脸:“高国仲带着人追了上来,已经扣下了篷车,就在两里路外!现在,他们正往城外别庄行去,放下话要你过去赎人。其余的人,连同郡守,到处都在搜你!你先躲一躲!”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高长卿戒备。
御子柴抢过他的碗咕噜噜灌了个饱,一拍大腿:“逃出来的呀!”又一把夺下长卿刚端起的水碗,拉着他躲到草庐后头。
草庐正对着的大道上尘土飞扬,来往俱是高家的仆役。高长卿伏在还没有膝盖高的野草从中,手心里沁出了汗水,心跳得格外激烈。但奇异的,他在新雨过后的土腥味中觉得前所未有的刺激与畅快,浑身都发热。只要一想到高国仲扭曲的脸,他就浑身舒爽。
御子柴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喂喂,现在怎么办?大美人被高国仲的捉去了,你打算怎么着?”
“我现下一无所有,手里没人,身上没钱,没有什么打算。还是照着方才说得来——你去寻响马。”高长卿扒着草丛看来来往往的人,不假思索道。
“寻响马?”
“寻响马。在这平林郡中能跟我家私兵、还有郡兵相抗衡的,只有城外那一支响马。”
“可你总得给人家点好处。”御子柴伸手,“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帮你做事。”
高长卿看他一眼,突然拽住他的袖子猛力一扯,扯下他一截袖管。他从怀中掏出鹅翎,在那块脏布上飞速地描画着,不久交予他:“告诉他们,大票生意。”
御子柴接过一看:“城外别庄?”
“高国仲把阿姊带到别庄,等着我去自投罗网,是想绕开郡府,直接动用私刑。但是别庄的防御工事不够,有这幅地图应该很容易闯进去,何况现下,高国仲手里的私兵应该都在寻我。”他轻描淡写道,“高国仲在别庄里私藏了不少家财。不知这个好处大是不大?”
“大,大!相当大!”御子柴一边将袖口掩进怀里,一边嘟囔,“不过没见过拿自家的钱去喂响马的。”
高长卿不置可否:“动作一定要快,我只给你们一个时辰。我要截的人随时都会来,天黑之前带响马来铜川,我在那里等你们。”
御子柴吓了一大跳:“你还要截人?!那大美人若是一时半刻救不出来呢?你总要选一个要紧的吧!”
这时,草庐中前突然驰过一辆兵车,高长卿赶紧按住他的嘴,但为时已晚。车上的三个高家私兵听到草庐后边的叫声,纷纷跳下车来。高长卿一看情势不对,附在御子柴耳边道:“我阿姊和我要拦的人,哪一个都要紧,哪一个我都要。你也去,到时候自己看着办,否则提头来见。”说着,用力一推,御子柴猝不及防摔了出去。
草丛里突然窜出来个人来,将三个私兵吓了一跳,纷纷抬起手中的长戟。御子柴踉跄了几步,嘻嘻哈哈打着马虎眼:“鸟!正在后头大解,吓我一跳!……”
三个私兵对望一眼:“这位乡党,你可见过我家公子么?”
御子柴瞄了一眼自己的秃驴:“鸟!你高家大户人家,公子那么多,我哪知道哪个是哪个?鸟!”
“就是在郡府中做书吏的那个,脸白白的,眉眼细长,看起来总是不大高兴!”
御子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鸟!没见过,没见过……这荒郊野岭的破草庐子,哪来的白脸小俊爷!”
“也是呢。公子再不济,也不至于徒步赶路,更不要说骑驴了,咱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慢!看他尖嘴猴腮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去后面看看!”当中的一个络腮大汉撞开御子柴,提着长戟往草庐背后走去。御子柴杀心顿起,正要从怀里顶出短匕,却见大路上又接连驰过几辆兵车。他对上另外两个私兵的眼,重又弯着眼睛赔笑,但是对方都架起了角弓。他只好把匕首推了回去,拿手在衣服上一擦,走到秃驴边上抚着它的脑袋。
“鸟!还真什么都没有啊!”草庐背后传来粗鲁的骂声。
两个私兵松了一口气:“走走走!”
但等了半晌,那络腮大汉还不出来,两人面面相觑,“鸟!你也在后头拉屎么!”
没有动静。一阵凌冽的劲风吹过,茅草低伏。
御子柴站在下风口,首先闻到了血腥,摸着秃驴的头,斜眼去看那两人。那两人重又跳下车,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朝前走:“你端着弓,射准点!”
“哦,这是要射谁啊?”草庐后头突然闪出一人。他穿着高家私兵的甲胄,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一剑取了他性命。另外一个私兵正要叫喊,被从后头欺上的御子柴抹了脖子。
两人将三具尸体搬到草庐后,高长卿扒下一身铠甲丢给他,“换上衣装,上车驭马!”
御子柴嘿嘿笑着坐上兵车,将缰绳丢给他:“你先驭马,待我换个衣裳。”
高长卿叹道:“为射耶?为御耶?”无奈地坐到中间。“一会儿你穿着这身衣服,能混进高国仲的别庄中。你与响马里应外合,没有拿不下的道理。抓紧时间,还要大事要做。”
正说话间,迎面碰上几辆印着高家兵车。高长卿镇定自若地与车里的人打了招呼。错过几步之后,那车右突然命令勒马:“诶,你们怎么只有两个人?”
高长卿也停下车来,却并不回头:“车右今日没有点卯。吾二人思忖,万万不可误了高公的大事,就先行一步。”
对面抱拳,道了句义士小心:“高公有令,今日不寻到长公子,不回宅中。”便辚辚远去。御子柴与高长卿相视一看,朗声大笑。
两人一路通行无阻,飞驰到城北连绵山岗下。高长卿解开套轭中的一匹驮马,飞身而上,将腰中家传古剑丢给御子柴:“此去若是与高国仲对阵,大可拿我传家剑斩杀之!速回!”
御子柴接过,道了声好说,拉着缰绳倒转兵车:“不过……鸟!为何只剩给我一匹马!”
“你叫说是我伏击的你,高国仲自会放你进门。”
御子柴了然,亦取出怀中匕首抛给了高长卿:“士不可以不佩剑!”高长卿笑着接下,看他驾着只剩下一匹驭马的兵车南下,更南边是晨色中初醒的平林郡城。
他收回目光,俯视山脚下的大道,这条大道直通国都,大体是东西向的,只是城外多丘陵,在过铜川的时候不得已打了个弯,折向北方,与东面的山坡夹出一道峡谷,名为天线峡。此时大道上并无行人。
“到时候在峡口一堵……”高长卿握紧了拳头。似乎顺着大道,已然望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国都。
他一人等到近晚,没有等到赶去登基的国君,倒是先等到了高妍的车队。暮色中,二十余个垂头丧气的家臣徒步拱卫着三架篷车,从南边天尽头赶来。高长卿匆匆打马迎上,突然发觉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御子柴身边垂下两条腿。一条旧裤子早已不合身,露出肉呼呼的腿肚子。高长卿喜出望外:“栾儿!”
小少年不等马车停稳,便轻灵地跳了下来,扑进他怀里:“哥!”
高长卿把他揉进怀里,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捧起他的脸仔细瞧了瞧:“又长大了啊……”说完竟是湿了眼眶。高妍撩开车帘笑着迎出来,“栾儿说是要第一个见你,都不肯去车里坐呢。”
高长卿扶她下车:“连累阿姊受了惊吓。高国仲没有拿你怎么样吧?”
高妍摇摇头:“你这次是真的惹恼了他。”
高栾哼了一声,举起细瘦的拳头:“怕什么啊。哥还算是手下留情的呢,若换做我,连他一同杀,让他还有性命气去!”
高长卿摸摸他的头,“我家栾儿也长成了个好儿郎呢!不过,为何栾儿会在姐姐那里?”
他姊弟三个,高栾年纪最小,父亲过世时才只有五岁大,对小时候家中的变故没有丝毫印象。来到平林郡后,早早懂事了的长兄与长姊都拿他当儿子疼。只是高栾从小就得了恶疾,身体很是不好,从来断不了汤药,后来家道中落,长卿和高妍身无长物,在小地方四处求医无果,只能看着三弟一天比一天体弱。高栾七岁那年,高烧不退,眼看就要不行了,高长卿在高国仲宅外跪了三天三夜,高国仲都没有施与援手,就是那桩事让他姊弟三个彻底明白了他的为人。
后来的事,说起来也是神异——高栾是被过路的一位楚巫所救。相对于中原各国来说,楚地巫蛊盛行,高长卿本来不愿信任她,但是自打那楚巫进门,高栾的烧就退了。楚巫坦言,高栾命薄,又被人下了毒咒,若是长卿二人能把这个孩子送去与她同住到十五岁,她可保高栾此生无疾。高长卿和高妍哭了一天一夜,才下了狠心将弟弟送走。此后,高栾每年回家一两趟,确实强壮起来,也的确再没有生过病。高妍总觉得对不起这个小弟弟,又怕他出门在外吃不好,穿不好,每每想起来就要伤心落泪,少不了长卿一番安慰。平日里高栾回家来,两人也格外宠溺他。确是不知,这不是什么节日祭日,他怎么突然跑了回来?
高栾只道婆婆让他回家去,他大半个月前就往平林赶了,今天看到城外别庄起了大火,过去一瞧,正巧遇上响马劫财,再后来就遇见了阿姊,还以为他们抢压寨哩,还跟那总瓢把子过了两手,差点帮倒忙。高栾抓抓头道,“婆婆说,日后再也不用回去见她了,她在这个地方呆了太久,又要四处云游。她说日后我即使命再薄,也有命硬的撑着呢!就不需要她了!”
高妍打了记他的嘴:“不准胡说八道!”
高长卿拦下他的手,看高栾嘴巴翘得老高的,宠溺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今日我一家可以团聚,不正是个好兆头么?”说着大笑起来,让高妍带高栾下去用晚膳。御子柴在一边玩了半晌马鞭,叹了口气,“其乐融融啊,主公。”
高长卿看看他身后歪瓜裂枣的二十余个家奴,“那响马呢?”
御子柴耸了耸肩,“抢了东西,回山寨分赃去了。”
“杀才!事还没给我办完呢!”
御子柴哼笑:“别急别急,现下他们都当你是义士,分完了自来助你。你要截谁?”
高长卿道,截个大的。
御子柴有了兴致:“有多大?”
高长卿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其实很明朗。那些阴郁一扫而光。
“大当一国!”他笃定道。
两人交换了佩剑,高国仲捡了石头,在地上画起来。“埋在这个地方。人一来就往下冲,杀光侍从,但是那个长官,千万别弄伤了,更别弄死。只要堵他的后路……听说过围而阙之么?”
御子柴乘空去高妍那儿讨了一张饼子,此时正往嘴里塞:“留条缝?”
高长卿道对,就是留条缝,让他沿着大道往东北逃!
“好说!”
与御子柴合计完,高妍看他疲累难当,为他烹了一鼎肉。高栾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长卿就全给了他。高妍嗔怪:“栾儿用过了。”长卿揉了揉太阳穴,“头疼,真得用不下了。”又被高妍劝着,才勉强用了一些。
黑伯问他晚上还走么,长卿摇了摇头:“不走了。就在这天线峡宿夜吧。”
“公子,出门在外,还没有谁是在峡谷中宿营的呀。何况,我们背后还有追兵呐。”黑伯苦劝。
高长卿干脆道:“事逼从权。”
布置完晚上关防的轮次,高长卿向黑伯要了一匹马,攀上了大车倚靠着的低缓山坡。这就是铜川了。铜川的土质是红色的,其上不长树木,只生绒草,现在还是初春,远远望去像是锈迹斑斑的铜片,故得名铜川。雨还在下,光秃秃的山坡上充满了细冗的土腥味。他攀上坡顶,底下大道尽收眼底。往南边看,是条东西向的大道,拐了道弯,就拐成南北向,此时高妍的车队就在山谷里宿夜。高长卿等着御子柴,又等着姜扬,心里忐忑着这姜扬可别早已经绝尘而去了,又希望他等御子柴准备好以后再动手。
这一等就是一夜。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发亮。高长卿摸着身上的一领大氅有些晃神,半晌才记起现下是什么状况,忙站起来揉揉眼睛:“睡过了啊。”
御子柴靠着一块大石,依旧是懒懒散散的模样:“睡过了就睡过了。好戏反正还没有开场。公子继续睡也无妨。”
高长卿从随身的水壶中倒了些水洗脸,问他其他人呢。这山岗上就他俩人,其余连个鬼影子都望不见。天色尚早,山上有雾,雾气中的御子柴笑起来:“等人来了,再冲下去哪来得及!”原来那响马的人都在道旁伺候着了。
“他手上的人马,真有通缉令上说的那么多么?”
“那倒没有,两三百吧,现在就是不知道你到底要围哪个。他说了,等会你最好看着,人一来你就射他一箭,他们看到了好有个明辨,否则刀剑无眼。”说着把一枝拗掉箭头的箭枝递给他。原本是箭头的地方涂着一层白色的粉末,一沾上就是一个圆点。高长卿接过他的牛角弓试了试,因为体乏,用得有些吃力。
这个时候,御子柴突然面色一沉,“来了!”
高长卿侧耳倾听,良久才听到薄薄的雾气中有达达的马蹄。长途行路后,马蹄声依旧沉雄,而且除了马蹄声之外没有一丝喧哗,显然是国中最强的劲旅正在高速迁延!高长卿握紧了弓,手心出汗。
待骑兵队到达山角,一直安静的行伍中响起了惊马声,混杂着被绊马索绊翻的跌撞,几个声音同时大喊“有埋伏”。底下草丛中跃起一些深色的影子,山脚下立刻陷入了一片乱战。御子柴转头道:“他们马快,这全围恐怕是围不住了,哪个人你快指!”
高长卿也没有见过姜扬。此时天色放亮,雾气渐消,雨却更大了,他盱着眼睛,只觉得铜川底下的大道一片黑沉沉的——劫道的穿着夜行衣,那队军士也清一色的黑甲,这黑对黑的乱搅在一起,若是不细看,连谁是自己人都分不出来!
“快啊!”御子柴催促,“响马挡不住了!”
高长卿纹丝不动,眯着眼睛继续看。西府军大约有五十人左右,一片玄甲铿然,围着一领挡雨的黑披风,个个握着适用于马战用的马刀,一点辨明身份的装饰都没有,光凭衣着实在认不出来。而且他们个个曾经上阵见仗,与岐人血战多年,出手极是狠辣。半个百人队对阵百多山贼,除了最初的慌乱之后,便退到山脚组队冲锋,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连动作都一模一样……
一滴冷汗混着雨水滑落他的颔边。
哪一个,他想,到底哪一个才是姜扬!
“快呀!”御子柴又是一声。
高长卿突然丢开那支没有箭头的箭,从御子柴箭壶中抽出一支翎羽箭,娴熟地拉弓上弦。御子柴从旁一愣:“真要射他?”
高长卿将弓弦引到半开,点着底下一人就射了出去。那人应声一颤,削掉射在脚踵上的箭杆奋刀大吼,“山上有埋伏!”
御子柴按着高长卿赶紧趴到,爬到大石后头,底下那支骑兵队已经乱作一团。高长卿把弓递给他:“射他的马!快射他的马!”御子柴探出身去,一箭射中马腿,又一箭射中马身。战马吃痛,长嘶一声,撞开几个拦路的山贼朝前狂奔。
山上高长卿突发怪力挣开御子柴,拼命跑下东面山坡,正好那匹惊马绕过弯来,背上驮了个人。
高长卿大喜,冲进车队,把几个正睡得迷糊的家臣拎起来,“睡睡睡!就知道睡!官兵正在剿匪,你们快去帮忙!”又让黑伯将马上的人解下来。
那匹伤马飞奔之后已经力竭身死,此时伏在大路上,黑伯把骑手背进来的时候,骑手也已经昏了过去。高长卿的胸口像是要炸开一样跳动起来,整个人都充盈着沸腾的热气,一时间竟难以相信面前的景象。他伸出手,游移地探到那人鼻下,感受到了微弱的呼吸,登时出了口大气。
高妍裹着披风走出来:“长卿,外头怎么了?”
“没事。撞上受伤的官兵。”高长卿将高大的骑手抱进车里,“你以后就坐后头那辆车吧。”
高妍扶着车壁:“长卿啊,我们……我们现在这个情况……”
长卿回身按住她的肩膀:“阿姊,这个你就别管了。这三天你呆在车里不要出来,即使出来,也千万记得打扮,嗯?吃的我给你送去。”
高妍不明所以,点头应下。高妍走后,御子柴骑着驴优哉游哉下山来,看到那匹跪在路中央的伤马,意味深长地看了高长卿一眼。
“哟。”他说。“鸟!”
高长卿指着路中央那些颤颤巍巍的家奴:“你把他们带过去。这群没用的东西。”
御子柴问做什么。
高长卿一脸讶然:“官兵剿匪,我们既有私兵,为何不同仇敌忾?”
御子柴一瘪嘴,让人抄上短刀。走了两步他退回来:“你也不知道你要堵谁吧?缘何就是他了?”
他暧昧地看看篷车。篷车的车帘撩了起来,黑伯进进出出,正在为他处理伤口。
“猜的。”高长卿冷冰冰道。“现在也不知道对错。”
“鸟!”御子柴撞了一下他的手肘,“说嘛!”
高长卿回想了一下:“他刚才掉了马刀,随手从地上的尸体背后拔了一柄,那个时候他下意识是反手去握的。那不是握刀的姿势,我猜他惯用的是矛戈、枪这一类可远投的长兵器。短兵之所以出现就是因为适用于马战,长兵器是原先车战里头才用得到的,有资格参加车战的必不是普通国人,一定是贵族子弟。但是西府军是国君为明示变法之决心而设立的,其中最不待见的就是世家之后。”
“所以呢?”御子柴瞠目结舌。
“所以呢,你最好把匪首的头给我摘来。”高长卿疲惫地甩甩手,“漏了口风可就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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