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刘郁随便进餐吃点心。
饿的。
心中他想的是林详为什么要见他。
难道也是因为自己要进京的事？
可林详为官从来是不沾激急，不涉党争，又怎么可能因为自己被召入京而失此方寸呢？
刘郁百思不得其解。
索性也不作多想，只闭目打盹。
到了林府，已经是轻车熟路。
在仆从带路时他自己也隐隐能猜到转进方向。这是因为林府比较小，虽然精致到底不大，有心人还是可以窥得一二方径的。
入宣室正厅，便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儿。
家老关紧宣室大门，不透风来。
室内生了地火，林详躺靠在一张榻椅上，身体周包了一件华裘的皮衣，整个人仿佛缩在里面一样。
他病得更加重了。
在刘郁进入的前一刻他犹还闭着眼睛以图省力，可知他身体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便是立刻死掉，刘郁也毫不奇怪。
林详睁眼，费力道:“夫之，你来了。”
刘郁打量他，平静片刻，不施礼，不低躬，径自寻了一张椅榻，一屁股坐了下去。撩起衣摆，盖住双腿，四平八稳，竟是不打算起来了。
在旁生火熬药的婢仆一个个都惊呆了。
林详到淮扬出任知府，谁不给三分面子。
就是心里敌对的表面也要给足恭敬。
正常人，如刘郁这样的盐商，都要诚惶诚恐，小心翼翼，不敢失了礼数，不敢轻易得罪。
不说坐就只敢站。
便是坐下，一道说话的时候也要立刻站起身来。
谁如刘郁这样，不把知府当官儿。
林详却不在意，他都这地步了，对某些事的确不再看重。特别是他知道刘郁因何如此无礼。
是的。
走了。
某人，走了。
已经不在了。
“如你所见，我已经，怕是，时日不多了。”
林详说话有些吃力。
一顿一顿地。
刘郁不为所动。
林详道:“原也不该求到你，只未想你既得南王府看重，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刘郁道:“我！”
林详对刘郁的心思门清。
刘郁是看上他女儿了。
两人年纪也是想当好，挺般配的。如果刘郁不是商人，哪怕只是一个清贫的读书人之家也可。可因为刘郁是一个商人，是商贾出身，所以就显得门不当户不对。
林家是最正统的读书人家，诗书传家，墨韵流香。
更为重要的是林家有钱，还是很有钱的那种，是最上等的清贵人家。如果选入宫中，都可以免除俗礼直接捞个妃位。不需要从小宫女一步步拔升。
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可能和刘郁结亲的。
不要说林家不在意，便是日后其余人等悠悠众口也是要往死里耻笑林家的。林详承受不起。他要顾全身前身后名。
所以从一开始，刘郁和林家就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至于南王府，那则是另一回事了。
又或者说刘郁既然和南王府对上眼了，那就更该放下林家的事。
“罢了，”刘郁知道一切俱已是回天无力，只得顺应林详的意思:“什么事？”
至此，林详看了家老一眼。
一眼，只一眼。
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家老退下了不一会，几个仆奴抬了一只只五六个的大箱子入堂放下。这些箱子，藤木打制，浸透了药油，防水防虫，造价可是不凡。只看上去普通了些，却全是装书载纸的上品。寻常一只便要过千两银子呢。
到底是书香家庭，底蕴之厚，非一般人可比。就这随便拿出的旧箱子都是实际很值钱的。
林详道:“婳儿前月走的，坐的船北上，想已经是到了，只是当时催得急了些，很多东西竟没带，我事后思及婳儿这才发现，她遗下了好多喜欢的字画书籍没带了，这都是她解闷时用得着的。所以你既然入京，且给她送去。”
刘郁道:“庆国公府？”
林详:“……”
刘郁长叹:“罢了，我横竖是要入京的，也就顺便的事儿。”
顿了一顿，忽然明白过来。
林详的苦心与智慧，还有其不容易。
能不容易嘛。如果只是给女儿送东西，何人不可，怎就非要自己呢？因为他已经找不到合适的人帮他这个忙了。他病了，快死了。他在犹可暂时的镇住这个府里浮燥的人心。
但这人一远离，就不可避免的为自己多想想。
这些婳儿最喜欢的东西真会送到婳儿手上吗？
会不会私吞，克扣，这都是保不齐的事。
所以回头来林详竟只能找自己。
岂不可笑。
岂不可悲。
当然这里面也有林详智慧的一面。
如果自己真的尚了郡主，成为郡马。
想必一位南王府的郡马会让庆国公府收一些心思对婳儿好一些。
刘郁点头应下:“成，东西我给大人你带去。但是我这一番辛苦，我能得到什么？”
林详摇头:“你这孩子，我就不喜欢你这股子商人味。”
刘郁道:“对不起，我就是一商人，你瞧不起的商人，信奉的就是等价交换原则，你给我什么，我回你什么。哦，我什么都不落好，就光给你跑腿了，这就是你们读书人的品德？”
林详道:“我的宅田都在变卖，虽也有钱，但你不差钱的。”
刘郁道:“别说你这府里什么都没有，不然我自己找，自己拿？”
林详道:“这，这，这，这怎么可以？”
刘郁道:“那我帮不了你了。”
林详叹气:“拿吧，拿吧，我也就那点孤本古籍了。”
林详变卖家产，总计有二三百万两银子。
除了给庆国公还国库的积欠，大约还有二三百万两银子。扣除了五十万，总计还有两百万两银子。
最后遣散仆婢用十万。
给了刘郁三十万。
给程老爷子十万，不过不是银子，而是庄园宅子。
那二百万是明面最后给庆国公府的。
是林婳的嫁妆。
东西太多太大又不好拿不好存放的。
反不如直接给女儿银子。
缺什么要什么买就是了。
何况林婳未来还有夫家。
不过即使拿出这么多钱，但林详还是给自己留下些东西。
林详这辈子能喜欢什么？
和那些个读书人一样。
自然是书。
不是一般的书。
是有钱也没地买去的书。
古籍。
孤本。
他手上有一批别人花多少钱都秘而不宣的宝贝。
按计划这是要带棺材里去的。
但现在也舍了。
刘郁微微一笑，带了林府的仆人搜刮一通，然后走了。
良久。
家老在林详耳边道:“老爷，吃药了。”
林详睁眼。
他病，他累，好想永远睡下去。但却不能。他还有一些后手没安排好。他必须要这么的坚持下去。
苦涩的药难以下咽。
但林详已经麻木了。
吃了药，林详身子产生一丝热流，他感到精神好了点。在仆婢的帮助下到了榻上去。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刘郁走了？”
“走了。”
家老说。
林详道:“东西，他都带去了吧。”
“是，老爷，都带去了。”
“我那些孤本，也被拿走了吧。”
“咦？没呀，那是老爷的宝贝，哪能拿呢。”
“什么？”一直病得有气无力的林详坐了起来，好玄没吓人一跳:“还在？给我拿来！”
家老转身要去拿。
“等等。”
林详坐好，把裘皮披在身上，恢复了往日的几分精明风采:“不要去。”
那些孤本古籍都被精心保管。也都有些旧。是不可能时时翻阅的，只是收藏而已。这样的藏品，不易轻动。破了一页，损了一根书线，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刘郁走了，他没拿我的这些，那他拿了什么？”
“他，他，他，”家老迟疑下道:“他说老爷让他给小姐送用的东西，把小姐的东西，一些个旧衣物和平常用的东西，床褥被子给拿走了，还有小姐过去的鞋子也没放过。收拾了好几大箱子呢。”
林婳被林详送到庆国公府。
虽说有些小急，也带了好几船的东西。大箱小箱也有无数了。可也不能把全部的东西统统都拿走。
林婳在家里生活九年，十年。她吃穿用度多少东西，怎么可能全部带走？只带上一些部分的东西。
林详听明之后不由气得反笑了:“这厮，这厮，怎如此卑鄙无耻。他就一点也不知丑的吗？竟然，竟然，南世子怎么就看上了这种人！”
“那，那小的把东西追回来？”
林详怔了怔道:“算了，此子既然有机会成为南郡马，也就由他吧。我，已经得罪不起了。”
林详虽是一府之尊，但却快死了。
他还没有后。
更是不涉党。
说好听点是个好官，说白了就是根本没人缘，没有别的官员会帮他出头。
反之刘郁却是前途无量。
虽然也不是万保的，刘郁也未必就真能当郡马，可总也比林详强。
退一万步讲，刘郁对林婳的执著反是好事。
未来若有一日，可以的话说，那么刘郁一定不吝出手帮助林婳。
哪怕他是那种样的目的。
淮扬城中。
刘郁在长街上。
他如此大胆，原因无它，一是这几个月下来，刘郁武功大进，说功夫已经是二流的，说经验还在三流，但总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了。
何况此际他身边跟的是南都第一神捕，南宫铁花。
刘郁在车里遇到南宫铁花，这才一并而行说说话的。
“总捕还没抓住犯人？”
南宫铁花直言道:“对方功力在我之上，出现意想不到的人了。整个六扇门，也没有多少人可以对付啊。”
刘郁吃了一惊:“这么厉害？”
南宫铁花笑道:“放心，虽很厉害，但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刘郁道:“这样的人，也抓？”
南宫铁花道:“所以我现在办案已经不那么严格认真了。想想小时候真的很天真，一心想抓尽天下的犯人就能天下太平了。哪有那么容易。这就是现实，有人犯了很多罪，地了不能抓，也不想抓。有的人却是不抓都不行。你此去京华，要提高小心。”
“小心？”
南宫铁花提醒:“我现在要抓的，不得不抓的是谁？”
刘郁记忆力还可以:“是叫方晴天的。”
南宫铁花道:“对，你要小心的就是她妹妹方雨天，她现在叫天雨姬。你不妨想想，她是方啸天的女儿，又是方晴天的妹妹，方啸天和方晴天都还未归案，她一逆贼的女儿，却在北都混得风生水起，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刘郁奇道:“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南宫铁花低头踢一脚石子道:“方今陛下一直致力削爵削权，南王亦当其中。他一直为朝廷所控者，军饷也。你是商人，成了南王的女婿，你以为陛下会怎么想？”
刘郁明白了。
天雨姬就是皇帝刻意留下的一条狗。
因为不干净，随时都可以被处理。
天雨姬想要生存，想要平安无事，就只有当皇帝身边最忠心也最有用的一条狗。很多事，不需要说，只是皇帝自己想的，天雨姬就出手替皇帝办了。这样她才能以逆女之身在北都这样的地方混得风生水起居然还掌有一定的权势。
“那我怎么办？”刘郁问计。
南宫铁花道:“很简单，在京都置产。你不离开京城，就暂时没事。表明这个态度，你才可以保全身家。”
刘郁沉默，忽然道:“为什么帮我？”
南宫铁花道:“因为你做了好事，你如果出了事，整个淮扬，南都都会受到影响的。特别是那些可怜的女人。”
刘郁哑然。
无心之举的春日堂竟然还给他捞取了这样的好处。
也是，春日堂这磁的医药铺子是自己一手办起来的。短时间没人会如自己一样拉下脸给妓女看病。做这事，需要财力，眼光，和足够可靠的大夫。
南宫铁花是因此觉得自己值得一帮的。
如果不是她这一说，自己糊里糊涂的进京，要不了多久，恐怕就要给那什么天雨姬的抓起来。
真是好人有好报啊。
虽然自己根本没想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