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罢三更，李孝逸仍无睡意。帅帐里灯火辉煌，桌上狼籍一片。他自斟自饮，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李孝逸醉了，醉得不知身在何处？他笑了又哭，哭罢又笑，怅然若失。许久以来，李孝逸觉得憋气，自己身为大帅，统领千军万马，却事事听从魏元忠的摆布。姓魏的甚么东西？洛阳令，小小的五品官。自己天潢贵胄，叱咤风云，为何听他的？
李孝逸有个亲随，身为军中副将名叫李严。遇上甚么难事，他总喜欢与这个副将商议。这天夜里，李孝逸派人去找李严，许久不见人影，为何姗姗来迟？
李孝逸正在烦恼，李严进了门。
李严机敏练达，通晓事理，在大帅面前从不拘束。说话幽默、诙谐，常常逗得李孝逸开怀大笑。他三十来岁，英气勃勃，飒爽风流。身着白盔白甲，一副睿智多才的样子。李严见李孝逸脸上乌云重重，就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明知故问道：“不知都帅为何烦恼？”
李孝逸灰心丧气地叹道：“这个都帅当得窝囊，一举一动都得听从魏元忠的安排。如何就当不了家？吾是主帅，他只是监军；吾出身皇室，他出自寒门。为何听他的？”
李严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呵呵一笑道：“魏元忠之所以得意，岂不打了个小小的胜仗？都帅若反败为胜，岂能再看他的脸色？”
李严的话正中李孝逸的下怀。如何才能打胜仗，为自己挣回面子？他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于是，李孝逸直截了当地问道：“李将军多谋善断，睿智多才，就不能为本都帅想个出奇制胜的法子？”
李严傲慢地一笑，蛮有把握地讲道：“都帅若听末将一言，保你春风得意。”
李孝逸心急如焚地问道：“有话请讲。”
李严上前一步，铮铮而言：“欲春风得意，须打个胜仗？”
李孝逸眉头一锁，暴跳如雷地嚷道：“废话，谁不愿打胜仗？徐敬业狡黠无度，有万夫不挡之勇，战胜他并非易事。”
李严良久无语，在帐内徐徐踱着步子。突然，他停下步子，两眼闪出幽幽的光。李严动着心思道；“有了。”
“甚么有了？”
李严眉飞色舞地答道：“吾军与叛军隔河对峙已非一日，如今敌人麻痹，不若趁着夜色过河奇袭。敌人不备，定能成功。”
李孝逸开心地赞叹道：“如此甚好，待吾升帐议事。”
李严扫了李孝逸一眼，连忙摆手道：“万万不可，此事若让魏元忠得知，岂不成了他的功劳？”
李孝逸沉思片刻，恍然大悟。随即命令道：“今晚你带领五千精兵过河。如若得手，吾带大队人马立即接应。”
李严双手一揖道；“末将遵命！”
天阴沉沉的，不时下着小雨。河面上风急浪猛，一队大船黒着灯向对岸驶去。刚刚到达岸边，突然亮出一片火把。叛军舰船列队，严阵以待。徐敬业站在大船头奸笑道：“白天屡战屡败，竟敢夜里偷袭，做梦去吧！吾让尔等死无葬身之地。放火箭！”
叛军火箭射来，顿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风借火势，火趁风威，一刹时，唐军船队燃成一片大火。士兵们有的被烧死，有的溺水身亡，顿时乱作一团。
李严临危不惧，闪身跳上岸去，直取徐敬业。徐敬业也不示弱，跳下大船向李严奔来。二人在河边你来吾去，互不相让。徐敬业越战越勇，加上唐军后队已乱，李严心中慌乱。他刚一走神，徐敬业一刀砍来，李严脑袋落入水中。
那天夜里正是南风，叛军乘风而渡，来势汹汹。他们一边呐喊，一边向北岸杀来。魏元忠计高一筹，带着大队人马赶来。唐军站在岸上，严阵以待。叛军刚刚临岸，魏元忠大喊一声：“放箭！”
箭如飞蟥，射向敌船。叛军有的被射死，有的落入水中。徐敬业见不能取胜，只得下令退兵。
唐军大败，李孝逸不汲取盲目出战的教训，却玩了一出贼喊捉贼的把戏。
子时已过，帅帐里灯火一片。各营将官分列两旁，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霜打一般。李孝逸、魏元忠一脸杀气地坐在案后，目光炯炯巡视着众将。
李严战死，无人作证，李孝逸胆子大起来。他丧心病狂地训斥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朝中无有圣旨大臣私自行事者，便是乱国，军中无有主帅命令自行出战者，便是乱军，对乱军者必须严惩。李严私自出战，死有余辜。但不知奉了何人指令？”
对私自出战的事，魏元忠也很恼火。但不知是李孝逸的手段。他厉声喝道：“私自出战，军令何在？”
李孝逸见无人应声，别有用心地问道：“这就怪了，李严出兵，必然有人指示。他只是一个偏将，何能如此大胆？”
魏元忠冷冷地注视着众人，声色俱厉地问道：“李严出兵何人所知？此时不讲，更待何时？”
李孝逸走下帅位，双目巡视着各个将官。逐一问道：“赵将军可知？”
“末将不知。”
李孝逸眼里闪着凶光又问：“孙将军可知？”
“末将不知。”
李孝逸怒不可遏地吼道：“孙将军，李严是你的部下。即是不知，也脱不了干系，来人，拉下去重责四十！”
卫兵一声呐喊，拉了孙将军便走。
魏元忠想，李严与李孝逸过往甚密，与孙将军反目时，李孝逸往往偏向李严。致使孙将军的命令在李严那里阁滞。如此以来，孙将军何能指示李严私下出兵？想到这里，魏元忠连忙阻止道：“慢着，孙将军治军不严，责任不可推卸。李严出战有没有孙将军的命令，还在两可之间。事情没查清以前，且莫动刑。待水落石出之后，再做决断。”然后，他又对卫兵命令道：“尔等暂且退下。”
卫兵瞄着李孝逸，见李孝逸闭口不言。只好答道：“是。”
事情闹成僵局，会议无法进行。魏元忠闪了李孝逸一眼，见他满脸愧色。一个念头在脑际闪现，魏元忠大悟：莫非李孝逸与李严……他不敢再想下去。李孝逸主帅，统帅三军，小不忍必乱大谋，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李孝逸假戏真作，声嘶力竭喝道：“私自出战是杀头的罪，李严虽死，也应碎尸万段。他身亡事小，损了朝廷威严事大。从此以后，凡有私自出战者，人人得而诛之。”
众将胆怯地答道：“是。”
为了教化下属，魏元忠严词训斥道：“各位将军，李严虽属初犯，影响甚大。同党主动请罪，一既赦免，若被查出，定斩不赦！”
众将一怔答道：“是。”
朔风猎猎，御花园里一片凋零。武则天站在假山上，任凭寒风吹打也不肯回宫。出兵多日，不能取胜，长久下去，要损多少国力？想到此，武则天又寒而栗。这时，娄师德来到她身旁。
娄师德见武则天穿得单薄，关切地劝道：“太后，有事回宫再谈，这里风大，莫要伤了玉体。”
武则天不听劝告，反而咄咄逼人地吼道：“吾虽为太后，并非娇贵。你娄师德屡经沧桑，岂怕风寒？”
娄师德哈哈一笑道：“老臣在西凉征战多年，那里冰天雪地，比洛阳冷十倍。臣从不怕风寒，臣是怕……”
武则天愤愤训斥道:“你甚也不必怕，哀家挺得住。来，咱们一边散步，一边商谈作战方略。”
娄师德叹息道：“太后，不知从何说起？”
武则天正在气头上，说话当然不客气。她翻了娄师德一眼，厉声嚷道：“你乃大唐老将，久经征战，岂用哀家教你？”
娄师德浑身一抖，结结巴巴地答道：“臣是说……”他欲言又止，再也说不下去。
武则天一眼就看出娄师德的心思，她洞若观火地问道：“你是问两军协同作战，你听李孝逸的，还是李孝逸听你的？”
娄师德想，太后神了，如何知吾心思？他扫了武则天一眼，连忙奉承道：“是呀，太后英明！”
至于这个问题，武则天心中仍无定数。她安慰道：“你只管率军管前往就是，届时有明旨送达军前。”
娄师德略一躬身答道：“谢太后。”
这一日是娄师德大军出征的日子。天气晴朗，红日当空。本应该暖和异常，怎奈凛冽的北风吹得滴水成冰。长夏门外战鼓频频，大军列队，军威雄壮。娄师德高坐于马上，不时翘首回望。这时，武则天的车辇出了长夏门，徐徐向大军驶来。
中军来到娄师德马前一揖道：“大将军，太后的车辇马上就到。”
娄师德一声令下：“燃放礼炮，迎接太后！”
中军令旗一摆唱道：“燃放礼炮，迎接太后！”
礼炮震耳欲聋，铺天盖地，炸得到处灰蒙蒙的一片。一副将战马受惊，连人带马闯出阵营，直向娄师德奔来。
娄师德一见大怒，气急败坏地喝道：“来人，拿下此人，听候太后发落！”
几个卫士应声拿了骑马的副将，使其跪在大纛之下。
中军又报：“太后的车辇到了。”
娄师德连忙下马，急步向车辇走去。
武则天就要下车，娄师德制止道：“天寒地冻，太后不必下车。末将与太后一别，大军即刻出发。”
武则天一面下车，一面肃然讲道：“哀家不下车辇，岂不冷了将士们的心？”
娄师德鼻子一酸，眼睛湿了。他感激地双手一揖道：“太后关怀备至，末将只有以捷报报答太后。”
武则天爱抚地瞄了娄师德一眼，内疚地叹道：“娄大将军，你诺大年纪，仍要上阵杀敌，哀家心里有愧呀！”
娄师德心里感动，不觉潸然泪下。他老泪纵横地泣道：“为大唐効力，为太后争光，如此荣耀的事，臣何能不去？”
武则天十分感动，深施一礼道：“大将军，这一仗全靠你了。”
娄师德倍感荣幸，双手一揖道：“丞救大唐危亡，军人职责，不灭叛匪，绝不收兵！”
二人一边走，一边视察军容。来到大纛下面，见这里跪着一人。武则天问道：“此人身犯何罪？”
娄师德颤抖着嘴唇吼道：“他纵马闯阵，藐视太后天威，罪在不赦！”
武则天不经意地解释道：“礼炮轰呜，战马受惊，何罪之有？如今杀他岂不失策，不若让其带罪杀敌，将功折罪。”
娄师德听了，正中下怀。他双手一揖道：“太后英明。”说罢，回头大声训斥：“太后赦你重罪，天大的恩典。你装聋作哑，好不知礼。还不谢过太后？”
那人跪在地上一揖，想说甚么，却说不出。眼睛一眨，两行热泪流下。
武则天执着那人的手，期望地鼓励道：“你还年轻，前途无量。今日一别，哀家盼着为你庆功！”
那人掷地有声地答道：“末将就是战死，也要击败徐匪业，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说罢，回身一揖，快步向军中走去。
武则天怔怔地望着那人，一股暖流在胸中升腾。
娄师德一揖道：“大军立即开拔，太后请回，静待佳音。”
武则天叫道：“拿酒来！”
侍卫端来酒具，武则天递给娄师德一杯酒，多情地笑道：“大将军，哀家为你壮行！”这笑声中有期望，有鼓励，也有爱抚。
娄师德一饮而进，双手一揖道：“谢太后！臣早日荡尽叛匪，为国效力，太后珍重！”
武则天站在高高的车辇上，断然喝道：“不，哀家目送大军远行。”
娄师德令旗一挥，兵士们高声喊道：“为大唐效力，为太后争光！”这喊声振天动地，引起一阵回音。帅旗前移，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向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