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这样。
我们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天:从营房出发,到丧胆坡;再从丧胆坡返回,继续从营房出发……
我要改变这一切。
我掉头开回了营地,季风已经回到了帐篷里。
我按了按喇叭,她走出来了。
我朝她招招手,她跑过来。
我说:“季风,你跟我来吧。”
她立刻打开车门,坐上来。
我把车开动之后,她问我:“你怎么改主意了?”
我说:“我给你讲个偷情的故事。”
我把车开动了,一边驾车一边对她讲起来——
有一对男女,开车去野外偷情。半路下起了大雨,路太滑,他们的车在一个拐弯处冲进了壕沟。
他们爬出来,打算叫救援,但那个地方却没有信号。他们只能弃了车,冒雨步行,直到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才看到前面出现了一座老楼。
楼前有一座吊桥,很老了,铁索锈迹斑斑,木板的边沿已经腐烂。他们小心地走过去,走进了楼里。这好像是一座废弃的别墅,大部分房间都空着,个别房间留下了一些主人不要的东西,比如破旧的沙发,柜子,还有三双拖鞋。
两个人找到了一块毯子,脱了衣服,躺在沙发上,通过摩擦取暖……
半夜的时候,男人醒了,他发现蜡烛被点着了。
女人也醒了,她以为是男人点的蜡烛,并没有在意,她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有一双拖鞋不翼而飞了!
接着,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听了一会儿之后,女人的魂儿都飞了,那正是她自己的声音!她听得越来越清楚,那是她在婚礼上对老公的誓言!接下来,外面又传来了婚礼酒席上宾客的喧闹声……
终于,老楼里恢复了安静。
男人带着女人去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但是也没找到第三双拖鞋。那双拖鞋能在哪儿?他们心里都明白,它们当然穿在一个人的脚上,不是它们不见了,是那个人藏起来了……
两个人回到沙发上,瑟瑟发抖,等待天明。这期间,女人忽然说起她觉得这一切很熟悉,不知道哪一年,她做过这样的梦——她和男人来了这样一个地方,听到了很多可怕的声音……
男人听她这么说,也感觉不对劲了,他好像也做过这样的梦!
实际上,女人的老公在她的车上安装了跟踪器,一直驾车尾随着。当两个人偷情的时候,他用拍立得拍下了三张照片,接着就播放起了婚礼录音。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也感觉在梦里来过这么一个古怪的地方,遇到过这些令他心碎的情节……
接着,他在老楼里转悠起来。
某个房间内,有一块地板翘起来,他把它掀开,竟然看到了一台拍立得相机,下面压着五张照片!他一张张翻看,身上直冒寒气——前三张照片竟然跟他今天夜里偷拍的一模一样!
这些照片早就存在了,从另一个角度说,那两个偷情人正在按着照片上展现的情节,一步步往下发展。
第四张照片上是什么呢?——天亮了,男人在给女人拧衣服上的水,女人在照片中只有半个身子,好像在穿鞋。
第五张照片上,竟然是两个人溺水身亡的尸体!从照片上能看到,吊桥的一根铁索断裂了。
新郎生出一阵快意,如果这是某种预告,那么天亮之后,他们注定要死,真是报应!
可是,有个疑问令他不安——这些照片是谁拍的?
他接着寻找,终于在三楼走廊尽头的墙壁上看到了一些歪歪斜斜的文字,正是他的字体,字里行间透着巨大的惊恐、迷茫、绝望——
我曾经来过这个地方,目睹了我老婆和那个男人的意外死亡!我怀疑我的生活陷入了一个怪圈,正在一次次重复这段经历!我在对面的墙上按下了血手印,以后如果我再回来,并且意识到了这个秘密,就会在那里按下一个血手印……
他走到走廊另一端,发现墙上密密麻麻按了几千个血指印!
他明白了,为什么他经过那块地板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还有,为什么他会鬼使神差地走到三楼这面墙的下面——上一次的轮回中,他留下了某种诡秘的记忆。
他开始观察这座老楼,他发现,长长的甬道,天棚,地平面……都不是绝对的直和平,也就是说,它们都有微乎其微的弧度,面积大了,距离长了,就有了明显的偏差。
他猛地想到一种可能:这个诡异的地方,时间也是有弧度的!延长下去,渐渐就会变成圆圈……
雨停之后,他蹑手蹑脚地来到老婆和情人的房间外,那个男人正在给他老婆拧衣服上的水。老婆在穿鞋。
穿好衣服之后,两个人走出了老楼,来到了那座吊桥前。下了一夜的雨,吊桥下的水涨了许多。他们正要走上吊桥,女人的老公突然大声喊住了他们。
那两个人看着他,都呆住了。
女人的老公讲了他的发现,并且把第五张照片递给了他们。接着,他拦住了那两个人,自己走上了吊桥。
他不想拯救谁,他只想改变情节,打破某种循环。
他刚刚走到一半,突然“喀嚓”一声巨响,吊桥断裂了……
女人的老公死了,他打破了某种规律,那对男女在老楼的背后找到了一个皮筏子,终于活着离开了。
在路上,那个女人一直在流泪。突然,她说她要回去救她的老公,男人很不解,他说,他已经死了,你去哪儿找他……
女人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沿着时间走。
季风见我半天不再说话,她问:“完了?”
我说:“完了。”
她说:“感人的故事。”
我说:“我讲它可不是为了让你感动的。”
季风说:“噢,对了,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把我带来了?”
我说:“你没觉得今天的时间特别长吗?”
季风太聪明了,她立即瞪大了眼睛。
我说:“我越来越肯定,我写过的故事一个个都在我的生活中呈现了……”
季风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在……重复?”
我说:“是的。”
季风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进入罗布泊之后?”
我摇摇头,说:“我猜,应该是从离开那片营房开始的,每一次重复内容都一模一样——我一个人来找‘棋盘’,没找到,天黑之后我们继续走,又回到了那片营地,继续出发……”
季风说:“所以,你把我带来了……”
我说:“你放心,现在已经改变了。”
季风说:“你确定吗?”
我说:“我不确定。”
沙土软绵绵的,我挂了最低档,油门几乎踩到了底,越野车就像一头快累死的牛,拉着一辆巨大的车,低头弓背,嚎叫着,一步步艰难地朝前挪动。
尽管开着空调,驾驶室里依然闷热难当,我不停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仍然汗流浃背。
我一边给季风讲故事,一边远远地绕过了那段沙坡。
大约一个钟头之后,我们才接近那些土台。
尽管我们没有导航仪,但是我记得大概的地形,这片土台应该是龙城,它位于孔雀河下游,连同楼兰古城一带的雅丹,面积大约1800平方公里。
我们接近它之后,遍地黄沙断碛,越野车无法再前行了。
我把车停下来,把导航仪装进口袋,然后拎着工兵铲,走向了那些土台。
烈日当头照,毛发欲焦。季风带着阳伞,她把它打开了,头上有了一片移动的阴影,稍微舒服一点。
我们在迷宫一样的雅丹中找了很长时间,我爬上爬下很多次,并没有在哪座土台上看到类似文字的裂纹。
我有些沮丧了。
季风说:“如果找不到,我们是不是还会继续重复下去?”
我说:“我们已经发现这个Bug了,应该破解了。”
季风有些悲观:“不可能……”
我说:“积极点好不?”
季风说:“我想我们还会回到那片营房,从头开始,那时候,我们并没有现在的记忆,一切都清零了,我们根本意识不到什么,还会傻乎乎地朝前行驶,最后见到丧胆坡……”
我说:“看来,必须找到那个‘棋盘’,才有可能改变这一切了。”
接着,我带着季风继续朝雅丹的深处走。
刚刚走出几十米,我就看到了5个圆柱形的土台,排列得非常整齐。
它们对面,也有5个土台,可以轻松地爬上去。只是我看不到顶端有什么。
我说:“这几个土台很像……”
季风说:“我应该去车上再拿一把工兵铲!”
我说:“这地方很容易走散,你一步都不能离开我。”
这些土台有三层楼那么高,我用了爬6层楼的时间,终于攀上去了。
果然,我找到了那个“棋盘”!
我的对面是:金,木,土,水,火……
我的脚下是:木,土,水,火,金……
我的心狂跳起来,也许,此时此刻我的心率达到了每分钟1000次!
如果周志丹的办法是对的,那么,只要我改动了“棋子”,我们就会摆脱绕圈的空间和绕圈的时间,从噩梦回到现实中!
可是,这些“字”有几米长,土台顶端的土层,经历了多少年的风吹日晒,坚硬无比,想填上它们,再重新挖笔划,那是一个巨大工程。
可是,现在我不能回去叫人,我无法保证回来还能找到它们。
这片雅丹面积太大了,我们属于误打误撞,才发现了这几个“棋子”。这里也深不可测,一座座土台极其相似,两个人进来,一转身就可能互相找不到……
季风在下面喊道:“周老大,怎么样?”
土台上风大,她的声音显得很小。
我对着下面喊道:“找到了!你找个阴凉处,不要乱走,等我!”
我开始干活了。
我填上第一个土台上的裂纹之后,有点紧张。
那原本是个“木”字,现在我要把它改成一个“土”字。上次,我们刚刚改了一个字,就引来了沙尘暴,这次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小心地挖出了那个“土”字。我挖得很浅,甚至可以说,那只是几道铲痕。
天依然晴朗,太阳依然毒辣。
那个看不见的对手不动声色,不知在哪个空间凝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从第一个土台爬下来,季风果然在阴凉处站着。
她说:“改了?”
我说:“改了第1个。”
她把水递给我,说:“喝点水。”
我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下了一瓶,然后立即爬上了第二个土台。
干着干着,我找到了一些窍门,我并不把过去的深沟全部填掉,我借助它们的部分笔划,省力多了。
我改完第4个字的时候,跟季风一起歇了会儿。
季风眯着眼睛朝天上的太阳看了看,说:“你发现没有,太阳好像停住了……”
我说:“时间还在抻长。”
季风说:“你歇会儿,我去吧。”
我说:“不行,就你这身体,上去之后万一中暑了,一昏眩,掉下来了,还不摔死啊。”
我没想到,这是我对季风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后悔,为什么最后一句话我要带个“死”字!
我用了3个多钟头,把我脚下的“棋子”改成了——土,水,火,金,木。
当我改完最后一个“棋子”之后,我直起身子,四下看了看,天地一片安静,只有风声“呼呼”作响。
突然,我口袋里的导航仪响起来,“滴滴!”那是它开始工作的提示音!
我昏眩了一下,差点从土台上跌下来。
我从口袋里轻轻掏出导航仪,看了看,它恢复正常了!
定位器显示,我们正位于罗布泊北岸,白龙堆雅丹!
我快速爬下土台,大声喊:“季风!导航仪能用了!”
没听到季风回话。
咦,她不会真的中暑昏过去了吧。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一边围着几个土台奔跑一边喊:“季风,你在哪儿?回家了!”
还是没听到她回话。
我的脚步一点点慢下来了。
我发现,地上出现了一双陌生的鞋印,方孔铜钱图案,差不多41码长。
我一路都在给季风讲《第三个人》的故事,却没想到,我们进入这片雅丹之后,暗处真的藏着第三个人!
我的手脚开始发软了。
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地下?
一道深深的拖痕伴随着那双恐怖的脚印,牵引着走向雅丹深处,我终于看到了季风的那把绿色阳伞,它扔在沙地上,随着风一下下抖动着。
我感觉到凶多吉少了。
我把工兵铲紧紧抓在手中,又叫了一声:“季风……”
一片安静。
我慢慢朝前走,终于看到一个土台旁边,露出了一堆黑色的头发。
我逼近过去,一下停住了——季风静静地躺在土台的阴影中,她穿着白色T恤,锈红色亚麻裤,白色帆布鞋……神态极其安详。
我的心被攫住了,轻轻叫了一声:“季风……”
她好像睡着了。
我多希望她真的睡着了。
浆汁儿去了另一个世界,现在,我在情感上严重依靠季风,她不能死,我承受不了的……
到了这里,那双恐怖的鞋印就消失了,四周并没有出现洞口。
我朝上看了看,一座座土台高高耸立,难道那个人爬上了哪座土台?
我顾不上寻找他,蹲下来,把手伸到了季风的鼻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