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细雨滴透了青石。
淮扬城荡漾在一片连绵的诗意中。
家中颇有余资的二三文人士子青衫纸伞漫步城中大街小巷,一边倚望楼窗,一边鼓起嗓门尽可能自然的吟诗作赋。至于其中的文学水平,就不要太指望了。
倒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家中礼教不甚那么严苛的结伴一起,对那些士子指指点点。
一车入城,刘郁在已经勉强可说无事的梁护卫等一二十人众护卫下坐车前行。
毕竟是雨天。
这往日煊闹的淮扬诸街竟也清净起来。
大多人家都在家里各打各孩各打各妈。
因为闷,刘郁索性拉开了车帘。
行不多一会,忽有人叫:“夫之兄?是夫之兄吧。”
从窗看去,一袭玄衣的少年男子卓尔不群地带了几个护卫过来。
他虽一身黑墨玄衣,但身长玉立,身后一个干瘦老者为其持柄捉伞,挡住了头上的连绵细雨,颇有意境地在街上闲游散步。很多少女妇人都暗自窥瞧。
不时,一两声“林公子”之称谓便飘入到刘郁的耳中。
这是?
刘郁从车里往旁摸出了一柄黄油纸伞,啪地打开。
从车里下来。
雨天,地滑,车行甚慢。
刘郁下车后,这车才停下。
虽在车中开了帘子,但下了车,仍是一股清湿凉意在脸面上,让人竟然觉得甚是舒服。仿佛身心里外竟自洗了个澡。
刘郁拱手:“百仙兄,好巧好巧。”
这人是林轩林百仙。也是淮扬盐商八大家之一林家的二代子弟。和王松一样,林氏家族也是在八大家中顶上的人物。
特别是这一代的林轩。
如果说王松是最佳损友,坏孩子的榜样,那么这林轩就是好孩子的代表。虽是家族下代传人,本不必读什么书的,但其人却是精通经史子集。
淮扬学正曾经感叹,林轩若是科举,料其必中。
而且,这还不算。
林轩业已十八,并不算小,却是并没有任何在青楼里的风流韵事。在家中也无任何不良记录,连身边一直陪侍的婢女也是仍自清白。
虽然家中是盐商之属,却也有官员表示愿意把女儿嫁给林轩。只是其人竟要做一生一世一次人,必要找个自己真正满意的。
这样的奇葩,刘郁都不得不给跪了。
看刘郁下车,林轩也是大讶。
现在的刘郁和过往的确有了许多的不一样。他不再穿绸,而是一袭品质上乘的布衣,也没再带原本须臾不离的折扇,而是在腰间插了一把短刀。本来偏瘦的身子虽然又高了一些,却已经丰满起来,不是那一竿子形像。
林轩顿时高看一眼。
也无怪此人可以在其父丧故后稳住家业。
要知此人乃父丧故后,八大盐商表面上不说什么,其实一个个都在背后磨刀霍霍等着切肉。
只不过没多久风波就停了。
连原本最嚣张起跳的锦老爷也都不说话,仿佛是闭门思过,八大家间竟然有了冷清,这些日居然没了联系。而即使如此刘郁仍然如此之沉着冷静,丝毫不见动摇。
到了后来,刘郁请回许氏,赴府台夜宴,完成与海商交易,一桩桩,一件件,虽略有不服,但此时刘郁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刘氏家主,主持原本刘家在八大盐商中的地位。
这样一想林轩更客气了:“哪里是巧,如无意外,我们要去的该都是同一个地方。不如,此番同去?”
刘郁欣然,他既已入城,也不想再在城中闷在车里,当即一笑道:“固所愿也。”
两人相伴,一并而行,言谈客气,简短试探,都心中敬服。
林轩是觉得刘郁当真是变了个人样,说话竟给他父亲一般高深莫测之感,说的话仿佛无足轻重,但细细品味又似意有所指。
刘郁也是感叹。
自己二世为人方才有了现在的表现,林轩却是一个普通人,却能老辣及至于此一丝不乱的地步。
真乃是变态,十足的变态。
”说来还未恭喜夫之兄你喜纳良妾。”林轩说的是季氏。
这事竟也传扬出去。
刘郁微微一笑:“小弟肩负开枝散叶之重任,有些事,纵不愿,也不得不为之啊。”
林轩点点头,道:“夫之兄你的意思很好,我也恭喜你早生贵子好了,看来传言竟然不虚,淮扬城中青楼楚馆游舫花船无数,但这些地方嫁得最好的还是曲张馆的姑娘,竟有不少已经持了一家权柄,为妓女者如此际遇堪可谓之造化了。也不知那里的姑娘有何特殊,说不得有时间我也要去看看了。”
刘郁一奇:“林兄要去曲张馆,那可是让多少姑娘翘首以盼呢。”
林轩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即便是你我这样的家庭又何尝不是?便如夫之兄你不也不得不及早纳妾,我亦是要接继家业,生意人与人局会总不可少,这青楼红尘地,竟是避也避不过的。曲张馆名声可也,总好过去其它污垢之地。”
刘郁笑道:“那长如兄可要怪你了,怎不去秦楼?”
长如,即是王松者也。
“哈哈,说我什么?”说某某,某某到。
王松恰时从边上一座酒楼上下来,身边跟了一群狗腿。
刘郁道:“我和林百仙说要去青楼,可惜百仙兄不去秦楼,感到可惜罢了。”
王松道:“不去便不去,虽是自家地,但太熟,反不好下手,莫如它去,呵呵,嗯?你说什么?哈哈,百仙兄,你一向圣人也似的,也要和我等一样同流同俗啦,好好好,值此一点,当浮一大白,今儿小伙伴们一会,找个地方,我请客,大家好好乐呵一下,哈哈。”
林轩无奈,只能摇头苦笑。
不过,小伙伴们聚聚,刘郁却是心动的。
虽然他知道,淮扬八大盐商的二代们很多都是那种传统上的败家子。不过这些人都有一定的底蕴,小看这一点就完了。即使是林详这位淮扬知府大人在面对八大盐商的团结局面也是有些狗拉乌龟下不了嘴。
林府。
这里和前边知府衙门形成了鲜明对比。
此时是满府缟素到处飞霜,人人都是白色的丧服,个个都在苦脸低悲。
府门前,车来车往络绎不绝。
一些林家的仆人们在给一群不间断的乞丐发下了白色的馒头。这可是白给啊。
更有一些人在林府已经置办好在府外院的席桌上匆匆吃点意思一下。
刘郁等人到了,先在门房那里递了贴子缴纳了帛金。
然后由一个下仆带领从厢房入到内堂。
灵堂内,一个仆人摆了一只火盆,将一张张帛纸烧掉。
老棺木旁,林详双目昏暗,呆如朽木。每一个被念到名的上前,先对林详说一番节哀顺变的客气话,再上香行礼就可以到下面却吃上一席白宴了。
不过林详的白宴须不是那么好吃的。
林府可不比乡下的规矩有那些不三不四讨便宜的来借故吃白食。
来这里的,都是有身份有身家的,哪里就差了这么一口吃的,山珍海味也不会屈就,只是意思一下,浅尝几口便也就罢了。大多的席宴最终还是会拿去斋舍了那些个穷人。
只是,刘郁眼尖还是什么的。
他在林详旁边看到了一个特殊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上下的年纪,也算得上风光体面,大体的事宜竟是由此人在主持。只不过,既然是办丧事,他时不时嘴角里掩不住会泛出一丝笑意。
多为有心人看入眼里了。
但谁也不说什么。
只王松咦了一声:“是他?”
刘郁道:“他是谁?”
王松道:“庆国公符冒的庶出子符谅。”
刘郁一怔。
庶出子。
其实哪户大家族中没有庶出子呢?这本是很正常的。但专门说出来,就是指另一重意思了。
它的这重意思是,母亲的出身,差。甚至比差还低下,就是一个贱字。比如是婢女所出,又或是妓女所出,或是外番女子所出。
这样的庶出子在大家族里是没有什么地位的。
混得好的,是想当于一个府中管家的地位。混得差的,更是连府里低下的仆奴们都可以随意欺凌的对象。
且没有字。
比如符谅,他就叫符谅。
反之如刘郁,他是字夫之,林轩,他是字百仙,王松,他是字长如。这些人哪怕是商人都是正常嫡系未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早早就得到了培养拥有了自己的字。
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你拥有了出去交际应酬的权利。
因为这个字是给别人叫的。直呼其名是一种极端的不礼貌。比如刘郁不可能叫林轩的轩这个名。他叫了,等于是在说我是你爸爸这样的骂人荤话。他要称呼林轩,必是叫他的字,百仙。
但符谅没有字。
他在外面再怎么风光也是一个小谅子。
专门点明庶出子就是这种待遇。
庆国公府也不会对别人承认他的。
他的名字也不在庆国公府的族谱上。
但即使如此他也是目前庆国公府的人。
那么问题来了,林详家的丧事什么时候轮到庆国公府一个连字也没有的庶出子来处理主持的。这里面的文章可就大了。
看来庆国公府已经开始在打林家的财产主意了。
刘郁心里慢慢猜悟,却也不会冲动跑去告诉林详他要面临的处境。只是有些可惜,当初在林家看到的那个小仙女不知会有何等之下场。
终于,叫号到了刘郁了。
刘郁应声上前。
从一位林府家老的手里接过了三柱高香点燃了,大踏步其上,恭恭敬敬地行礼上香。
旁边,一直形如死木的林详神情一动。
他偏头想了些什么,忽然起身往后去了。
这两日他一直在夫人灵堂悲伤怀古,这一动顿时惊动了符谅。
他快步过来要扶林详:“叔父……”
林详摆手:“贤侄自请,我累了,往后歇一歇就来。”
符谅没有多想。
人坐久了,就算是不累的,也是要撒个尿什么的。他会心的退下了。
倒是刘郁。
香上过之后,几个被安排的林氏家老代主回礼。
刘郁站起来,一个仆人来带路,到偏厢入席就坐吃白宴。坐多久,吃多少,不重要,坐下吃一口就走人都是可以的。但这个意思是要给的。
刘郁想过去吃一两口等消息,然后和小伙伴们一起去联络一下感情。
毕竟八大盐商荣辱一体切不可太生份了。
忽然一个林氏家老转出道:“是刘公子么?”
这家老乃林府老人,林详身边的近伺,很有权利威严。原本带路小仆立刻知机的退下,把人让给这位家老。
刘郁应后,那家老拱手为礼道:“上次一别老爷一直对小刘大爷念念不忘,见到小刘大爷心中欢喜得紧,在后堂想要见小刘大爷一晤,未知可否。”
林详要见我?
刘郁当然不敢拒,道:“府尊相召,郁岂有不从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