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说起来,绣城官场认识胡文海的人其实并不是特别多。
一方面是他始终没有密集的在场面上活动过,另一方面也是他这两年留在绣城的时间实在太少。
季退思虽然是坐到了绣城人大主任的位置,但他其实掌权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做了大概半年多的分管商业、金融的副市长。之后根据最近的国家政策,就只能退到二线准备交班退休。对于一个刚刚回到绣城权力阶层的平反人员,季退思虽然在基层有着不错的潜在影响力,但绣城这届班子的高层关系却相对缺乏。
如果不是走了据说省里的某个关系,他这个××前的商业局局长,还未必能平反之后重新坐上现在的位置。
胡文海去年下半年满世界的飞,在绣城的时间屈指可数。刚刚恢复工作就面临边缘化的季退思,没有见过他倒也不算奇怪。
不过季退思不认识胡文海,但并不表示商业局里就没人清楚他的底细了。
自打出了百货大楼承包的事情之后,商业局冯局长就好好的调查了一下胡虎和路大明两人的背景。
结合后来市里对商业局的种种态度,嗅出胡文海在这个事情里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冯局长通过这件事,多少从侧面了解到了自己究竟是怎么倒霉的。
要说不恨胡文海,那显然是太过高估了冯局长的度量。但话又说回来,对胡文海了解的越多,冯局长就反而越是不敢将这种愤恨表现出来。
都说敌人是最了解你的人,冯局长虽然不够资格做胡文海的敌人,但他是真的仔细研究过百货大楼承包的这个事情。
从“承包”制的崛起中,他闻到了一丝可供利用的气息。
一趣÷阁不算多的承包费,就能拿到整个经济实体的控制权。至于承包之后,怎么经营这份产业,这里的监管和规定竟然是一片空白!
最简单、最粗暴的,把国营工厂里的设备卖掉。把工人赶回家吃最低工资,这样工厂立刻就能扭亏为盈。交够了规定的承包费用,剩下的收入承包管理者就可以随意处置。当然,这种手法太过粗暴。一不小心以后就要拉清单。冯局长研究过之后,果断的抛弃了这种方式。
必须说,在这个年代很多未来的“先进管理经验”还没被发明出来,众多贪官们有点追求的尚且是在黑暗中摸索,没有追求的才会直接粗暴的吃拿卡要。
冯局长无疑是比较有追求的那种。断然不肯用这种后患极大的方式去侵吞国有资产。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胡胜利搞的东风快递突然崛起了。迅速增多的个体户申请,让冯局长突然眼前一亮。
或许是灵光一闪,冯局长无师自通的想到了将承包用在个体户身上的办法。不过横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个难关,那就是这个事情他自己担不下来。
绣城的个体户虽然不算太多,满打满算登记了的才百来户。未来可能会增长到几百户,人虽然不多,但真要闹起来多少还是个麻烦事。
白手套和保护伞,这两样东西自然而然的出现在了冯局长的脑海里。
而季退思这个人大主任虽然权力不大,但据说在省商业厅很有关系。和某个实权领导是下牛棚时候过命的交情。
搭上这根线的话,似乎就保险多了?
接下来的发展自不必说,在“钱途”的激励下,官僚们发挥出了120%的效率。短时间里,伴随着东风快递业务的迅速崛起,绣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也同样成立了起来。骏普公司的总经理易木月,这个在商业局系统内遍布关系网的权力掮客,堂而皇之的办起了个体户登记手续代办的业务。
伴随着绣城个体户的数量急剧增加,绣城商业局系统的不少人口袋里都鼓了起来。
冯局长重新坐稳了商业局局长的位置,季退思获得了久违的权力滋味。易木月则俨然成了权力的代言人,在绣城个体户之中呼风唤雨。
这似乎是个三赢的局面,只是唯一输了的就是遵纪守法来办理登机的个体户。不过个体户之所以叫个体户,就是因为他们没有组织。在这个年代。没有组织的人连发出的声音都不会那么洪亮,谁会在乎这些社会边缘的个体户呢?
嗯,有人在乎。
当冯局长听说工商管理处闹起来的时候,原本他是不怎么担心的。会有人闹事,这本来就在他的预计之中。附近的派出所他早就打了招呼,一个电话很快就会有民警赶过来。
在听到有人闹事的第一时间。冯局长就已经亲自给派出所打过电话。骏普公司现在关系到很多商业局里领导干部的钱袋子,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不过很快就传来了易木月被打的消息,他放心不下,这才亲自前来查看。
当他看清那个站在季退思面前的人,顿时感觉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底……
“胡总,且慢!”
啪!
季退思突然感觉脑袋有些眩晕,难得已经很久没有白天看到过漫天的星星。然而紧接着脸上传来的一阵热辣,却提醒着他一件事情。
他被人打了!
堂堂绣城人大主任,竟然被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个体户给打了?
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季退思脸上不仅是挨打的地方,而是整张脸都红了起来。他的脖子上青筋毕露、怒目圆睁,不敢置信的喝道:“你,你敢打我!”
“嘿,是你自己要我打的。这样犯贱的请求,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这人一项尊老爱幼,季主任的要求,我当然要满足。”
胡文海眯着眼睛,说出能让人吐血三升的话来。这样的台词,在电影里当然能让人笑的合不拢嘴,但真的发生在谁的身上,恐怕当事人肯定要笑不出来。
“我,我跟你拼了!”
季退思丝毫不顾自己的年纪,张牙舞爪的就要冲了上来。然而他刚一迈步。腰间就被一双手给抱住了。
“误会!”
冯局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这才拽住了暴走的季退思。
“冯长生你什么意思,没看到他刚才打了我吗?什么误会?我今天不揍他连他妈都不认得,我就跟他姓!”
啪!
又是一声清脆的巴掌突然落在了季退思的脸上。
“你可别跟我的姓。我老胡家八代贫农、根正苗红,哪有你这种社会的蛀虫?”胡文海指着季退思的鼻子,一脸的嫌弃。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季退思甚至忘了挣扎和愤怒,而略微楞了一会儿。
然后他似乎平静了下来。只是猛喘了几口粗气,压低着嗓子咬牙对冯局长说道:“冯长生,你松手。好了,我没事了!”
“季主任,误会,这是误会啊!打不得,不能打啊!”
季退思越是不挣扎,冯局长反而更加用力的抱住了他的腰,一丝一毫也不敢松手。
“误会你MB!”
季退思终于爆发了,他回身一脚踹在了冯局长的大腿上。两人当即失去了平衡,顿时像两个葫芦一样滚作一团。
“冯长生,我×……”季退思嘴里脏话不断,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了冯局长的身上,仿佛将他当做了胡文海在发泄心中的愤怒。
然而即使如此,冯长生抱着季退思腰间的手,硬是一丝一毫都没有放松。这么多年牛棚和干校经历,倒是锻炼了季退思的体力。不得不说,打起人来那是真疼啊!冯长生若非是凭着胸中一口气硬顶着,说不定早就晕过去了。
就在季退思打的兴起的时候。突然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背上,一只手——
啪!
季退思的后脑勺又被打了一巴掌。
这一次,所有在场围观的人,张开的嘴巴都能放进去一只拳头了。
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季退思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这下是彻底停了手。他回头,看着居高临下的胡文海,阴测测的点点头:“好小子,我记住你了。你等着瞧,看我怎么弄死你!”
“季主任。别说了!”冯局长趴在季退思耳边说了一句话,顿时让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新科公司?胡文海?好、好,真好!”季退思点头,倒也真是光棍:“是我有眼无珠,今儿这事儿算我倒霉。嘿,我认栽了!”
要不说季退思这人××之前也不过做到商业局局长的位置,说话实在是没有水平。一身的江湖习气,倒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当年因此下了牛棚、进了干校,却也因为一身的江湖习气,在干校结识了一位贵人。能够官复原职、再上一步,这位贵人也是出了力的。
虽然没见过胡文海的样子,但季退思毕竟还是听过他的名字。情知自己这是踢到了铁板上,当即光棍的认了栽。
“怎么,不要跟我姓了?”胡文海笑笑,俯下身去:“别啊,你这还没把我打的我妈都认不出我来呢,要不您继续?”
季退思脸上表情一阵变幻,突然咬了咬牙,抡起手掌就拍在了自己的脸上。
啪啪啪啪啪啪啪——
一阵暴雨般的巴掌抽在自己的脸上,季退思的脸很快就肿的好像一个猪头了。
就连胡文海都有些惊讶,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能拿得起放得下。一个五十多岁的地级市人大主任,就这么当众扇自己的嘴巴子。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胡文海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季退思出乎意料的举动,让他有些难以为继。
“好了,胡总、胡总,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冯局长顾不得满身的疼痛,笑脸相迎了过来:“我们工作有不足的地方,你看我们已经认识到错误了,是不是今天就先到这里。改天,改天我登门赔罪!”
胡文海退后一步,季退思不愧是个老官场了。看似泼皮无赖式的一番自打自脸,却将他逼到了墙角。
商业局的人毕竟是吃了亏,堂堂绣城人大主任把自己抽成了猪头。如果他再这么闹下去,到时候想必肯定会流言四起,甚至是绣城官场人人自危。
这个季退思,狠。真是太狠了。
不过,如果他们能把自己的这些“聪明智慧”用到正途,用到真正应该用的方向上去,又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误会吗?”胡文海阴着脸点头:“赔罪就不必了。我看商业局之后的表现。秦哥、王烨,我们走。”
如此,秦凯和王烨好像两尊门神,左右护持着胡文海走出了商业局的办公大院。
商业局一干工作人员和领导干部,原地站着目送胡文海离开。这才纷纷呼出了一口气。
“季主任,你看这事儿,之前全是兄弟的不是。”冯局长陪着笑脸,把季退思给扶了起来。另一边,工商管理处的人也把易木月从地上扶到了椅子上。
“冯局长你不用说了,我不是不知好歹的。”季退思脸上阴晴不定:“这次还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真要……”
季退思咬咬牙,实在是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动手打了胡文海,结果会是什么样。胡文海虽然经常不在绣城。但绣城高层官场里,却自有他的传说。
不论是从什么角度分析,胡文海收拾一个局级干部和人大主任,那实在是不算什么太麻烦的事情。而事实上,绣城的局级领导早就已经是个重灾区,两年仨个局级领导栽了跟头,一个被撤职、一个半身不遂、一个被打发到非洲修铁路,这杀伤力实在是有些惊人。
季退思可不觉得,自己这个没什么实权的人大主任,难度会大的过这几个倒霉蛋。
虽然吃了亏。但到底耍手腕吃住了胡文海,季退思多少是松了口气。
“季老,刚才那人就是新科的胡文海?”易木月被揍的可是比季退思惨多了,季退思的伤都在脸上。他的伤却是全身。如今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
“嘿,可不就是那位祖宗。”季退思摇头,从牙缝里迸出了这句话。
“他新科理论上还是咱们商业局管辖的企业,多少要给点面子吧?我知道新科公司牛气,产品都卖出去到美国了。不过胡文海这么嚣张跋扈。季老、冯局长,咱们就把这口气这么咽下去了?”
易木月心里可不服气,在场的季退思最丢人,可最吃亏的却还是他。除了被胡文海结结实实的揍了一顿,还有一个要命的事情。
骏普公司。
“行了,小易你这里的内情不知道,不要乱说。”冯局长摆摆手,颓丧着头:“如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可别再添乱了。”
“怎么是添乱?”易木月急了,干脆看向季退思说道:“季老,胡文海这么一闹,咱们骏普公司往后还开不开?”
“关了吧!”冯局长叹气:“胡胜利的背后是胡文海,骏普这是在挡东风快递的财路。原以为新科的生意那么大,看不上这点小事儿。没想到胡文海今天亲自过来了,这位爷咱们惹不起的。”
冯局长的话并没有让易木月偃旗息鼓,他仍然还是看着季退思,干脆的说道:“季老,要不我给您报个帐?从上个月到现在,骏普的纯利润已经有二十万了。我就是个跑腿的,这钱既然骏普公司干不下去了,那干脆就捐给局里。钱要怎么分,您二位、哦,还有朱处长、李科长、各位领导,请拿个主意吧?”
“二十万?有这么多!”
季退思瞪起了眼睛,简直不可思议的看着易木月。
易木月咽了口唾沫,咬牙点了点头。骏普的利润确实不少,但这段时间的收入也没有二十万这么多。七拼八凑的,或许十万块总是有的。
易木月也不傻,怎么十万的收益非要说是二十万?其实也简单,他不甘心骏普公司就这么关门大吉,总是要赌上一把。
钱财动人心,季退思这个眼看权力宝座还没捂热乎就要退场的人大主任,临走前总要抓着尾巴再捞一趣÷阁。骏普公司带来的利润越大,他才越有动力站出来。
“冯局长,我看这事儿不急。”季退思沉思片刻,摇头道:“骏普公司是商业局创收的关键点,总要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冯局长左右看了看,工商管理处的朱处长听到二十万眼睛都红了。几个后来赶过来的副局长,脸色也不太自然。就连底下的李科长、王科长、赵科长这些人,也拿着眼睛眼巴巴的看着他。
国家干部一个月不过两三百块的工资。副局长的收入也不会比处长、科长高出太多。国家单位最大的好处,就是逢年过节可以发放一些福利。除此之外,这些领导干部们的日子,过的也一样有些紧巴巴的。
二十万。就是两百个一千,一千个两百。不用多,下面的处长、科长,一个月多个两百块钱的福利或者收入,生活质量和现在比那就是天差地别。
就像未来在魔都生活。工资一月两万不如狗,那是因为两万是在魔都相对体面生存的基本收入需求。可如果一月四万,两万块用来满足基本保障,剩下的两万能够带来的享受,就远超之前两万对生活质量的提升了。
这个道理,放到八十年代其实也一样成立。别说是增加两百块的收入,哪怕是五十块,都足以和这个社会上90%的人拉开收入差距了。
冯局长心里咯噔一下,不由犯了难。自己如果一意孤行,挡了所有人的财路。恐怕这个局长也做不长久了啊。
“那就听听大家的意见,老朱,你怎么看?”
工商管理处的朱处长神奇的没有受到一点伤害,当即点头道:“局长,我看骏普公司也不用非得关门,大不了我们不强制个体户选择服务就是了。”
嘿,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有骏普公司的付费服务,难道你朱处长会对自己办手续的个体户一视同仁?到时候,还不是要逼着人家花钱。
“李科长,你说呢?”
“局长。我觉得吧——”躲在墙角的李科长站了出来,想了想说道:“胡文海我看也就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孩子,新科的日常管理都是他爹胡解放在做,他真有什么本事吗?我看未必。今天说不定就是小朋友正义感发作。过两天这事儿说不定就忘到脑后去了。咱们先停一段时间,风声过了再来就是。”
“王科长,你看这事儿?”
……
冯局长将在场的商业局领导问了一遍,所有人果然都被这趣÷阁钱晃花了眼,没有人舍得这么一个提升自己收入的机会。
“既然大家都不打算放弃骏普公司,那……”
冯局长转头看向季退思。想了想,说道:“季主任,您看是不是请汪厅长出面,给胡文海说和一下?”
季退思沉吟一番,摇头道:“不急,先看看风声。说不定像李科长说的,就是小孩子三分钟热度?他老胡家赚钱的生意那么多,总不能始终盯着咱们吧?”
“这样,那也好,先看看情况!”冯局长看到周围众人热切的目光,只好无奈的点了点头。
“如果胡文海再有什么动作,到时候就要请季主任您联系一下汪厅长了。”
“这是自然!”季退思痛快的点头:“到时候我舍了这张老脸,把汪厅长请到绣城来就是。有汪厅长出面,胡文海总要给几分面子的。”
呼——
冯局长点点头,得了季退思这句话,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
“胡总,咱们接下来去哪?”
秦凯发动了汽车,回头向胡文海询问。王烨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之前大打出手的影响。
实际上不论是秦凯、王烨还是胡文海,也真的不觉得之前在商业局里发生的事情算的了什么。
“秦哥,你知道我小叔在哪办公么?”胡文海头靠在车座上,闭目养神。
“东风快递在铁北有个办公点,平常胜利和夏博洋、胡虎他们都在那边。”
胡文海点头:“那就先去那边,像今天这点小事,以后总不能都是我亲自出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