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安禄山起兵造反以后,天子李隆基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也没能再做一个神游海上仙山的美梦。他一闭上眼睛,要么就是被安禄山追赶,要么就是从高空中跌落,要么就是发现自己的马怎么都勒不住,带着自己冲向悬崖!
那段时间,每当一身冷汗的他大叫着在半夜中惊醒,他就会披衣起床,亲自手持着烛台,在须臾不离左右的高力士的搀扶下,踱至那张《大唐全舆图》前,死死地盯着舆图上的河北道。
那是多么广饶的一块土地啊!
它的形状就像一朵飘然而升的祥云。它的最北边可抵达北冥,就是庄子在《逍遥游》中提到的那个生长着巨大的鲲的北冥;而它的最东边,则是浩瀚的东海,当年,始皇帝就是在那里立下了无字碑,魏武帝也曾在那里持槊赋诗;往西,是连绵蜿蜒的巍巍太行,将河北与河东两道东西隔开,往南则是河床高高耸起的黄河,奔流了千万里之后,在这里缓缓地注入大海。
可是如今,那朵祥云变成了李隆基的噩梦,那片广袤的土地变成了安禄山叛军的大本营。
有一天,他终于喃喃地说出了那句他想了许久的话:“力士!朕不明白,那么大的一个河北道,二十四个州郡无数的官吏,怎么就没有一个忠臣!”
当时,高力士在一旁侍立,面带尴尬,良久无言:“大家……”
太极宫寝殿中的灯亮了一夜又一夜!
……
直到某一天,又熬了一宿才刚睡下不久的李隆基被人轻轻地唤醒。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见是满面喜色的高力士,这实在是太反常了,几十年来,高力士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主动叫醒他。
只见他手中晃动着一张字纸,激动的声音有些发颤,说道:“大家!大家!河北道!河北道还有忠臣,河北道还有忠臣啊!”
李隆基猛地坐起身来,一把抓过那张纸,也顾不得披上衣服,就飞快的浏览了起来。
……
颜真卿已经四十六岁,距离他当年在洛阳得中探花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中,他做过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后来因为得罪了右相杨国忠而被贬为平原太守。
到了平原,他的官声如他的表字“清臣”一样,受到当地百姓和士绅们的敬仰,被人们尊为“颜平原”。
摆脱了乌烟瘴气的长安官场,到了这山清水秀的地方,他也体会到了陶渊明诗句中“久在樊笼里,复得归自然”的真意。
每当将州中的政事处理完毕,他就会邀上一帮文人雅士出游,或流连于山野之间,或歌咏于溪流之畔,或于幽篁竹林中弹琴长啸,或于亭台楼阁上吟诗联句。
这天,他的好友,洛阳名士陆士修来访,颜真卿大喜,忙出门来接。
只见白衣飘飘的陆士修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淡绿色绨袍的年轻人,陆士修介绍说,这是自己本家一个侄子,游学至此,颇敬仰颜真卿,故此特随他前来拜望。颜真卿见这个年轻人仅二十来岁,面貌清癯,风雅中又带着质朴,心中也是十分喜欢。
那年轻人忙叉手施礼,道:“晚生陆羽,见过颜世伯。”
……
适逢桂月即望,颜真卿便亲手写了邀帖,请几位朋友来聚。
是夜,一轮明月高悬,众人携伎登台饮宴,席间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又有品竹弹丝,浅吟低唱。
陆士修向大家介绍陆羽道:“各位,莫看我这鸿渐侄儿年轻,于茶道却是十分精通,不如请他烹茶煮茗,我等联句助兴如何?”
众人平日都爱饮茶,闻听这话,自然是十分乐意。
那陆羽听了,也不推辞,便向管家颜墨索来茶炉茶甑开始煮水。
他先将茶饼用火烤了,待微有些香味溢出,便用茶碾将其碾成细末,再用极细的筛子筛了。做完这些,恰好甑中已微微有声,有鱼目大小的晶莹气泡浮起。陆羽用小竹勺撒入少许食盐,然后仍平息凝气地继续煮水,又过了片刻,茶甑的边缘便如泉水般翻涌出无数细小的气泡,陆羽先用竹瓢舀出一瓢热水放在旁边备用,又用竹片将沸水搅动如旋涡般,才稳稳地将茶粉倒入烹煮,又过得一小会儿,甑中茶汤如浪花般飞溅开来,香气四溢。
陆羽将先前舀出的那一小竹瓢热水倒回甑中,向众人一躬,轻声言道:“可也!”
他亲自为各位满了多半盏茶汤,众人品尝,果觉唇舌间的滋味较平日有许多不同,纷纷点头称赞!
高僧皎然微笑合十赞道:“阿弥陀佛!”
众人知他平日也精于茶道,见他如此欣喜,已知这陆羽定是此中高手。皎然赞道:“小友懂得烹水的道理,二沸之后,三沸之前,水温最佳,贫僧受教了。”
陆羽也忙叉手还礼道:“大师谬赞!其实茶道中的源、具、造、器、煮、饮,皆有学问,晚生只略得了些皮毛而已。”
颜真卿见他年纪不大却又十分谦虚,不由得想起自己青年时代的好友杜甫来,便也笑道:“小友,敢问这源、具、造、器、煮、饮是何说头?可否赐教?”
陆羽说道:“所谓“源”,为茶之品性;“具”,为制茶之工具;“造”,为制茶之工序;“器”,为器皿与器具;“煮”,为烹煮之手法;“饮”,为饮用之方式,零零总总,有许多讲究和学问,晚生却也不敢在各位前辈面前卖弄。”
席中本地名士崔万听他如此说,问道:“饮,不就是喝入肚中吗?难道这茶还有别个喝法不成?”
陆羽一笑,道:“天育万物皆有至妙,除了这烹茶法之外,的确还有别个饮法!”
众人听了也都问道:“小友可否让我等见识见识?”
陆羽请人取了些干净的细白瓷杯出来,又新煮开一壶水,稍微放了一会儿,才倒入杯中。
一切准备停当,只见陆羽将随身的一个精致的小包袱打开,众人看时,见里面是各种竹制的小茶桶,大大小小竟有十余个,都觉得新奇。
陆羽从中挑选出一个精巧的竹盒,取出些细长的翠绿色茶叶来,用小竹夹分别给诸人杯中放入一小撮。
言道:“这是晚辈夏末采于庐山的新茶,生长于山间云雾之中,因山中阴晴不定,故可采摘的时节也分早晚。请各位品鉴!”
顷刻间,那茶叶慢慢变得膨胀饱满,并在水中上下浮动起来,竟如舞蹈一般,而随着这“茶舞”,众人嗅到一股茶叶本源的草本清香,茶水也已经变成明亮的淡黄色,那水中的叶片也逐渐舒展开来,显出原本的茶叶嫩芽的样子,煞是可爱!
众人只饮得一口,满口香凛甘甜。
习惯了烹煮饮茶的众人还是第一次采用如此饮茶的方式,都大为惊奇,全都赞口不绝!
高僧皎然叹道:“小友能溯本清源,寻求茶叶天然味道,暗合禅理,可谓茶禅一道,善哉!善哉!”
颜真卿道:“‘茶’字,为斯人立于草木之间。如此饮法,可谓“精行俭德”,真是别开生面!鸿渐,有朝一日你当将这些心得好好记录下来,编撰成书,定能流传后世,泽被后人。”
众人听了,都道极是。
陆羽听了,心中也是一亮,便暗暗存了著书立说之心。
陆士修见他侄儿获得众人如此赞誉,也是得意,乘着酒兴道:“我等不如以‘茶’为题联句纪之!”众人见他提议,也都不甘示弱,便请他出首联。
陆士修有名士风范,也不推辞,朗声吟道:“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
众人见他用了《唐韵》中“语轩切”的韵,也不算很难,便都暗暗在诗意上下功夫,坐在他下首的张荐是史学名家,最是敏锐有文辞的,抬手笑指着皎然和尚道:“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
人们哈哈一阵大笑,觉得有了意思。但还没点到“茶”,便一起看下垂手的李萼如何接。
李萼年纪比陆羽大不了几岁,以有才名,为人颇有智计,他举杯邀向半空中的那轮明月,朗声吟道:“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
“好!”,此句一出,颇有大丈夫志气,众人均鼓掌称赞。
崔万家境略有些贫寒,却觉得李萼诗意中显得颇为孤高,便故意要将其拉回来,好显得自己手段,便在座中作了个揖,接道:“御史秋风劲,尚书北斗尊”言中都是向主人颜真卿表达敬意和感谢,也暗暗有揶揄李萼口气太大的意思。
虽然大家都觉“尚书”一词用的难免有些夸张,但好歹算是对仗与平仄都算工整,便一同鼓掌,又都言道:“接下来请颜使君点题了!”
颜真卿一笑,吟道:“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这一转虚虚实实,并未直接咏茶,又似托物言志,还隐约有辞尊居卑的自谦,众人均都赞叹不已。
皎然见还剩自己与陆羽两人,担心他年轻,最后接不到“茶”上,便吟道:“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
众人鼓掌大笑道:“这便是说茶了!还是大师宽厚!且看小友如何合这尾联了。”
大家喜爱陆羽,但也担心他只痴迷于茶道,于诗词之道上并不在行,此刻也都关切地看向他。
却见陆羽不慌不忙,吟道:“素瓷传静夜,芳气清闲轩。”
“好!”在座又是纷纷叫好,这联的平仄可以不论,但对仗极为工整,不仅将茶的色、香、味展现了出来,而且将饮茶人的心境也很好地凸显了出来。
……
“颜平原”的雅集,在河北、河南士林中传为佳话,但也有人指责平原太守沉溺此中,胸无大志。颜真卿倒是摆出一副“笑骂由他笑骂,为官我自为之”的姿态,全然不以为意。如此一来,在当时正在筹划起兵的安禄山、史思明等人的眼中,这位书生太守,完全是沽名钓誉,庸碌迂阔,不值得关注。
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原本破旧的平原城的城墙渐渐地加高加厚了,不大的平原驻扎的守军营中升起的炊烟也渐渐增多了,这位整日带着歌姬、驾着小船与朋友们饮宴达旦的“书生太守”的眼眶也渐渐凹陷了下去。
直到三个月后安禄山起兵造反;
直到二十天之内河北道全境望风投降;
直到叛军大败封常清,不到十天就占领了洛阳……
颜真卿依然我行我素,每日草草了结了公事后,仍是呼朋唤友地终日风花雪月。
有的朋友不来了,他不在乎;有的下属劝谏他,他也不听。
连他在常山任职的从兄颜杲卿亲笔给他写了好几封信,据说是责怪他不思进取,辜负了颜家的盛名,他也只是嘻嘻一笑,随手将那信一烧,依然我行我素。
有人听说了这件事,还在背后议论和讥笑那个颜杲卿虚伪——他自己早就做了安禄山的光禄大夫,替叛军把守着常山郡,却责怪自己的从弟不思进取,真可谓目不见睫。
直到有一天,安禄山为了震慑河北各郡的人心,派自己的心腹段子光带一队侍卫,将在洛阳杀害的三位忠臣——李憕、卢奕、蒋清的头颅送到河北各州郡示众……
这天,当不可一世的段子光来到平原县后,太守颜真卿等慌忙带人出城迎接,恭恭敬敬地将他请进了郡府之中。
段子光领了这趟“美差”,一路上犹如“代天巡狩”的钦差般风光无限,刚刚归降安禄山不久的各州官吏,要么战战兢兢,要么阿谀奉承,所到之处,他毫无顾忌地公然索贿,成车的财帛、珍宝都落入了他的私囊,如今又到了平原,自然要好好地“吃拿卡要”一番,才对得起自己这一路的颠簸劳顿。
谁知道他刚进得郡府,就见院中挂着铭旌旗幡,灵棚高搭。他一愣,向一直殷勤陪在身边的颜真卿问道:“这是你家谁死了?”
他这一路是颐指气使惯了的,见触了个霉头,心中不悦,故此言语中也毫无尊重之意。
岂料颜真卿将面色一沉,口中一声断喝,道:“拿下!”
段子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紧紧跟随的平原参军李择交一脚踹翻,几个军士扑上前来,三下五除二就将他捆了结结实实!
他的几个贴身侍卫还未来得及动手,早被守在一旁的军士砍翻;同时,府门外也是一阵大乱,段子光带来的数十个侍卫都被颜真卿埋伏下的死士和军士们斩尽杀绝,不曾走脱了一个。
段子光这才恍然大悟,尖声叫到:“颜真卿!你竟敢造反!”
颜真卿一阵仰天大笑,骂道:“贼子,亏你嘴里也吐得出来‘造反’二字。你以为我这个书生就不敢造安禄山那狗贼的反吗?”
他也不多说,吩咐道:“将此贼押到灵堂边去!”
众人齐声应命道:“诺!”
此刻,已经有人将装在木函中的三颗忠臣头颅用清水仔细地清洗干净,还梳理好了蓬松凌乱的发髻,装在由稻草扎成的身躯上,恭恭敬敬地停放在各自的牌位之旁。
颜真卿带李择交、刁万岁、和琳、徐浩、马相如、高抗朗等诸多将士一起,向李憕、卢奕、蒋清三人的遗骸行了焚香叩拜,又把早已吓地尿了裤子的段子光推到灵堂之前,一刀剜出心肝,再复一刀砍下了人头,摆在供桌之上祭奠烈士英灵。
平原郡新修葺的高大城头上,竟然神奇的涌出了一万三千余名衣甲鲜明的将士,一面“唐”字飞龙军旗高高飘扬!
“平原郡首立义旗,宣布反正!”
这个消息随着数十张由颜真卿亲笔所书的讨贼檄文被人送至河北道各州郡,在叛军铁蹄下低迷已久的河北道人心振奋,各地义军闻风而动……
而高力士给天子看的那张纸,正是由长安派出的细作不知道从哪一郡城墙上偷偷揭回来的一张檄文。
“颜真卿……”天子李隆基仰天叹道:“朕不识真卿何如人,所为乃若此!”
高力士眼中也泛着欣喜的泪花,颤声道:“大家,他便是开元二十三年在洛阳由大家钦点的探花郎啦!”
“开元二十三年……洛阳……”李隆基已略有些浑浊的眼睛中闪烁出了零星的光。
“二十年了……”
……
几乎就在颜真卿刚刚杀掉段子光的同时,常山郡外,“八彪”中的骁将,有“鹰嘴金鳌”之称的何千年正率领一小队人马风尘仆仆地由洛阳赶回。
前番,他与高邈等人绑架了太原副留守杨光翙,安禄山便令他带高邈、李钦凑二将一同屯驻常山,把守井陉东口的土门要塞,以防官军从井陉杀入河北腹地。
前不久叛军又攻下了洛阳,安禄山有意称帝,招他去洛阳参议此事,之后又胡乱盘桓了几日,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卫队返回常山。
谁知,他傍晚刚到醴泉驿站便迎头遇上了前来迎接的太守颜杲卿和参军冯虔、县尉李栖默等人。
他知安禄山素来对颜杲卿较为尊重,如今又即将称帝,更需收拢人心。故此,他也不敢摆他“八彪”大将的架子。
他本是安禄山的“捉生将”中的一把好手,有个诨号叫做“鹰嘴金鳌”,一则是说他能说会道,又城府极深,动起手来却异常阴狠;再则便是夸他酒量极好,能够千杯不醉,也最是好酒贪杯,常常自诩“何千杯”。如今他见天色已晚,颜杲卿又在驿站摆下丰盛的酒宴接风,便喜滋滋地一起入席,他手下侍卫也都有好酒好肉的招待,不提。
席间,他有意显示自己的尊荣地位,便将此番前去洛阳觐见安禄山,以及安禄山有意称帝的事情跟颜杲卿讲了。他大口喝着酒,故作亲密地说道:“老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跟别人说!这事连高邈他们都不知道呢!”
颜杲卿听了,眨了眨眼睛,问道:“督帅!是什么事情,这么神秘?下官洗耳恭听。”
何千年低声说道:“你老兄,跟着咱安大帅干就算跟对人了!你知道为什么如此说吗?我告诉你,咱安大帅的心计可是深了去了,他不是常说将来坐天下,要跟史大帅平分吗?他占洛阳,史大帅占长安……。”
“啊!是啊!我也听说过,他二人是兄弟嘛!”颜杲卿一听,也忙来了精神。
“是个屁!”何千年“咕咚、咕咚”喝了一碗酒,才说道:“如今洛阳先拿下了,咱们安大帅就忙着要登九五之位了,你是个聪明人,脑筋快,你琢磨琢磨,这里头是几个意思?”
颜杲卿听他如此说,心中一动,忙又给他满了一碗酒,歪着头想了一下,又摇摇头道:“督帅,你说安大帅是什么意思?下官怎么琢磨不出来啊。”
何千年一脸不屑的看着他,用手指了指他的脑门儿,仿佛责备他不动脑子,先仰头将那碗酒干了,才说道:“这……这还用说?安大帅当了天子,还有史大帅的份儿?长安……长安在哪儿呢?……那潼关,潼关就……那么好打?……就算崔乾佑他们打下来了,我告诉你,老颜……白搭!他们白搭!进长安的肯定不是他‘鬼见愁’,更不可能是史大帅!”此时,他的舌根已稍微有点发硬。
颜杲卿忙问道:“哦?原来是这样,那依督帅之见,能先进长安的会是谁?”
何千年此时已有些醉态,笑道:“我跟你说,老颜!我老何是大帅的亲信,是心腹!我就把这话先放在这里!……将来……将来能先进长安的,绝对不可能是史大帅……我看,十有**……得是孙孝哲那龟孙子……嘻嘻,谁让他娘是咱安大帅的……?嘻嘻!嘻嘻!”
颜杲卿知道,他所说的孙孝哲也是“八彪”大将之一,排名还在何千年之前,两人似乎素来不睦,不过也的确有传闻说孙孝哲的娘相貌颇为艳丽,被安禄山看上了,故此收了孙孝哲做了干儿子,还与那妇人传出了一些风流韵事来,他心中不由得略有些作呕,但又暗自高兴。
“咕咚”一声,喝了药酒的“何千杯”已经趴到在桌上,不省人事。
又过了一小会儿,喧闹的驿站渐渐安静了下来。
“笃!笃!”有人敲门,颜杲卿唤道:“进来吧!”,参军冯虔、县尉李栖默等人手持兵刃、绳索等涌了进来,将何千年五花大绑了起来!
“使君,外头的也全放倒了!一共二十四个,全都绑了!”县尉李栖默禀告道。
……
当何千年转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牢狱之中,眼前站着的正是颜杲卿与长史袁履谦等人。
他此刻才明白过来,心中大呼上当,连连懊悔自己这个“捉生将”出身的老手,在平日里专门绑架、暗杀别人的行家,怎么竟稀里糊涂上了一个书生的当?真是窝囊!
他央求道:“老颜!有什么话不好说?你绑我作甚?难道是我喝多了酒,冲撞了你不成?”
颜杲卿啐道:“何千年,事到如今,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不是你的老颜,我是大唐常山太守颜杲卿!”
何千年讥笑道:“大唐常山太守?只可惜,谁不知道你早就归顺了咱安大帅?我看朝廷是不能把你当忠臣看了!你杀了我,多半是两头不讨好。还不如将我放了,就当这事没有发生,我在大帅那里保举你做宰相!”
颜杲卿笑道:“何千年,在你们这帮人眼里,是不是只要能升官发财,就可以什么事都抛在脑后?当初安禄山那狗贼准备造反,将我等召去范阳,那时候我等就想奋力抗争,拼个玉石俱焚。后来一想,我们死了,常山便落入你们这些狗贼之手,可是便宜了你们,我与袁长史这才忍辱负重,穿着安禄山送的一身‘狗皮’回了常山。我们忍气吞声,就是为等这一天,将尔等碎尸万段!”
何千年到底是“八彪”之一,不是那草包般的段子光可比,他狞笑道:“行!你厉害!可是你别忘了,你一家三十余口还在范阳。你以为大帅就没防备你这点心思吗?也好,黄泉路上有他们陪着,我也不算寂寞。”
“呸!”颜杲卿啐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山河破碎,社稷倾危,我家三十余口共赴国难,死得其所!将来平了贼寇,我自赴黄泉去寻他们团聚!即便到了那边,我一家老小也与尔等叛贼势不两立。倒是你,还是先好好想想自己的家小,将来还能不能保住性命再说吧!”
何千年见他一介书生,看上去弱不禁风,如今竟连一家三十余口的性命都不顾了,心中已经暗自着慌起来,口气也软了下来,忙道:“老颜,颜使君,你听我说,你将我放了,我想办法去范阳帮你把家眷接出来,从此咱们两不相欠,你看怎样?”
说完这段话,他见颜杲卿一脸不屑,知他不信。又忙加码道:“高邈、李钦凑二将是我嫡系,你将我放了,我招降他们两个,咱们一起反正,如何?”
“高邈?李钦凑?”颜杲卿哈哈一阵大笑,揶揄道:“何千年,亏你还在做你的白日梦。告诉你,高邈昨日就被我们拿了!李钦凑前日就已伏法了!”
何千年一听,不由惊得魂飞魄散,口中嘶喊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颜杲卿身后县尉李栖默见他不信,转身拎了个人头来给他看。
何千年识得那正是李钦凑的首级,登时如坠冰窟,心里的最后的一道防线立即崩溃,哀求道:“颜使君,我愿意投诚!莫要杀我。我知道安禄山那贼许多的秘密!我,我跟你讲过一些的!”
颜真卿看他这熊包样子,叹道:“何千年,亏你还自称什么‘鹰嘴金鳌’,又号称什么‘八彪’大将,真是贻笑大方。罢了,我暂不杀你,只将你等解付长安让圣人裁夺吧!但你所知安禄山叛军的机密计划,需要一五一十的招供出来,不得隐瞒一字!”
何千年听了能够活命,激动地无可无不可,连声称是!
“常山郡反正!擒杀了‘一彪二狈’,大开土门,准备接应三十万官军东出井陉……”
随着平原和常山起义的消息如滚滚春雷般席卷了河北大地,号称叛军大本营的河北道的二十四郡中有十七个郡竖起了义旗,纷纷宣布反正!安禄山留守在后方的许多死党,或被杀,或被擒,或抱头鼠窜。
……
当太原尹王承业接到颜杲卿的一封书信和托他转交的一份奏折,以及押解来的何千年、高邈两个俘虏和李钦凑的人头的时候,他心中实在是羡慕和嫉妒。
“这么一份天大的功劳,怎么被他颜杲卿一个白面书生这么简简单单的就得去了呢?”他一面冷笑着,一面在心里盘算。
昨晚,与颜杲卿的儿子颜泉明一同前来的内丘丞张通幽曾经偷偷拜会了他,张通幽的兄长张通儒从了贼,故此他也需要一份大功来赎这诛灭九族的大罪。
两人一拍即合,商议了许久才散。
王承业将颜泉明等人都好好地招待了一番,大大颂扬了常山郡的功劳,言明自己可以派重兵将二贼押入长安,以免在河东路上被叛军夺了,他还信誓旦旦的声言,一旦常山有难,他将立即亲率重兵前去接应,绝不让常山落入敌手。
颜泉明涉世未深,见手握重兵的王承业如此慷慨厚道,心中又放心不下守在常山的父亲,便欣然同意,于是,他就将奏章和俘虏等一并交给了王承业,留下了主动要求跟去长安说明情况的张通幽,便返回常山去了。
王承业将那奏折中“斩杀”三员敌将的功劳安在了自己头上,同时将何千年、高邈的首级砍了,与李钦凑的一同送去长安。
天子李隆基大喜,立即将王承业从四品的太原尹晋升为正三品的羽林大将军,而那个张通幽则从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内丘县丞连升四级,一跃而成为正五品的普安太守。
这世上,人作为血肉之躯,固然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但也总会有那么一种人,能够将这项本能从内心深处扩张至表皮上的每一个毛孔,以致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一切道德和信条抛却,把一切法律与原则忘在脑后,力争将本不属于他的占为己有。他们会用尽浑身的解数,不息将别人送上祭坛,也不认为自己的灵魂会坠入地狱,甚至即便那样也无所谓。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要么早早跌落深渊,也有不少人得逞不久才坠入谷底,但也的确有极少的人幸存到了最后,甚至还有机会给自己涂脂抹粉,甚至树碑立传!
而所有的这些人,在一开始的时候,都坚信自己会是那极少数“幸运儿”中的一个。
而当“慷慨厚道”的羽林大将军王承业得知恼羞成怒的安禄山派史思明、蔡希德、李立节亲率大军昼夜不停的攻打小小的常山郡的时候,他竟然按兵不动!——他即没有胆量面对穷凶极恶的叛军,更没有胆量让颜杲卿继续活在世上……
不到六天,粮尽矢绝的常山郡就被叛军攻陷,守城将士大多战死,颜杲卿、袁履谦、颜季明等人都被叛军俘获,押赴洛阳。
随后,已经反正的邺、广平、钜鹿、赵郡、上谷、博陵、文安、魏郡、信都等九郡再落叛军之手!仅剩平原、清河、博平郡等数郡的义军在颜真卿、李萼等人的领导下做着艰难的抵抗。
而随着哥舒翰在潼关外的一场大败,河北义军陷入了更加巨大的被动!
……
当哥舒翰被押送到洛阳的时候,身居洛阳皇宫中的安禄山特地五凤楼上“接见”了他。
在安禄山的内心里,这座五凤楼就是他发家的圣地,也是他第一次从偏远闭塞的幽州走出来所到达的地方。
那年,他第一次见到繁华富裕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东都洛阳,第一次在五凤楼上见识到皇家的威严和气派,第一次在自己粗豪的心中埋下了一颗孕育着巨大野心的种子。
如今,这一切都已归入他的囊中,他的目标也接近实现,他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满足感——他要让他曾经的敌人们全都来到这里,就像当年那些跪倒在天津桥下的契丹俘虏一样跪倒在他的面前,虔诚地称颂他,卑微地乞求他饶命!
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哥舒翰!
他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在一瞬间就想出了好几个见面的场景——如果哥舒翰骂,自己怎样;如果他不服,自己怎样;如果他讨饶,自己又怎样……。
可是,当他见到披头散发,形容憔悴,被人用巨大担架抬来的哥舒翰的时候,既没有听到他的骂,也没有听到他的求饶,他那本来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精神和气力,仿佛早已被人抽走了,只剩下一具还喘着气的肥硕而臃肿的躯壳。
“没想到崔乾佑信中所提到的“阿芙蓉”竟然将一位大唐的上将变成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安禄山的内心竟然还感觉到了一丝惆怅。
面对这样的对手,他觉得很没劲,甚至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
他转头看到了一旁跪着的火拔归仁等人。
他听说是这些人将哥舒翰捆了来献给了自己,便明知故问道:“你是火拔归仁?是你们将哥舒翰擒获的吗?”
火拔归仁没想到安禄山识得自己,心中激动,忙磕头道:“末将正是火拔归仁!末将久仰大帅高义,愿意弃暗投明,跟随大帅,上刀山,下油锅,万死不辞!”
“好!”安禄山大笑道:“弃暗投明好啊!不过,我有一个担心,将军能不能替我排解排解?”
火拔归仁没料到安禄山如此器重自己,似乎刚见面就要给自己委以重任,忙向前跪爬了两步,口中却慷慨激昂道:“大帅请下令!末将绝不推辞!”
“好!”安禄山又是一阵狂笑,他指了指周围林立的军将,慢悠悠地说道:“将军,我怕将来我手下这些将士都学了你,那可如何是好啊!你看……?”
“啊!”
火拔归仁一听话锋不对,身上早惊出了一身冷汗,忙磕头如捣蒜道:“末将一心一意,跟随大帅,绝不辜负大帅厚恩。望……望大帅开……开恩!”
“嘿……”似乎是躺在担架上的哥舒翰轻轻地哂笑了一声。
安禄山瞥了他一眼,竟也不自觉地哂笑了一下,但他转过头来时,眼中已陡然冒出两股凌厉的杀气。
他恶狠狠地盯着火拔归仁狞笑道:“说是说!做是做!我看这样,刚才将军不是提到了上刀山,下油锅吗……?”
火拔归仁似乎猜到了他想要干什么,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其他降将、侍卫也都仆伏在地连声求饶。
“来人!”安禄山带着嘲讽的口气传令道:“在五凤楼下烧起十口大油锅,将这些卖主求荣的家伙拖下去,一个一个丢进油锅,看看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诺!”
叛军兵将们狞笑着一同涌上,连踢带打地将这群早已吓得半死的俘虏拽起来,向外便走。
“饶命啊……大帅!”
“饶命!饶命!”
“……”
“日你娘的火拔归仁,害了老子啊……早知道还不如拼到底……”
“……”
听着他们逐渐远去的嚎叫、哀求和咒骂,安禄山嘻嘻一笑,朗声道:“你们都瞧清楚了!敢于背叛主帅的,都是这个下场!”
殿中的燕军兵将也都面色惨白,诺诺连声……
此时,安禄山心中之气算是顺过来了一点,这才踱至哥舒翰身前,讪讪地问道:“令公!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你啊!”
此时,哥舒翰的神志尚清,微微一笑,道:“怎么,某也有油锅可下吗?”
安禄山摇头讥讽道:“令公这身躯,我怕没那么多油给你用啊!”
哥舒翰也反唇相讥道:“彼此!彼此!”
安禄山却不气恼,问道:“我以前从未得罪过令公,可你从未把我放在眼中,还屡次羞辱与我,为何?”
哥舒翰听了,突然放声大笑,反问道:“太子得罪过你吗?”
此言一出,安禄山倒吸了一口凉气,愣在那里半晌才放声大笑:“原来如此!令公也是有心的可人啊!事到如今,令公从我举义如何?”
哥舒翰听了摇了摇头道:“某现在死了,便是国家的忠臣,名垂青史,也自有人照拂我的家属。如果从了你反叛,某这一生的功绩可就成了梦幻泡影了!某劝你早早将我一刀砍了,免得费事!”
安禄山见这话说得也已没了什么滋味,也料得他不会投降,正要传令将他杀了,岂料旁边转出一人开口阻拦道:“大帅且慢!我有话说。”
安禄山看时,见正是自己的心腹谋臣严庄。
严庄凑近安禄山的耳边,与他耳语了一番,献上了一条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