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苦的岁月啊!计生办的人像是像是催命的判官,夹着公文包游走在全国各地,抓住那些生出好几个的家,狠狠的将他们的希望打灭。
想生男孩子想疯了的家长们,甘心冒巨大的风险,偷着再生下一孩子。
父亲顶着脏乱的头发,搓着老茧遍布的双手,在门口焦急的等待着。
一声清脆的婴儿哭声传出来的时候,父亲像是拥有了全世界,迫不及待的进去看。
当接生婆抱着孩子,慈祥的对父亲说是个女孩子的时候,父亲的脸当即阴沉了下来。
那个时候啊!男孩子就是天,亦是一个家的希望,一个家的未来,更是父母的天。而女孩子,总是想水一般,不是流向远方,就是泼出家门,总归是别人家的。
为了一个男孩子,为了家里的未来,父亲决定全家即使要躲在房顶上避计生办,也要生下一个男孩子。
消息总是关不住的,风儿钻进屋子里面,往出一吹,风声就飘到了计生办那里。
计生办的人就夹着公文包来了。
父亲带着一家人在房顶躲了两天,计生办的人竟也在门口守了两天。
尴尬的碰面最终还是发生了。
计生办的人坐在阴暗的土坯房里面,手边的热水热气蒸腾,公文包就放在一边,上面印着“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字样。
父亲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烟雾飘摇而上,还未到屋顶,就被狂风撕碎。
母亲挺着肚子,抱着那个只有一岁多的女孩子。
母亲低着头,阴暗的光线之中,看不见脸。
女孩子的一双大眼睛倒是明亮,白皙的脸个格外的可爱,若是长大,必是个美人坯子。
“现在孩子已经快七个月了,流不了,怕是要出事情,你们还是交罚款吧!”,许久,计生办的人还是说话了。
“多少钱?”,父亲还是应声了。
计生办的人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父亲道:“两千”
父亲一口烟呛到了,咳嗽的时候,发黄的牙齿露了出来:“啥?两千?家里一共就两百多块钱,两千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
计生办的人搓了搓大腿:“这是规定,我们也没办法。要不你们叫罚款,要不我们带孩子他妈去流产,不过都这个时候了,流产怕是有危险”
“那就只有交罚款了?”,父亲试探着问道。
计生办的人坐了起来:“也不一定,还得看你们!你也不要为难我们”
父亲不吭气了,坐在门槛上不停的抽着旱烟。
许久,计生办的人还是开口了:“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这是上面的政策”
父亲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政策不是都为我们好吗?你说一个女娃子,到时候也是嫁出去的,怎么能养老嘛?到时候,我们老了,谁管我们?”
计生办的摆了摆手:“跟你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让多生,一个就好,要不就交罚款”
父亲再次沉默了。
计生办的人耐不住性子,直接站了起来:“你们要哪一样?罚款还是做人流?这么不吭气是什么意思?”
父亲憨厚,对国家的人也不敢有脾气,隔壁村的那个打警察的愣娃子,后来被警察打成什么样子,他是知道的。
母亲见这样子,眼睛一酸,泪水就流了下来。
她先是小声啜泣,随后便大声嚎啕了起来。
小女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自己的母亲哭,自己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母亲见小孩子哭,心里更委屈了,哭声也大了起来。
顿时,一屋子全是嚎啕声。
计生办的人回头看了母亲一眼,皱起了眉头。
父亲还是不做声,却随手将烟袋放在了门槛上。
吵闹让人烦躁,仅有的耐心也被消耗殆尽。
计生办的人很快就暴躁了起来,他们冲着母亲喊道:“别哭了!”
但是他们喊的越凶,母亲就哭的越凶。
那个时代啊!父亲就是天,母亲唯一的衣物,就是洗衣做饭带孩子,除此之外,恐怕就是哭了。
这是唯一的发泄,也是唯一的权利,更是无可奈何的表达。
计生办的人见母亲继续哭,心里的劲也藏不住了,直接上前,对着父亲喊道:“你要是没本事的话,就不要生那么多的孩子!光想着让孩子养你,你养的起孩子吗?还要孩子跟你受罪!”
父亲被触动了,他心里最后一根红线被波动了,热血瞬间冲破了障碍,涌上了心头!
他“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对着计生办的人喊道:“闭嘴!”
计生办的人被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你要干什么?”
父亲却又低头下去,小声说道:“我让婆娘闭嘴”
母亲也被父亲吓到了,她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屋子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女孩子小声的啜泣。
寂静啊!总是个好东西,可以将一切的怒火和热血都熄灭,也可以让人在艰难之中,做出一种自己以前从未做出过的抉择来。
许久之后,父亲还是妥协了:“只要一个孩子,就不会被罚款了吗?”
计生办的人点点头:“对”
父亲闭上了眼睛:“你们后天来吧!我去凑钱”
计生办的人互相看了一眼,想来今天也不能得一个结果来,也就同意了。
村里的夜啊!总是有几点橘色的白炽灯火,还有几声鸡鸭犬叫,以及飘飘摇摇的女人的啜泣。
月光,星光,手电光;山路,公路,不归路;虫声,鸟声,脚步声;父亲,母亲,无人亲。
月光将父母亲的影子拉的长,布鞋踩在山路上的声音叽叽喳喳,公路很静。
父亲去的时候背着一个小背篓,里面用布裹着什么。
回来的时候,却两手空空。
家还是那个家,四壁清寡,灯火还是昏黄的模糊,针线筐里面的虎头小鞋还在,只是母亲孤单的坐在床边哭泣。
父亲抽着烟,一言不发。
农村的天啊!一睁眼,一闭眼就过去了。
后天说来就来,计生办的人再找上门的时候,家里就剩下了父亲和挺着大肚子的母亲。
计生办的人惊讶的望着母亲:“你,你···”
父亲转头过来,望着计生办的人,挤出了一丝已经不再憨厚的微笑:“家里现在,只有一个孩子了!”
那双生着老茧的手,不再散发着汗味和烟味了,很多时候,父亲闻自己的手的时候,总说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十月怀胎,一朝降世,是个男孩子。
接生婆高兴,父亲也高兴。
人活着啊!总是要有精神寄托的,虽然日子过的清苦,但也要有个好的盼头。
父亲望子成龙,母亲望子安康。
两个孩子的爱,被倾注在了一个孩子的身上。
孩子喜欢吃糖,母亲拗不过孩子,还是帮孩子买了糖吃。
孩子流着涎水,痴痴的望着那种黄晶晶的软糯饴糖,大拇指都吮吸出了甜味。
孩子等了一个上午,终于等待摊贩去上厕所了,他左右看了看,还是忍不住去用手抓了一大把。
却被赶回来的摊主看在眼里。
还是那个阴暗的屋子,母亲还是抱着孩子一言不发,父亲还是坐在门槛上抽烟。
只是捧着热水的人,换了小摊贩,父亲抱着的,是那个男孩子。
父亲想要打孩子,却被母亲拦了下来。她回屋子里面去,掏出了一大把的角币,塞到了小摊贩的手里:“这是赔你的钱”
一直到孩子成年,母亲就是孩子的保护伞,帮他挡下了一切的伤害,就连平时在家说一不二的父亲,也乖乖的默认了。
母亲经常说,隔壁村的那个孩子,考了一个大学,出去很有出息,回来的时候,穿着那种呢子料的衣服,可威风了,还娶了一个城里的姑娘,那姑娘可白可水灵了。
母亲也想让孩子考大学。
孩子也争气,学习上的事情,从来都没有让家里人操心过。
父亲也正是因为这个,所以对孩子的淘气置之不理,总想着,以后大了,他会明白的,现在,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不懂什么的。
对啊!父母总是以为,十八岁是一个分界线,只要过了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孩子什么都会懂的,以前的顽劣,就会在这一天完全改正。
学越上越远,家离的越来越远,心也离的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少了,回家就是要钱和睡觉。
交流少了,以前那些将麻烦找上门的人少了,父母自然以为,是孩子懂事了。
农村的父母啊!不知道什么是陪读,也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是父母总是记得孩子爱吃什么,孩子爱喝什么,孩子喜欢什么。
母亲想孩子了,进了县城,穿着粗布的衫,踩着陪嫁的红色绣花布鞋,挎着篮子。
县城的女人都穿了裙子,挎着颜色鲜艳的包。
母亲想买一点好东西,到了商店,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认识,随便挑了几件,贵的吓人,母亲还是咬牙付钱了,钱是用手帕包着的。
孩子看见母亲,并没有立即跑过来,却等着同学都走完之后,拉着满心欢喜的母亲到了偏僻的巷子里面,一脸的不耐烦。
那次,孩子不高兴,母亲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是孩子爱吃的沙琪玛,明明都是孩子爱吃的水果糖,还有自己捂着一路,舍不得吃,已经发臭的鸡蛋。
母亲将所有的钱都给了孩子,孩子转身走了,母亲望着孩子离去的背影,那句我想你了,始终没有说出来。
母亲身上没有一分钱,四十里的路,她走回去,已经是后半夜了,脚都肿了,一天只喝了两口讨要的水。
父亲抽着烟:“回来了?”
母亲点头:“回来了”
“见到了?”
“嗯,瘦了,怕是吃苦了”
“钱都给了?”
“嗯,给了,阿辉不高兴,应该是钱少了,孩子一定是省吃俭用,饿瘦的!”
父亲叹了一口气,将烟袋磕了磕,拉下挽起的袖子,将手肘内侧的密密麻麻的针眼挡住:“夜深了,赶紧睡吧!我最近老是睡不够,而且一天总是昏昏沉沉的,使不上劲啊!”
母亲叹了一口气:“都怪我们没用,孩子受苦了,要不,我也去吧!我们两个···”
父亲转头看了母亲一眼:“不用了”
“可是孩子要上大学,钱我们得攒!”
“唉···”
当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时候,感谢就已经从骨子里消失了,优越感让孩子不知道什么事感恩,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谢谢。
他看上什么,父母就一定会给他,直到父亲说话开始支支吾吾的时候,他才知道,接下来的路,可能要靠自己了。
他没有刮胡刀,大学舍友有,他拿起来就用,久而久之,就放在了自己的抽屉,直到舍友重新买了一个。
他喜欢学校花园里面的牡丹,随手就摘下。
他喜欢让舍友带饭回宿舍,接过饭菜的时候,却从来不说谢谢。
大学四年,他想要的东西,没有拿不到的,除了一个女孩子。
他吃了一个月的泡面,攒钱买了一束玫瑰给女孩子。
他觉得,这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那个女孩子应该答应的,结果,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
他憎恨,憎恨这个女孩子,憎恨这个不识好歹的女孩子,他觉得自己被侮辱,觉得那个女孩子该死!
大学毕业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可以像李嘉诚那样纵横天地,有一番自己的事业,结果却在一个叫宏江集团的公司遇到了滑铁卢。
他恨那个叫邓中天的面试官,憎恨这个不知道自己的有多么出众的公司。
黑暗之中,左右试探会碰壁,但是有一种情况,会让这个试探的人摸索出一条笔直的通天大道;还有一种情况,会让这个人碰壁,回转,再碰壁,再回转···
无限的循环,却始终不见出路;盘曲内心和身体,保护自己,或许是在黑暗中,唯一的方法。
也就在左右碰壁之后,男孩子蜷曲了内心,陷入了自己的黑暗,他学会利用了工具,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这个男孩子,叫公辉,他的父母,死于血液感染的艾滋病的时候,他因为怕感染,连靠近都不愿意,直接火化掉了···
江口市,江北区,老巷口街。
“爸,辛翀的追悼会要开始了,你快点!”,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催促着。
老陈特地穿上了那一身蓝色的老式中山装,那是结婚的时候买的,没穿过几次。
关上衣柜的时候,老陈发现了在衣柜最底下的一段带子。
老陈弯下腰去,抓住带子,往出一拉,竟然拉出了一个老式的公文包,上面赫然写着:“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字样。
老陈将包塞了回去,一边摇头,一边说道:“好久没背了,都破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