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痕前脚刚踏进王府,便听得身后响起了一阵蹄声。他在理亲王府足足待了一个晚上,因此这时按理已是入夜的宵禁时分,别说在大街上打马飞驰,寻常百姓就是在路上闲逛也会被五城兵马司巡夜缉盗的人逮住。他不由吩咐徐春书去张望一眼,果然,那马在东宫前面停下,汪海几乎是从马背上直接跳了下来,气喘吁吁地奔到门前,却正好赶上了。
“奴才叩见太子殿下。”他跪下叩头请安毕,便匆忙禀道,“皇上有旨,命殿下即刻入宫觐见!”刚才那一阵狂奔几乎要了他的小命,因此此时未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额上也是沁满了密密的汗珠。
风无痕心中一紧,第一个感觉就是宫中有变,但一看汪海还算镇定的神情,他便自嘲起自己的多心来。所幸此时他的轿马仍在,进宫也不费什么功夫,当下他吩咐范庆丞知会内院四女几句之后,便重新坐回了轿子里。
这时宫门早已下钥,但汪海先前奉了皇帝旨意十万火急地出宫,现在又和风无痕这个东宫太子一起回转了来入宫面圣,把门的侍卫自是忙不迭地放行。不过虽然眼看着这些人进了皇城,这些侍卫的心底却犯起了嘀咕,皇帝少有深夜召见人的,此时这般火烧火燎,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不过想归想,这些人谁也不敢宣之于口,毕竟妄议天家大事可是掉脑袋的罪名。
风无痕进了勤政殿,才发现里头只有皇帝一个人,一干平日伺候在侧的太监宫女全都不见了踪影,就是最得宠信的石六顺,此时也在外头看着大门。行礼请安之后,他便垂手而立,心中已是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西北的安亲王估计是来消息了。
皇帝却没有立刻提起正事,反而问起风无痕今日到理亲王府贺寿的经过来,一边听还不时地点点头以示赞许。“无痕,这一次你做得很好,这些老王爷虽然没了实权,但毕竟都是经营了多年的人物,潜藏的势力也应该不小。朕虽然一直懒得追究他们背地里的勾当,但总得提防着些。理亲王是皇族中出了名的老好人,胆子又小,你若是笼络了他,对于将来大有好处。”
风无痕自是恭敬地答应了下来,“多谢父皇提点,儿臣谨受教。这些王爷都是儿臣的长辈,若是他们能安分守己,自然应该加以尊荣礼遇。”
“你懂得这些就好。”皇帝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便是先前对无昭的处置,你也没让朕失望。须知身为储君,人心民望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过是收容了一个孤儿,为死去的老五求了一个情,便得了仁德的名声,这是天底下最划算的买卖。百姓可不懂什么天下大事,他们津津乐道的只是小恩小惠,你将来若是为君,瞅准时机轮流免除几省钱粮,自然是天下归心。朕这些年压着此事一直不准,也就是为了你将来的考量。”
风无痕心中不由感动万分,但面上不由更加惶恐。“儿臣多谢父皇恩典,但如今天下太平,父皇也正是鼎盛之年,豁免赋税的事依儿臣之见,若是眼下合适也不必留到以后。儿臣资历人望都还浅,正需要在父皇身边多多历练学习,安排那些事情未免折了父皇的福寿。”自古皇子易当,储君难为,因此风无痕不得不小心谨慎。虽然现在皇帝和他父子和睦,政务上头也异常顺畅,但万一因小事而招惹疑忌,那便是自惹麻烦。
“已经不早了。”皇帝突兀地冒出一句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今日安亲王已经差人送来了消息,号称西北大捷,其实不过是斩首千余级的一场小胜而已。他在密函中已是说得清清楚楚,由于蒙古各部联合施压,库尔腾部又态度坚决,因此准噶尔人虽是狼子野心不死,此时却不得不让步。他们先前虽然得到了伦肃部的投靠,但也是犯了众怒,再加上与西北大营的几次交战,实力总是有些损伤,因此趁着这次小败的机会答应了会盟的要求。虽然正式的奏折还要明日才到,但朕不得不先和你打一个招呼。”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风无痕还是心中一惊,这几日他如同连轴转一般在各处作了安排,但真要说天衣无缝却还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若是在蒙古会盟期间父皇没有差池还好,若是真有什么万一,自古趁着主事者缺席的时候阴谋自立的皇族或是权臣不在少数,那后果如何就很难预料了。
风无痕正在斟酌着如何开口,皇帝却又先发话了。“朕知道如今的局势还远未明朗,你坐上太子之位时间又短,京中的事情还没有到廖若指掌的光景。若是你一出京城,那些背地里的跳梁小丑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皇帝瞟了一眼满面震惊的儿子,这才沉声说道,“有朕在一日,这些人就休想得逞,所以京城之事你无需考虑过多。倒是此次会盟你务必将事情办妥,回京之后朕就命礼部拟定禅位之事。朕的帝位也坐了多年,该让你显显身手了,否则若是将来再闹腾起来,朝局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饶是风无痕自制力再强,此时也不由大惊失色。这话皇帝虽然和海观羽他们说过,但在这个儿子面前却还是第一次透露,因此震撼不可谓不大。自古老皇退位不是为大势所逼就是因为权臣独揽大权,再无极盛之时思量退路的道理。须知太上皇虽然尊荣,却是再难享群臣逢迎的实权,因此帝王很少取这一途径。如今皇帝骤出这等言语,风无痕自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迸出一句话:“父皇如今身体康健,执掌朝政又从无缺失,怎可轻言禅位?儿臣恳请父皇三思。”
“此事你不用再劝谏了,朕早就和海爱卿他们商议过,再者即便朕退居太上皇,朝政也能点拨你一番,远比……”皇帝突然闭口不言,显然也是忌讳提到那种事情。他沉吟片刻,又岔开话题道,“无痕,朕知道你和安亲王风无方一向交好,你对他这个人如何看?”
风无痕不由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细细思量了这句话的含义之后,脸色不由大变。自古镇守西北的都是皇族大将,虽然尊荣和威势皆是十足,但却鲜有好下场者,因此后人为大将军一职不是循规蹈矩,就是仿效前人尸位素餐,竟是少有真正将才的。皇帝突然提起此事,莫不是对风无方有所疑忌?
他只能斟酌着话语答道:“儿臣和安亲王确实交情菲浅,以前在京城时,皇族子弟只有他毫不在意儿臣当时的处境。当年儿臣作为钦差到福建巡视灾情时,又是他大力帮助剿除了倭寇,自己却毫不居功。而在西北的这些年,安亲王也是履有建树,也算是朝廷的西北栋梁。”
皇帝摇摇头道,“无痕,你虽然在政务上见解不错,但看人还是太浅。”他负手在大殿中踱着步子,若有所思地想起当年情形,“风无方的父亲是朕的亲弟弟,当年何尝不是统兵有道,战功彪炳?愈是得力的将才自视就愈高,因此往往会在一些卑鄙小人的挑唆下不服朝廷诏令,即便是兴兵作乱也是指不定的事。当初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看似放任了契丹女真横行,使得民风积弱,其实也是保江山之道,否则若是蹈了盛唐覆辙,身为人君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风无痕见皇帝将话引到那上头去,心中愈发冰冷。想当初风无方在福建一味韬光养晦,这才从那边调回了京城,继而就任大将军去了西北。他本以为皇帝对于这位堂兄极其信任,谁想到至尊的心思永远是那般难以琢磨,从刚才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心意,他已经觉察到一丝危机。
“无痕,你此去西北务必将风无方安抚住了,他手掌兵权,朕手里又没有可以代替他的人物,因此万一有所差池便是难以挽回的局面。”皇帝终于说出了心底的意思,“一个展破寒朕可以压得住,他就算再有野心也不过是出身微贱的平民,因此远远达不到一呼百诺的地步。但风无方却不同,若是他真的有心,只需旁人微微煽动,他就可能动起别样的心思。同为皇族,他可是同样可以问鼎大位。”
风无痕沉默地点了点头,皇帝的提点无疑是对他的当头一棒。风无方爽朗的笑容,亲切的举止,还有时而露出无拘无束的天性,都是他在其他皇族子弟身上找不到的。即便是如今风无清和他走得最近,风无痕也没法子像对风无方那般交心。皇帝的话重重撞击着他的心防,等于无时不刻地提醒他要保持帝王的孤傲和寂寞。
盛夏的季节,即便是夜晚,论理也应该是酷热难当,但出宫的时候,风无痕却情不自禁地感觉到一丝寒冷。皇帝的意思很明确,要成为人君,必定就得牺牲感情,在那个位子上被个人情感所诱,那作出的决定就十有**会危害社稷。至尊,命中注定就只能品味至高处的寒意,风无痕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