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风动庙堂江湖-5(1 / 1)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曰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沈悠从深沉的昏迷中醒过来,听到的就是这样宁和而略带哀伤的曲调。

他有些失神,《采薇》这首曲子,虽整篇低沉压抑,听起来却总让人感到淡淡的温暖——也许这就是思念的力量吧,当你拥有一个可堪思念的人的时候,在痛苦的境遇都会变得温馨起来,以为有那人在,思念这苦事似乎都变作了甜蜜。

师弟的眉眼在他心中一晃而过,然后沈仙君才想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应该干什么。

他本不该是这样容易多愁善感的人,只是之前消耗得太狠,连在这小世界所剩不多的真元都用去不少,人一虚弱了,难免就更容易伤怀。

他微微动弹了一下,想要坐起来。

弹唱声戛然而止。

“你醒了,不要动……”那是个温婉而端重的女声,说起话来听着比弹唱的时候更清越些,让人想起雨后垂柳掩映着碧绿的湖水。

那自然是苏雅覃的声音。

她当时看到明镜捧上来的玉佩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自从她组建天机阁,在这个势力还只是江湖中大大小小的门派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开始,她所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寻找这枚和弟弟一起丢失的家传玉佩。

她几乎是偏执地认定,只要找到玉佩,就一定能与弟弟团圆。

毕竟那是父亲所说的平安玉啊,如此,这些年来倾儿定在平安玉的护佑下幸福安康,她这个做姐姐的,只要能见他一眼,确定他平安就好了。

她可从没想过,和倾儿的第一次见面,会是在那样的情况下。

当时她在马上几乎坐立不稳,全靠眼疾手快的青丝来扶才没有丢脸地在一众手下面前摔下马去,可带着玉的青年一身惨象,那些刺目的血痕仿佛化作利剑一剑劈在她心上,痛到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也许是出于家人之间的本能,她几乎没有任何怀疑的,就认定那真的是她失散多年的弟弟。

再开口的时候,一向从容镇定的天机阁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快回阁,莫医生呢,来给他……”

她喉咙里好像哽着什么东西,硬硬的顶得眼睛发酸,说了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好在还有明镜和青丝,两个人在这种情况面前都是一把好手,青丝把阁主和那个救下来的陌生青年小心翼翼地送到后面跟着的马车里去,明镜则整合队伍人马,抄近道以最快的速度往总部赶。

杨逾要让杨倾成功卧底到苏雅覃身边,自然不会让他受到太大的本质上的伤害——即使说着刺杀成不成功都在他计划之内这样的话,可在私心里,他还是希望杨倾能够成功的。

在这样的死局当中,更轻松的永远是先死去的那个,被留下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的人,才会承担最深沉最让人发狂的痛苦。

鉴于苏雅覃这丫头片子其实跟自己没见过几面,杨逾当然更想把这刻骨铭心的体验留给杨倾。

他都能想象得到那孩子是如何悲痛欲绝——那一定是比这些年来曾无数次见到的他痛苦隐忍的表情更让人心潮澎湃的一幕。

所以他挑选断情崖的时候,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借由那个被苏雅覃解决掉的卧底,他知道断情崖有一处小道能快速通往天机阁总部,掐算着时间让苏雅覃“认出”自己的弟弟的话,回去的时间刚巧保持在杨倾能够承受的最大范围之内。

天机阁一众人快马加鞭,托马车材质厚重、精巧舒适的福,即使是在这样疯狂的赶路当中,车厢里的状况也还算舒适,并不会感到太严重的颠簸。

苏雅覃小心翼翼地托着那个青年的头,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胆战心惊地看着阁内首席大夫莫玉笙给对方诊脉。

莫玉笙的脸色有些凝重,诊到后来,脸上的表情已经变成了深恶痛绝。

看得苏雅覃心惊肉跳的,她紧紧地握着那青年的手,都不敢主动开口去问。

“简直是禽兽!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太恶心了!”

面容俊美的莫大夫平日里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温柔样子,像晚春的柔风一样温暖和缓,可现在他两道凌厉的剑眉竖起来,眼中透出寒光,半点儿没了那种人畜无害的医生气质。

也只有这时候,才能略略看出在外面名震江湖的“鬼医”的影子。

“莫先生,”还是青丝先忧虑地开口了,“他伤得很重吗……你还能救回来吗?”

莫玉笙瞪了她一眼:“还是这么不会说话,”他倒没急着说出诊断结果,而是转头看向一直红着眼圈沉默不语的苏雅覃,“阁主,你确定这真是令弟吗?”

苏雅覃拼命地点点头,她一见到这青年的时候,就无比确信这一点——不论是眉心灼人的红痣,还是即使是风沙遮掩也能勉强辨认出的、和记忆中的父亲如出一辙的俊秀眉眼,无一不在证明着这一点。

哪怕是没有那枚家传玉佩,她大概也不会怀疑这就是她弟弟的。

莫玉笙长叹了一口气:“我想象不出来……到底是如何丧心病狂的人才能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孩子,况且令弟身体内并无内力流转,恐怕并不是习武之人。”

“不是?”两个姑娘都是一惊,青丝更是奇怪地叫出声来,“可之前那些人……他们出动那样三个内家高手追他,他怎么会是个没有内力的普通人呢?”

莫玉笙道:“这也可能只是说明他对那家主人的重要性罢了,你忘了吗,之前你听出过,在前面逃跑那人的骑术不精——没猜错的话,他对骑术不过是君子六艺的略有涉猎,和江湖中人在马背上闯荡的精妙自是不一样。”

“那三个黑衣人的马匹与他相比都相去甚远,那匹白马……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千里良驹啊。”

那白马通人性得很,天机阁众人把它的主人从马背上扶下来的时候,好像知道这些人是要给主人疗伤,它一反之前狂奔的气场,转变得极为温顺乖巧,甚至还知道略微屈起前腿让那些人的动作更容易些。

现在白马就紧跟着马车在外面遛着小步走,大脑袋时不时担心地凑到车窗上,往里面喷出湿漉漉的气息。

青丝掀开帘子,伸出手去拍拍白马的脸,爱怜道:“不要担心,莫大夫医术最高超啦,你主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苏雅覃紧紧地盯着莫玉笙,虽然没说话,可美目中的求恳深得快要溢出来了。

“他会没事的,”莫玉笙紧皱着眉头,“那些人一时还没想彻底摧毁他的身体——我不愿去想他们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但现在只要好生调养,失去的气血总能补回来,应该不会对以后造成太大的伤害。”

苏雅覃稍稍松了一口气,她轻轻地抚过怀中青年被血污和沙尘弄脏的脸,仿佛在对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可到底还是会有些影响的,是吗?”

莫玉笙很无奈:“再心灵手巧的大师,也不可能让曾被打碎过的玉器全然恢复原状的,再加上他本身没有内力护体,受到这样的残忍对待之后恢复能力远远弱于我们武者……总之,今后他住在山庄里,我在旁时时看护着,不会受很多罪就是了。”

苏雅覃鼻子一酸,竟然有点想哭。

自八岁时家破人亡,她在师父怀里整整哭过一夜之后,就再也没流过一滴泪水,因为从那时起她便已经清楚,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让原本坚若磐石的内心无端变得软弱。

可现在,时隔十八年之后再见到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对方却被不知名的敌人伤害成现在这副样子,她一时只觉得悲从中来,胸口堵得生疼,眼睫一颤,竟落下泪来。

“阁主……”青丝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柔声安慰道,“这些都过去了,今后公子在您的照料下,一定会很幸福的……别哭了。”

苏雅覃紧紧的咬着下唇,忍得全身颤抖,就像莫玉笙一样,她根本想象不出多么灭绝人性的恶人才能对一个身无武艺的少年做出这么过分的事,尽管她自己不会医术,可单单只是看着弟弟身上破碎衣衫中显露出来的狰狞的伤口,还有他在脏污掩盖下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就能够略微想象他受到了怎样残忍的对待。

莫玉笙又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盒,取出一枚通体翠色的丹药,轻轻托着病人的后脑,帮他服了下去。

“这是些温补的药材,”他一边又掏出针囊,一边解释道,“吊着他的气机,青丝,你去弄些水来,现在虽没有条件给他擦身,可至少把伤口周围略微清洗一下,不然会发炎的。”

现在这样处理其实已经有点晚了,那青年身上的伤口周围已都有些红肿,整个人在昏迷不醒的同时还在发热,而就在这样灼热得甚至烫人的体温下,他却像赤身处于冰天雪地一般微微地打着颤。

莫玉笙又把三根手指搭在对方骨质柔润的腕上,眯着眼睛细细感受:“还有哪里不对……我总觉得他体内气血运行不同寻常,怕哪里还有内伤。”

苏雅覃这时候已经快经不得任何惊吓了,她神经质地一把抓住莫玉笙的手腕,声音都变得尖细起来:“他们还对他做了什么……他、他们……?”

莫玉笙抬手阻断了她语无伦次的问话:“看这情形,有点像苗疆的蛊毒,你先不要慌,这蛊毒我原先也是接触过的,未必便不能解开。”

“阁主,到了。”

明镜从外边儿掀开帘子,探头进来,看看里面气氛似乎还不算太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苏雅覃已经乱了方寸,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莫玉笙,等着对方指挥她们做什么。

青丝的水刚找来,也用不上了,莫玉笙直接让她们小心地把伤者抬进山庄去,同时叫明镜去药方取些药材。

“取一副八珍汤煎着,再加用些阿胶和木香。”这些药不过是给人补益些气血,把身体将养起来,而现下这情况,主要还是得先处理外伤。莫玉笙匆匆地跟在青丝后面,一边走一边掏出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来,琢磨着待会儿该从什么地方处理起。

他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黑沉沉的,除了对病患的忧虑之外,也有些掩不住的怒气,不知是对谁而发,不过熟悉莫大夫手段的人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好脾气的他气成这样的家伙,八成是要遭殃了。

天机阁的下人们效率很高,早先他们还在路上的时候,就有用特殊的传信方式把事情跟山庄里大致说过,待他们现在回来,热水和简单的基本药物已经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正主开工。

苏雅覃小心翼翼地把弟弟放在床上,迟迟不愿意离开。

莫玉笙准备好银针,无奈地示意她让开些:“阁主,虽然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若再不让开些给我诊治,令弟的身体恐怕就要落下病根了。”

这无疑是现在最好的劝说方式,苏雅覃惊了一下,慌忙从床边跳起来连退三步,生怕阻碍了大夫下针。

莫玉笙心里有些失笑,却没表现出来,只是一本正经地坐到床边去,指挥着药童剪开昏迷的人身上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衫。

纵横交错的伤痕终于毫无阻碍地显露出来,苏雅覃的呼吸极为明显地一滞,房间中的人都不由感觉温度下降了几分。

莫玉笙脸色不变,接过下人递上的方巾,亲手细细地擦拭病人较为严重的伤口周边的污浊。

血污和沙尘被擦去,露出下面白皙柔润的肤质来,莫玉笙擦一点便在那处抹上自己特制的膏药,一路从腰腹处最狰狞的两道鞭痕往上,擦到胸口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生……?”为了避嫌转过去的青丝疑惑地出声,“怎么了吗?”

莫玉笙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这个永远平静安然的好脾气大夫忽然间变了脸色,整张俊面铁青,连眼角都细微地抽动起来。

他像是急着确定什么一样飞快地把手中方巾往躺着的人胸口擦去,那表情仿佛被人往心口狠狠刺了一刀。

“呀……”在场的人都是一愣,忍不住回过头望向伤者的青丝更是惊呼出声,随着脏污被逐渐擦去,那昏迷不醒的青年胸口上,赫然出现了一朵墨色的流云。

“这是胎记吗?形状可真够奇怪的……”

莫玉笙忽然站起身来,哗啦一声带翻了床边的铜盆,一时间叮铃桄榔的声音不绝于耳,大家都被他反常的反应吓住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莫玉笙完全没有在意他们在想什么,他呆呆地看着那流云,汹涌的愤怒猛然涌现出来,一时间那张温润的俊脸甚至有些扭曲。

“那老贼……”

“什么?”苏雅覃极其紧张地接上来,“怎么了,倾儿的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吗?”

“出去。”

“什……”

“都给我出去!”莫玉笙忽然爆发了,一掌猛然下拍,彭湃的内力狂涌而出,他身边的厚木脚踏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咔嚓嚓地变成了一地碎渣。

房中众人都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他们知道莫大夫本身有很强的实力,只是平时不展现出来,但没想到他居然会强到这种程度。

“阁主……”青丝走上前去搀住苏雅覃,低声劝道,“不然我们先出去,莫大夫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不!”苏雅覃倔劲儿也犯了,她昂首挺胸地站在床边,就像一个保家卫国的女战士,“你说清楚,莫玉笙,即使是你也没权利命令我离开这里,我是他姐姐,我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权力!”

莫玉笙狠狠地瞪着她,两双同样坚定并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对在一起,谁也不肯退让。

明镜放软了声音,试图去劝服莫玉笙:“莫先生……您能不能说说发生了何事,我们现在这样僵持着,恐怕要耽误小公子的病情了。”

天机阁的人对苏雅覃的信任可以说是全方位的,他们不会反驳阁主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相应的,也不会怀疑她做出的任何一个判断。

所以尽管现在他们救的这个人甚至还没有清醒过来,所有人也都对他阁主弟弟的身份深信不疑,而在没有其他信息的情况下,自然只能称之为“公子”了。

莫玉笙忍耐地闭了闭眼,方才他表现得甚至都不像自己了,可明镜的话却似乎触动了他身体里的什么开关,让他又变回了原来那个隐忍平和的大夫。

“你们出去吧,”他有些疲倦地说着,同时冲苏雅覃点点头,“你可以留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苏雅覃愣了一下,也冷静了些,冲手下们示意了一下,在他们出去后亲自去主动关上了房门。

“到底怎么回事儿?”她看着莫玉笙又沉默地坐回去继续着机械的擦拭、涂药、下针、包扎的动作,只是动作又更柔和了些,似乎把躺着的弟弟当作了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

并不是说他刚才的手法就不够用心了,只是看他现在样子,怕是连弟弟皱个眉头都能让他紧张得失去冷静。

莫玉笙抿了抿唇,似乎在思考该对她说什么。

他动作很快,手脚麻利地处理完病人身上所有的外伤,然后便静静地看着他昏迷中的面孔,一只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苏雅覃安静地等着,她知道莫玉笙的性子,他不想说出来的话,就算杀了他都问不出来。

“苏阁主,令弟与我颇有渊源,我们从前的盟约,恐怕要有所改变了。”

“怎么说?”苏雅覃不动声色,“皇子殿下不想复国了吗?”

莫玉笙嘴角拉起一个嘲讽的冷笑:“我好像说过,我最讨厌的就是自作聪明的女人,而你现在就恰巧在做着这件事。”

苏雅覃毫不在意:“我不需要你喜欢……倾儿到底怎么了,三日前你保证让我见到他,难道保证的便是这样一个局面吗!”

她语气里已经有了质问的意思,按照她们两个的身份来说是不应该的,可苏雅覃现在满脑子只有自己弟弟的惨状,根本不想考虑其他有的没的。

她对莫玉笙是有怨气的——他们从一开始相识就不是多单纯的事,当年救她出京的师父同时也救了被困在皇宫中的大皇子李昇,也就是现在的鬼医莫玉笙。

拜前前任皇帝跟自己太傅过于良好的关系所赐,年龄相近的苏雅与李昇也是从小便在一起玩儿到大的,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曾说过长大便嫁给你之类的蠢话。

只是后来天翻地覆、乾坤倒转,总角之龄的孩童便被逼迫在一夜之间长大,当年那份天真,是再也寻不见了。

这样身份的两个人,在暗地里图谋推翻新朝回复旧时江山,不论是从个人恩怨还是家国天下的角度,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李昇的身份毕竟不像是当年的太傅之女那么单纯,他在江湖中仍旧隐姓埋名,并以这样的身份托庇于天机阁,也是为了方便行事。

到现在为止,知道他身份的除了那个教导他们两个长大的江湖异人之外,也只有苏雅覃和武林盟主君笑两个人了。

当然,作为旧朝皇子,他的势力绝不会是像表面上这样简单的。

李昇叹了口气,十分挫败道:“我……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你知道,那个渠道传来的消息总是似是而非,我只知他今天会打断情崖下过,多余的却是怎么都打探不出来了。”

他这话说得真真假假,心知苏雅覃也不可能全信,但对于他们两个的关系来说,这样的解释似乎也已经足够了。

苏雅覃紧紧盯着他:“那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昇眨眨眼,睁着眼睛说瞎话道:“父皇当年吩咐过,要我将来一定要娶一个胸口有祥云的人做皇后。”

“……!”苏姐姐现在确定了,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手边厚重的檀木桌子掀到这厚颜无耻之人的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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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么么哒,又看到地雷了诶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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