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贞攥紧了手中的山楂框,她想强撑着那份坚强。然而,哽咽的音色终究还是暴露了她抑制不住的颤抖,她紧紧盯着对方的眸子,问他。
“我昨夜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你才”
“是。”
他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平静的告诉白素贞:“你说你喜欢我。但我终究是佛门弟子,已然修成了半仙之体。除了和尚这个身份,我还是金山寺的一方主持。我找你过来无非是为了让你帮我渡劫,你却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我再将你留在身边,也只会误我清修,所以”
“法海!”
白素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的站起身来扯住他的领子怒问。
“我对你的情分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你前日不说让我走,昨日不提让我去,偏生今日让我离开?你告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你必须赶走我?告诉我!!”
法海禅师笑了,套着佛珠的手自下而上一翻震开她的手掌。
“出家人四大皆空,同人的情分都谈不上,更遑论是妖呢?我承认自己是对你动过念想,但是你同唾手可得的仙籍相比,根本就是云泥之别。我今日带你出来,只是为了我心中之愧,我自认这样已算是仁至义尽。这世间痴男怨女的情债多如牛毛,我不爱你,却也未曾欠过你什么。你知我从不诳语,此时之言尽数都是真心,你若肯放了念想同我做一老友,我也”
“老友?”
白素贞一步一步的后退,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上一刻还在柔声问她,冬山楂是不是很酸的男人,变成现在这副完全陌生的模样。
他的眸子还是那么清澈,过去她觉得这双眼睛里干净的如一方清泉,却第一次意识到,不动的清泉,如何不是一汪死水。
死水无波无澜,而她偏生妄图在这片死水中激起涟漪。
对于今日,她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就是从未想过,是这般撕心裂肺的结局。
他说她现在用不到她了,她该走了。
她说他的喜欢给他造成了困扰,误了他的清修。
她说,同他的仙籍相比,她只是上不得九天的污泥。
法海口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千斤的巨石,狠狠砸在了白素贞的心头。她没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现下尝到了,却是这般剜心刺骨的疼。
她的手一直在抖,或者说她浑身上下都灌满了彻骨的寒。她的体温一直都是冷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热了,却热的几乎要灼伤了她。
白素贞的喉咙口一阵腥甜上涌,待到想要张口之际,直觉一口妖血喷出。
法海的身形紧跟着猛然向前迈出了一步,却在即将触到她身体之际被她一掌挥开。
她擦着嘴角的血,长长嗤笑了一声:“法海,禅师。”
白素贞半生随性,一世骄傲,一千七百多年的妖生被很多人爱过,也被很多妖惦记过。她可以允许自己卑微的爱过一个和尚,却绝不允许自己在被拒绝以后,继续卑微的摇尾乞怜。
她叫了一声法海禅师。
相识八年,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却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他。
白素贞走了。
纵身一跃化成雪白巨蟒驾云而去。茫茫青山,浓浓夜色,铺天盖地的遮蔽了所有白日之下曾经暴露过的所有。山风呼啸而过,缭乱了树上的枝叶,月影婆娑,只余一人临风而立。
法海禅师一直在山顶站了很久很久,他的佛没有告诉过他,当一个人痛如刀绞时该如何化解,也没有告诉过他,当你那么爱一个人的时候,要怎样说服自己放下。更没有告诉过他,一个人难过的时候,是可以流泪的。
他今日说了很多很多的谎话,说到自己都差点相信了。他没有想到他此生的第一句谎言,是对着他最爱的女人说的。
法海禅师的脑海里,一直反反复复存留着一双眼睛。一双恨极,又爱极了他的眼睛。
他从未像那一刻那么厌弃过自己,从未像那一刻,那么想替她也抛下一千七百多年的修为。如果我说留下,你可能会跟我一起神形俱灭,你也不悔吗?
这个问题,已经不会再有人来回答。
法海禅师紧紧攥住胸口处的衣角,那里有一颗跳动的地方,很疼,很疼。
白素贞真的走了,跟她一同离去的,还有在第二天得知这个消息的青宴,五鬼,以及小灰的兄弟姐妹们。
小灰没有选择离开,不是因为不想去陪白娘娘。而是许仙和玲花尚小,府里除了她,没有妖可以更好的去照顾两个孩子的饮食起居。
他们现下虽然入了学堂,还是有很多杂事需要料理。然而她心里也有许多的不明白。
它是被法海禅师点化出的小妖,也是法海禅师亲手带到的白素贞身边的。它一直将他二人视为这世间除了松鼠家族以外的至亲,也自来将他们当成一对眷侣。它不知道为什么两个连生死都经历过的人,会一夜之间成为陌路。
她仰着脑袋问法海禅师:“您是因为我们前儿个夜里吃了酒,生娘娘的气了吗?那我们今后再也不吃酒了,您能不能让娘娘回来?”
法海禅师说:“她不会回来了。”
像是在回答她,也像是在回答自己。
法海禅师解下了青宴手腕上的法咒,青宴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他是很少这么安静的,及至出门之前才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不悔吗?”
法海禅师看着白府门口熙攘的大街,出了很久的神。而青宴,最终也没听到那个dáàn。
热闹的白府,一夜之间几乎全走空了。诺大的三进三出的院子,只余下小灰,并做饭的柴火妖。许仙和玲花得知消息从学堂赶回来以后,不敢相信娘娘真的走了,将院子里里外外的找了个遍,都没有再看到那抹妖娆娇笑的倩影。
他们问法海禅师:“爹爹,我们的娘呢?”
他静静的关上了禅房的门,一坐,又是整整三天。
这个院子存留了太多太多的回忆,他的留下,也是对自己另一种无声的惩罚。
同法海禅师一贯的静默不语不同,白素贞回了峨眉山以后一直都是好吃好睡。
青宴等人找过来的时候,她还坐在清风洞的那张高台上,教育着手里的石头精不要自怨自艾。她说,这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要随缘的,你是石头,就该做石头该做的事。比如被砸成板砖做石阶,比如堆到关外做城墙,再比如放到酱缸里头当压菜石。
但是你爱上石阶旁边的石狮子就不对了,爱上哭倒城墙的孟姜女也不行。压菜石和腌菜缸就更不能在一起了,这不是一个体系,也不是一条道上的。
石头精被说的一头雾水,傻呆呆的问她:“娘娘,孟姜女是谁啊?”
白素贞说,她是谁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孟姜女哭长城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你怎么能说这么一个悲伤的故事给我听呢?
这般说完,她却似找到了一个十分伤心的理由,真的落了泪来。
她哭的很伤心,几次抽咽颤抖,又缓缓呼出一口长气,点着石头精旁边的葫芦精说:“你知不知道你爷爷被蛇精抓走了啊?你那其余六个本事通天的兄弟哪去了?”
葫芦精说:“娘娘,我没有兄弟。”
白素贞回:“兄弟都没了?”
她没等葫芦精再回答,眼圈一红又是姗姗两行清泪。
倚在山洞门口的猴子精对青宴等人说:“自打回来,就一直是这副样子。峨眉山的小妖都被她拎了个遍,看着就跟没事人似的,实际她心里难受谁不知道?”
青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白素贞。
你看她坐在那么高的高台之上,得台下一众小妖仰视。她不停地跟它们说话,不停的想要忽视心口的钝痛,却如何不是将自己置于更孤独的境地。
青宴说:“白素贞,喝两杯吗?”
白素贞其实早看见了他,却有些不敢看他。因为看见了他,就会让她抑制不住的想起另一个人。
她的眼神凝滞了一下,随即笑迎着他说:“我这儿可没有好酒,但是隔壁山头梨花妖那儿却酿着一种梨仙醉,我们去把它偷来?”
青宴长臂一伸从高台上一把将她扯下,睨着她肿成烂桃的婆娑眼笑对。
“你说什么不就是什么了?”
那一夜,白素贞跟青宴几乎偷光了梨花妖的“半壁江山”,酒坛子在清风洞的洞口堆了一排,梨仙醉的滋味飘的整个山头都经久不散。
她的酒量很好,青宴都醉了,她还清醒的抱着酒坛独饮。
她问青宴:“你有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如果你爱的这个人注定不会爱你,你还会继续爱他吗?”
问完以后自己却先笑了。
她说:“你看,我的年纪大了记性就变得不好,这个问题我曾问过你的。”
青宴当时的回答是,好像都爱过,也好像都没爱过。
可是,真的爱上了谁,又如何可以那么轻易的,再爱上其他人呢?
青宴轻抚上她的眼角,点着她眼底的一颗小红点说:“你笑的时候总会遮住这颗泪痣,我还以为你不会哭呢。”
白素贞说:“我最近经常落泪,不若将它剜掉吧。”
青宴懒洋洋的一笑,顺着那轮廊勾挑出一个心的形状。
“要剜,也该先剜了你心里的那个男人再说。”
“你何时回你的鹤鸣山?”
“怎么,他赶了你走,你又来赶我了?”
她的视线不自觉又是一滞,答非所问的岔开话题说:“梨花妖要是发现存了百来年的酒都没了,会不会冲过来挖我老白家的祖坟?”
青宴说:“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家哪里有祖坟可挖,你连亲生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呢。”
“这又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啊。”
青宴拍了拍肩膀说:“那就哭吧,哭出来了,也许就不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