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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男婚女嫁 第十九章 花落(下)(1 / 1)

从年前开始,天空不是飘着雨丝便是阴沉沉的。今天总算放晴了,太阳露出头,家家户户忙着晒衣服晒被褥。月娇进进出出忙着,凤英背对阳光纳着鞋底。

笃笃俩声,门轻轻推开了,慧芬站在门口。

“快请进,有什么欢喜的事吗?”月娇迎上前。

慧芬朝凤英点点头叫声“婶子”,拉住月娇,“不要去拿椅子,我讲几句话就走。昨晚振华托人捎来口信,说他们还有明理一切都好,叫我们放心。”

“噢!”月娇声音是那么欢喜,“怎么不来叫我,也让我问上几句。”

“他只讲两句就走了,连一口水都没喝。他要向好多家报平安,回来一趟很不容易,过几天又要设法出城去。”

“真的多谢人了,多少家等着这句话。”凤英说:“怪不得今天日头这么好。”

慧芬走后,月娇说:“能见一面的话就问他美林有了没有。”

凤英扑哧一笑说:“你呀想外孙想疯了,这样的话怎好意思让人捎呢,换成你说得出口吗?成亲没多久脸皮还是很薄的。”

月娇嘿嘿地笑着。这时门砰一声又开了,一个人带着一阵风走进来,原来是小姨秀英。

“大姐、月娇,好多年不见了。”秀英说道。月娇心想可不是嘛,有十个年头了,打从爹过后再没有来过,今天一脸笑容,莫非也是有什么好事过来炫耀?她进屋拿了一板凳出来搁在凤英旁边,秀英一屁股坐下。

“大姐,你脸色很好。真羡慕你有一个这么孝顺的女儿,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要吃什么动一下嘴就行,有人伺候我的话,我也宁愿瘫了。”

凤英听了脸无表情地纳着鞋底,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月娇肚里骂这是人话吗?她冷冷地说:“小姨,你看我娘手上在做什么?”

“纳鞋底呗,也纳一双给我吧。”

“我娘的手从没闲过,如果能走的话,连瓦片都会拆下来洗的。人长了手长了脚就是来做事的,不然吃了睡,醒了吃,同猪有什么两样?”

“哎呀,你同我抬什么什么杠,我是羡慕你娘有福气。虽然只生一个闺女,可比十位儿子都强,还不必受媳妇的气。”

“秀英,”凤英开口了,“你今天是来同我一块晒日头?”

“不是,是金生的大哥叫我来的。不是大伯开了口,金生屋里那能让我出门,她把我当老妈子使唤,金生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凤英打断话:“他大哥有什么事?”秀英神秘一笑:

“你们猜,哈哈猜不到嘛,我是来给美林做媒的。”见凤英母女一脸惊讶更得意了,“他大哥家的老五和美林同一中学,高两届,认识美林,相了几回亲全没成,前几天才知道他惦着美林。大哥托我来说亲,他大哥的家境你们是知道的,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佣人使唤,多好的一门亲啊,我都替你们高兴。”

月娇淡淡一笑说:“多谢他大哥一番美意,可惜美林没这福分,她已出嫁了。”

“出嫁了?怎么没告诉我一声?嫁给了谁?”秀英嘴巴大张。

“姑爷是弄尾那户大宅孙子,叫白振华。”凤英说,“同美林是青梅竹马,去年大学毕业留校当先生,因为学校要迁到永庆去,所以很仓促地成了亲,也没有大操办。天气热就没通知你,别见怪,全是日本囝害的。”

秀英酸溜溜地说:“你们家的女孩子都很有福分,哑巴嫁给一位南洋客,美林也攀上高枝。我知道弄尾那白家是大户人家还是官宦世家,他们怎么会看上美林昵?门不当户不对的。”

说的话如此不中听,月娇压住脾气说:“现在娶媳妇最看重的是姑娘的人品,我们家的女孩子个个心眼好,手脚勤快,小姨不也是很有福分的。”

秀英当然听出月娇的讥诮之意,可又不甘心就认了,心想拿云珠来消遣一下。哦哦两声涎着脸说:“我都来半晌了,怎么不见云珠人呢?莫非姐夫走了,她守不住又跟了另一个男人?”见凤英和月娇拉下脸来没搭理她,以为自己说对了,“真的找男人去了?我早就说过她是狐狸精,不要脸的骚货,你们还护着她。”

“小姨,”月娇愤怒地叫起来,“你知道什么叫口德吗?珠姨好比人人欢迎的喜鹊,你呢,乌鸦聒叫人见人厌。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剪了你舌头?哼,疯狗。”月娇拂袖进屋去了。

秀英脸色发青:“太不像话了,没大没小。大姐,你也该管管她,我好歹是姨,不看僧面看佛面。”

凤英抬起头,冷冷地看了几眼,说:“乌鸦看猪,只看见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做人说话都要留点口德,你头发也白了,脸上也有褶了,岁数也是快一甲了,可怎么一点都没变,把人尽往歪处想呢?她珠姨因病已过世几年了,我们常念着她,尤其月娇和她相处得如同姐妹般。你如此作践她,月娇当然生气,我也当成狗吠。”说罢又纳起鞋底。

秀英吃惊得一时无语,顾不上计较凤英在骂她,李云珠死了,她感到痛快。眼珠子转了转幸灾乐祸地说:“她还是守不住,到阴曹地府同姐夫相会去了,不过如果遇到小丽的生父,她可怎么办?嘻嘻,一女二夫,我替她发愁。”

凤英再也忍不住,厉声说:“你给我住口,月娇说得对,该剪了你舌头,人死为大,你如此损人实在太刻薄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怕遭报应吗?我顾忌你我姐妹,本来不想说,可看来不得不说了。你如此怨恨李云珠,不就因你姐夫没娶你嘛。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什么德性,你不仅好吃懒做随意挥霍,还喜好作践人,你姐夫是心知肚明的,即使不娶李云珠也断然不会娶你。我没对你姐夫张口此事,是想给你留个面子,给娘家留个面子。讲句掏心窝的话,她珠姨刚来时,我表面很坦然,其实内心也是有怨气。可相处下来,我的气便逐渐消了。李云珠又贤惠又勤快,说话轻声细语,做事稳稳当当,我们一家人打心里喜欢上她。她还为你姐夫生了明理,明理聪明懂事又会念书,欧阳家几代才出一位读书人,列祖列宗不知多感激她为欧阳家生了一个好儿孙。俗话讲良言一语暖三冬,恶语伤人六月寒。你说过多少扎人心窝的话,还对小丽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她全不计较,没说过你一句不是,反讲你孤儿寡母不容易,令我为你羞愧不已。我们常想起她的好,你瞧那两盆石榴花和栀子花是她买的,每当石榴花或栀子花香气四溢时,我们就好像看到她微笑的面容。睹物思人,我们对这两盆花格外养护,月娇常浇淘米水,一个人走了后能被人念着,这辈子就是值得了。你跟她比一比,摸摸自己的良心,愧不愧?你走了,没人会为你掉一滴泪的,这是最后一回劝你,听不听由你自己了。”凤英又纳起鞋底。

月娇在屋里听了感到解气又感慨,“珠姨若能活着那该多好,老天不公平好人不长寿。幸亏还有一个明理,夏天就要毕业了。白老爷讲大学毕业就相当中了举人,这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这全是珠姨的功劳,自己一定要给明理娶一房好媳妇,才能对得起爹。”月娇忖思着。

因为振华交待要告知可云,所以慧芬也对可云说了,可云的脸绽开得像朵花。她闩上门打开抽屉取出慧娴结婚时她当伴娘明理当伴郎时的合影端详着,直到听见素兰的叫声,她吻一下相片中的明理放进抽屉走了出去。素兰狐疑地说,“闩门干什么啊?”“藏着个男人。”“死丫头不害臊。”可云哈哈笑。

梅雨季节,雨点霏霏,太阳偶尔惊鸿一瞥,空气潮湿得似乎可拧出水,只有花草树木愈加水灵青翠。慧芬临窗而立注视着生机勃勃的花坛,听着打在叶子上的滴达雨声忧愁满面,公爹已卧床二十来天,虽然汤药不断可并无起色。济民说生老病死谁也免不了,老爷子年过八旬,各脏器皆磨损得差不多了,只要不受什么刺激还是可以拖一、二年。高丽参切片,每日取几片泡水当茶饮用可以提元气不妨试试。这几天服了参茶后脸色稍好看些,可这只是权宜之计,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公爹年轻时金榜题名风光无比;壮年时激流勇退告老还乡,种花养鱼颐养天年,还是自己三个儿子的启蒙老师,可现在……唉,身边一个儿孙也无。慧芬转过身坐下继续思量着,耳边传来慧娴的声音,抬头一看慧娴站在身旁。

“哎,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我叫了两声都没听到,又在为伯父身体发愁?”慧芬点点头。“别想太多,人的寿命不是人为能掌握的,顺其自然吧。”

“坐吧,今天没去学校?”

“今天礼拜日,瞧你都糊涂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我现在才知道家里不能没有男人。姐也是要强的人,总以为没有你姐夫,姐同样可以把一切扛起来。可现在姐真想一睁眼你姐夫就在跟前,唉。”慧芬眼里很是彷徨。

“姐,盟军上个月初已在法国一个叫诺曼底的地方登陆,现正向前推进。苏联军队也在东线发起进攻,希特勒的末日即将到来,小日本也蹦不了几天了。”

“但愿能熬到胜利那一天,总该让老爷子见上儿孙一面再走。”

“会的会的,我去问候一下。”

慧芬带着慧娴走进公爹的房间。

在盼望中,日历翻到民国三十四年春季,一大早慧娴就叩开白家的门。

“姐,我不坐,我是来告诉你,美国海军陆战队已在吕宋岛登陆了。”

“真的?”

“真的,你快告诉伯父,我走了。”

“小妹,谢谢你。”

“姐,你跟我客气什么,进去呗。”

慧芬立马对公爹转告了这一消息,白甫仁无神的双眸中闪出一丝光彩。此时二妹端了一碗粥和一碟肉松进来,用汤勺喂白老爷吃饭。

“爹,您要多吃点才会有气力,日本囝是强弩之末,你一定能看到天亮的。”

白甫仁点点头。几天后慧娴又来了,说美军已解放马尼拉,白甫仁苍白削瘦的脸庞上露出笑容。慧娴趁机说:“伯父要挺住,要挺到姐夫他们回来,那一天快来了,日本囝已日暮途穷。”

白甫仁叹一声无力地说:“恐怕等不及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你自去。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八十有余。”他看着儿媳,“国难时期,丧事从简。”又把目光转向慧娴:“你姐一人忙不过来,你和老四要来帮忙。”

慧芬泪水涌出:“爹,您不能走,您不能撇下我……我怎么对大哥交待?”

慧娴也动情地说:“伯父,您是豁达的人,不要讲这丧气的话,您一定能挺住,难道您不想再见儿孙一面吗?可不能带着遗憾走,一定要挺住。”

白甫仁眼眶潮湿了。

五月七日,被已自杀的希特勒任命为继承人的海军元帅邓尼茨宣布德国最高统帅部和德国军队无条件投降,五月八日在柏林正式举行了无条件投降仪式。地下抗日工作者迅速通过传单通过标语向民众传播,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日本占领当局则气急败坏地加紧巡逻。

近来可云总是很亢奋,希特勒法西斯已垮台,日本鬼子的末日勿须置疑也即将到来,很快便能同明理相见了,想到这她喜形于色,吃饭时也是笑容可掬。素兰忍不住地问:“笑什么啊,像傻丫头似的。”

“想到好笑的事呗。”可云搪塞着。

“什么好笑事?”素兰紧追不舍。

“我也想听。”十五岁的小弟可翔嘴里含着饭也开口说。

“哎呀,没什么。”可云支支吾吾。

济民出来解围:“别问啦,女孩子总有一些自己的事。”

吴嫂也说:“闺女大了,有些事是不能对父母说的。”

“没有没有,我没什么事。我是想德国法西斯已完蛋,那日本囝也差不多了,心里高兴,今晚要出去跟朋友们聊聊,这礼拜我可都没出去。”

“那路上要多加小心,早点回来。”济民叮咛,“德国投降后,日本囝像疯狗一样乱杀人。”

“干什么总是你去,那个人不能来吗?”素云不满地说。

可云笑一笑不作解释,八点左右她走了,经过月娇门前时她瞥了一眼。明理离开后,她来干娘家也少了很多,她相信很快她又会常来了。

九点时,月娇来到济民家,她向济民讨要济民自制的治疗胀气、消化不良的药凡子。拿回家后她服侍凤英吃下,又给她揉了好一阵才回自己的房间。见小鹏已发出鼾声,她看了一下怀表已过十点,可书林还没回来,心里不由责怪儿子不懂事。“你年轻熬夜不要紧,可师傅已五十出头了,勤奋是好,可也得替师傅着想,你不走,师傅怎好开口叫你走,实在不懂事。”想自己过去叫一叫,又怕伤了书林的面子,她开了门站在自家门口望着。弄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吉祥河的流水声,风从河面袭来感到凉意。月娇觉得站了很久,脖子都酸了,正想进去,书林却回来了。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了,你不睡师傅也要睡,怎么这样不懂事。”

“可云姐还没回来,我陪着师傅、师娘等着她。”

“什么,又还没回来,你去睡吧,我上你师傅家看看。”

月娇迈着小碎步向郑家走去,一推开虚掩的门,济民声音立即响起:

“又这么迟回来。”

“是我。”

“哦,是你。”失望的语气。

济民夫妇坐在厅堂中满脸焦虑。

“我听书林说可云还没回来,过来看一看,知道朋友家在哪儿吗?”

济民摇头:“不知道。”

“一个都不知道?”

“都不知道。”

“她从来不说朋友家在那儿,神神秘秘的,一点也不体谅当父母的心。”素兰抱怨道。

“会不会太迟了在朋友家住下?”

“她从来不在外头过夜,总以为孩子懂事,过问得少。”济民眉头紧锁。

“素兰,你身体虚,回房躺着,我和济民在这里等,回来我好好说她一顿。”

“你进去吧,”济民也说:“不然又要吃药了。”

素兰点点头起身走了,月娇和济民一声不吭地坐着,周围出奇地安静,墙上挂钟的嘀嗒声显得格外清晰。“当……当”十二点整,济民坐不住了,开门走出去,月娇紧随其后。俩人在弄口张望,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昏暗的灯光。过了一会儿,传来日本囝巡逻兵整齐的脚步声,夜静更觉恐怖,俩人走回弄里。“当”时钟又响起,一点了,月娇的心抽紧,素兰走出来,“会不会出事啊?”她声音战抖。

“我看不能再等了,也别讲什么打搅不打搅,我们一块去她朋友家问一问。”月娇站了起来。

济民点点头:“去她房里找一找,也许能找到地址。”

三人上楼走进可云闺房,先拉开桌面下中间的抽屉,里面全是教学书籍,一叠叠摆放得整整齐齐。再拉开右边抽屉,看到几本笔记本,济民如获至宝赶忙翻开,片刻后沮丧地说,没有,全是有关学生情况。素兰拉开左边抽屉,里面有一摞红红绿绿的纸,拿出来一看,三人顿时惊悚万分,是抗日标语,原来女儿在干这种事。济民脸色阴沉了,咬着嘴唇;月娇双腿发软坐到椅子上。素兰扑在可云的床上哀哭起来:“天哪,我闺女恐怕没命了,这死丫头,都不讲一声啊……”

素兰在房里呜咽着,济民拉着脸在厅堂中走来走去,月娇支着下巴目光迷茫。她也很惶然,红红绿绿的标语,日本囝明晃晃的刺刀,可云秀气的面容在眼前晃动着。昨天中午在门口可云还亲昵地说,“干娘,用不了多久美林和明理便能回来了。”自己说日本囝还在,哪能回来。可云说,“希特勒已死了,日本囝的气数也差不多了。”自己问希特勒是谁,她回答是魔鬼便走了。难道从此就不能再站在她眼前了吗?难道……月娇觉得背后冷嗖嗖的。她走到天井中望着天空双手合掌祈祷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你一定要保佑可云平安无事,只要她能平安回来,我就成全她和明理。只要能活着即使缺个胳膊少条腿也行,每逢十九我都会烧香进供。观世音菩萨,我求你了,有什么难让我来承担吧。大慈大悲的菩萨,请你一定要保佑她。”月娇跪了下去。

墙上的钟又响起来,月娇心惊胆跳。济民低沉地说:“你回去吧,该怎么样的已经怎么样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已成定局,也许是虚惊一场。回去吧,在这儿坐着也没用,回去吧。”

月娇沉默片刻点点头说:“那我回去了,你也去躺一躺,说不定天一亮就回来了。”济民叹一声说:“回去吧,辛苦了。”

从郑家出来,月娇又看了看天,她觉得今晚月亮很苍白,莫非真的会出事?她晃了晃脑袋瓜大步回了家。洗了一把脸,又点了三根香线在天井中跪下祈祷了一阵,才上床躺下。眼皮沉重可一点睡意都没有,耳听着小鹏的鼾声直到窗外泛出曙色她起身淘米下锅后,在凤英房门外听了听,没啥动静,上楼把庆林、书林唤醒,说了可云的事,兄弟俩目瞪口呆。“你们俩分头到街上走一走,昨夜若有发生什么事的话,总会有人议论的。”兄弟俩点点头抬腿走了。

月娇坐在灶口的板凳上心里七上八下的,锅里水溢了出来,她都没注意到。直到水漫过灶台往下滴,她才赶紧掀开锅盖。这时小鹏也起来了,喝了几口水抓起扫帚扫弄堂去,待扫完进来见丈母娘和月娇坐在饭桌旁,不见俩儿子便往楼上喊。凤英说:“别叫,早起来了,月娇叫他们出去探听昨夜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小鹏才注意到妻子眼皮浮肿一脸阴霾,忙问出了什么事,凤英说了状况,小鹏嘴巴成了O型,月娇一声一声地叹着气。书林回来了,说没听见什么。月娇盛饭时,庆林回来了,说在一个菜市场里听见一伙人在议论昨夜又听见枪声,月娇脸色刷白直愣愣地坐着。面前一碗热腾腾的粥冷了,庆林另盛了一碗,说娘吃一点吧,月娇似乎没听见站起来往外走,凤英和小鹏没拦她。

月娇走进郑家,只见济民夫妇木然坐着,济民眼中有几条血丝,素兰双眼红肿,佣人吴嫂正小声劝他俩好歹吃几口。看到月娇,吴嫂说:“俩人不吃不喝的,你来劝一劝吧,可云不会有事的,一定在朋友家。”月娇没有搭理,拖过一把椅子默然坐下。

见三人全像泥菩萨似的不言不语,吴嫂叹着气把桌面的饭菜收进厨房,而后走到大街上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着。

洪季英的人力车厂在西城区早啼坊的尽头处。早晨,当他骑着脚踏车来上班时,远远地看见厂门口的空地上围着一圈人。他下了车问门房什么事,听了后他神色冷峻往里瞧,只见死者脸上蒙着一块白布。他觉得那身材那衣着很眼熟,遂走近揭开白布,一看立马僵住了,一股冷气从丹田往上涌,是可云。一位花季姑娘被日本兵枪杀了,她可是婚礼上的伴娘啊。季英的心抽搐着,牙齿咬得嘎嘎响。他深吸一口蹲了下去,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按摩着不瞑目的双眼,一下、二下、三下……眼皮合上了。他叫一位工人到厂里取来一块六七尺长的白布把可云包裹起来,又吩咐两位工人拉来一辆板车载着可云回家去。

季英骑着脚踏车先一步回到福井弄,对父母及大嫂说了情况,要大嫂通知街坊上郑家帮忙。然后他来到郑家,见济民夫妇还有月娇全呆呆坐着,他没有招呼就把济民拉到天井中低声说:“三哥,昨夜日本囝在我工厂门口打死了一女孩子,那女孩子是,”济民恐惧地看着,季英咽一口唾液,“是可云。我叫人用板车……过一回就到。”

季英话未说完,济民面色已煞白,泪珠夺眶而出,身子摇晃着,季英忙搀住架着他往里走。月娇问,“老四,怎么哪?”济民嘴唇哆嗦着,“可云……没了。”失声痛哭起来。素兰和月娇似乎已经傻了听不懂人话,神情怪异地瞅着。济民摆摆手叫季英说,季英结结巴巴地张了口,月娇一听拍着大腿啕啕大哭。素兰嚎叫着:“老四,你肯定认错了人,可云在朋友家,过会儿就回来了,我上街等她去。”说着就往外跑,恰好街坊邻里涌进来,大伙儿拦住她。素兰挣扎着,力气出奇地大,三位女人用劲才抱住她,她歇斯底里呼喊着。

板车到了,济民、月娇扶着车把痛哭。素兰扑上前掀掉白布凄厉地叫着:“快起来吃饭,吃完还得去学堂,快起来,不然要迟到了。”边说边拽胳膊,女人们赶忙阻止,把她拉开,她推搡着晕厥了过去。众大婶大嫂手忙脚乱把她抬进房放到床上,留下一人看着她。

厅堂中,女人们在季英大嫂的指挥下摆设着灵堂。济民抱起女儿放到后厅临时搭起的床上,抚着女儿的脸泪水簌簌往下落,众人把他劝了出去。女人进来给可云擦身换衣,因后背被血浸透的衣服粘在身上,女人们先用热水湿润再用剪刀剪下,又换一盆热水擦净全身后,换上干净内衣,穿上漂亮的外衣,又给脸上擦粉涂脂抹口红。月娇也进来了,她是给干女儿梳头的。她淌着泪喃喃地说:“乖,记得吗,小时候干娘夸你头发好,又黑又软……瞧,辫子多漂亮……今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托个梦来……”月娇的话令女人们个个泪流满面。月娇把梳好的长辫子搁在胸前,又在辫梢扎上红绸带打成蝴蝶结,打扮后的可云似乎是在恬静地入睡着。街坊邻里们一个个迈着轻轻的脚步进来看最后一眼,又一个个叹息着出去,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一位青春妙龄的女孩子就这样没了,能不梗在胸头。

接到吴嫂报信,济民的大哥、二哥带着一家人全来了。大哥、二哥铁青着脸和济民商量如何料理后事;大嫂和二嫂进房陪着素兰;侄儿侄女们被一位大婶叫到一旁折叠金元宝、银元宝。

晌午后,文华小学的校长和老师全来了,是可翔报的噩耗他们左臂上缠着黑纱,在可云的遗体前鞠躬行礼。一些女老师的眼睛红了,赖文慧老师更是悲痛难过。她从受伤的季耀祖口中知道了事情经过:是狗吠引来日本囝,他俩撒腿分头跑,日本囝开了枪,他算是幸运,子弹穿过锁骨,而可云后背中枪倒下去了。注视着可云秀美的面容,赖老师既沉痛又内疚。她直到济民跟前行了个礼说:“郑大夫,可云是为抗日而死,是重于泰山。”济民机械地点点头。

两点时,棺木到了,素兰发疯似的冲出来伏在女儿身上:“你们干什么?快拿走快拿走。”几位女人掰手的掰手,拽的拽把她架回房。大哥吩咐大嫂二嫂看住她,不要再添乱了。

要钉棺盖了,济民叫道等一下,他走到棺旁,凝视着女儿的脸片刻后背过身说钉吧,泪珠又弹了出来。一旁的月娇已泣不成声,一下一下的敲钉声似乎钉在她的心口上。她非常自责,早知如此就应该照美林所说的让明理与可云订下亲事,成全可云的心愿,而今悔之莫及。

可云被害后的第七天,天气依然暗朗,同昨日并无俩样,可赶早谋生的人却发现了一件蹊跷的事:市府大楼门口的日本兵没了,扎眼的膏药旗也不见了,楼房的大门敝开着,里面似乎没有人。一些胆大的伸头往里瞧,没啥动静,便壮着胆往里走几步,只见院子中有一堆纸张烧后的灰烬。再朝楼房里窥视,还是没看到人,便行一步看一看往里挪,看见所有房间皆是一片狼藉,哪里还有日本囝的踪影,仿佛一夜间便消失了。他们兴奋得扯着嗓门吼:日本鬼子滚蛋啦!日本鬼子滚蛋啦!

日本鬼子滚蛋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福井弄6号一位**哥的男人是戏班里演武生的,每日清晨起来练功吊嗓,当听到后即刻在弄堂中用戏台上道白的腔调讲了一遍又一遍。家家户户门开了,出来围着他询问,一个个眉笑颜开。庆林高兴得跑回家报告喜讯,躺在床上的月娇怔怔地看着儿子,泪水又涌上眼眶。

“娘,哭什么哪,明理和美林可以回来了。”

“娘是替可云可惜就差这么几天,如果日本囝早几天……可云……可云也不会……”月娇抹着眼泪。这时一位皮肤白皙的女孩子走进来,她手上端着一碗粥一碟酱瓜。庆林对来者说:“秀秀,你劝劝我娘,又在哭。”

女孩子走到床头轻声说:“婶,起来吃一点粥。”她把托盘搁在矮柜上,伸手欲扶月娇坐起来。

月娇摆摆手:“婶子没胃口,过会儿吧。”

女孩子收住手,扯下腋下衣扣上的手帕给月娇拭去泪水。乖巧地说:“婶,又想可云姐了,可云姐是婶奶大的,你疼她,她对你亲,她走了,可她在地下一定希望婶快快乐乐地活着,你这样子她会很不安的。再说你还有庆林哥、美林姐和书林,你总不能为了一个可云姐而撇下他们不管吗?你想可云姐,清明时多烧点箔给她,让她在阴间过得舒服点,早日转世投胎,下一辈子当你的亲闺女。”

庆林笑道:“秀秀真会说话,可云一定乐意当娘的亲闺女。”他看了女孩子一眼嘴角含笑走出去了。

月娇心里赞同儿子所说的,秀秀这孩子是会说话,讲得也有几分道理。她叹一声说:“秀秀,这几天辛苦你了。上一回见到你还是个小丫头,几年不见成大姑娘了。小时候你娘抱着你来婶这儿串门,你家的猫就是你见了喜欢抱了一只猫崽回去的,后来你下面又来了弟妹,你娘就来的少了。你六七岁时,我动员你娘送你上学堂念书,后来听你娘说,念了两年你就死活不去了。”

秀秀有点难为情地说:“我一看到书本头就疼,先生讲的,书上写的,我怎么记都是记不住。如果说把书本吃下去会记住的话,我会一张一张吃下去的。我觉得念书是最苦的事,煮饭洗衣全比念书来得舒服。婶,你不会笑我吗?”

“婶不会的。庆林也是一见书本就发怵,婶是又打又骂逼着他把小学念完,不过在饭店干活倒挺上心。婶瞧你手脚很麻利,以后做媳妇准能讨公婆喜欢。”

“婶,说什么嘛。”秀秀害羞地嗲声道,“粥凉了,我去热一下。”她端起托盘走了出去,月娇心想是个懂事的孩子。

秀秀是谁呢?她是钱多与来娣的女儿。怎么会在这儿呢?原来可云入棺的当晚,月娇便躺下了,全身滚烫,口吐呓语叫着可云的名字。小鹏吓坏了,上楼叫醒书林,书林把脉后说是受了风寒再加上伤心过度所至,先用冷毛巾敷在额头上退烧,天亮再去抓药。可月娇这一躺倒,家里怎么办?小鹏发愁,钱多说让他大闺女秀秀过来帮忙一下,反正在家也是闲着,就这样秀秀来到月娇家。秀秀手脚勤快,一日三餐,洗衣扫地,照顾凤英和月娇都很尽心。她来后,庆林又像上回小满来家时注意起自己的衣着及言行,月娇躺在床上没有发现,凤英却注意到了。留心后便有意无意在秀秀面前夸庆林好,还说饭店以后要交到庆林手中,秀秀一字不漏记在心中,看到庆林便哥啊哥叫着。

春哥转告的消息没有传入墙厚宅深的白家,慧芬是从上菜市场回来的二妹口中得知的。她将信将疑,带着小桃坐着人力车来到市府大楼附近,站在对面马路上瞧着:市府门口热闹得像赶庙会,一拨一拨人进去,然后又一拨一拨叫着笑着出来,慧芬不由地露出笑容。她心里一动急忙到电报局一趟,回家后又立即来到公爹的房里。白老爷已两天没进食了,面颊深凹,骨瘦如柴,稀稀落落的胡须似枯草般耷拉着,听到媳妇喜悦的声音紧闭的眼皮动了动。

“爹,日本囝走了。刚才我到市府门口看了看,是真的。我看过不了几天,迁到永庆的便会迁回来,到时振华也回来了,说不定身边还多一个胖小子——爹的曾孙子。”慧芬欢喜地说着。

白老爷仍闭着眼,可嘴唇在动,慧芬把耳朵凑近,才听见公爹在讲:“好,好”她又说:“我已去电报局发了电报,修瑞和大哥很快就会回来了,爹一定要挺住。我去吩咐二妹炖一点人参汤,爹一定要喝几口才有气力。”

慧芬刚要离开,见爹睁开了眼睛,可很快又闭上了。慧芬弯腰柔声说:“爹,我知道爹心里明白得很,终于盼到了天亮。您把心放宽一定要挺住,让曾孙子喊一声太爷爷才能走。爹,您好生歇着,我出去了。”

晚上,慧芬又进来看望,她觉得公爹的气色似乎有好一丁儿,眼睛也张开着,她想这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应该会挺到丈夫回来的那一天。可没料到第二天早晨,二妹来给白老爷洗脸时,她发现白老爷已驾鹤西去了。

白老爷一走,慧芬似乎一下子垮了。她没了昔日之干练,只是哀哀淌着泪,后事料理全由慧娴和季英撑着。月娇由秀秀陪着来吊唁,她对慧芬说:“要保重自个儿身体,府上是喜丧,有几个人能活到八十四?我是直来直去的人,若说的不对您莫怪。我想虽然有娴小姐和老四在帮忙料理应付宾客,但南洋那边一大家子就要回来了,住的、吃的、用的还得靠您去安排,不然到时乱哄哄的让人笑话。您懂得比我多得多,我不讲您也明白,黑发人送白发人再正常不过了,何况老爷子那么高寿才走,寿终正寝。我干女儿年纪轻轻的就那样走了,她是我奶大的,我把她当亲闺女一样疼,白发人送黑发人。”月娇哽咽起来泪珠噙在眼眶,反而慧芬来安慰她了。

振华回来那天,白家正为白老爷做二七。当振华同美林兴勃勃拐进福井弄,在弄口振华瞧见自家朱门敝开,白灯笼高挂,几位身披黄色袈裟的僧人在做着法事。他先是疑惑,接着神色一变,大叫一声“爷爷”拎着箱子就跑,身后美林也明白了紧随其后,连过自家门前都没瞧一眼。

儿子、儿媳回来了,公爹过世后的慧芬头一回露出笑容,母子俩诉说着别后的情况,而美林则回了娘家。当月娇听到女儿清脆的声音正感到惊讶时,美林已亲热地搂住她:“娘,好想你啊。”

“快松手,要憋死娘了。”

美林咯咯笑,已为**两年的她脾气一点没变。

“只想娘不想外婆?”凤英打趣道。

“也想外婆。”美林亲了一口。

凤英摸着脸笑道:“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一会儿,洗了澡洗了头就来了,你看头发还是湿的。”

“振华对你好吗?”美林点点头,“明理怎么还没回来?”

“他要到明天,他当上记者,可神气了。”

月娇喜笑颜开说:“遂了他心愿,他就想当记者。”

凤英问记者是干什么的?美林迟疑一下说:“记者嘛就是报道当前或当天发生的新闻或事件。报纸上的环球新闻、政治新闻、社会新闻、经济新闻全是记者从各地甚至从国外发回来的,明理是跑社会新闻的。”

美林讲得很笼统,凤英哪能听得懂,不过她明白自己是老古董识相地不再追问。可月娇却开口:“什么是社会新闻?”

“就是社会上发生的事呗。小的邻里吵架,大的谋财害命,就是跟老百姓生活有关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娘,你看什么?”

月娇压着嗓门说:“娘看你有了没有?”

“什么有了?”

凤英笑着解释:“你娘是说怀上没有。”

“娘真讨厌,没有没有。”美林含羞带嗔。

月娇笑了笑:“以为会带一个小外孙回来,看来没这个福气。”

“振华说我们还年轻,不要太早有孩子,过会儿振华来,你别问哦。”

“年轻什么,女孩子十六七结婚的多的是,二十来岁就有三四个孩子了。好,好,我不说了,你回去陪你婆婆去,要懂得当媳妇的本分。振华也不要过来,多陪陪二少奶,这一阵可真难为她。”

“我知道,我去饭店给爹打个招呼就回去。”

美林轻快地走了,看着闺女月娇又想起可云,本来是一对姐妹花,而今少了一个。唉!

振华夫妇的归来,慧芬心情好了很多,晚饭也多吃了点。饭后振华给母亲揉着肩一边讲着永庆的风土人情。慧芬说:“路上劳累,早点去睡。美林睡了?”

“没有,她找可云去了。在永庆她常念着可云,说她和可云从小到大从没有分开过,还说可云像她姐姐一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可云喜欢明理。”

“可云她……唉!”

“她怎么啦?”

“她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了,什么病?”振华从慧芬身后走到面前。

“是被日本人打死的……”

振华缄默了,从粗重的呼吸声中可以感到他的愤慨。好一会后说:“真没想到外表纤弱的可云竟有如此的胆量和勇气,真令我汗颜。她——”话未说完美林走了进来,她满面泪水,叫了声“妈,振华”便呜咽起来,“可云她……她……”

慧芬鼻子酸酸的,“别哭了,这是命,就差几天日本人就滚蛋了。”

振华拍着美林肩膀:“可云是为抗日而死,死得重如泰山。待明理回来,我们去她坟前祭奠她。”美林抽泣着点点头。

三天后的大清早,由可凡带路,明理、振华和美林四人踩着小路向山上走去。除了祭品外,明理还背上二胡,他讲可云爱听他拉二胡。到了可云墓前,可凡叫了一声姐一屁股坐到地上抚着墓碑哭起来。美林含着泪跟振华把带来的一大把茉莉花撒在坟头,然后点燃香烛烧起冥钱。明理则拉起《满江红》《苏武牧羊》《离骚》等古曲,乐声缓缓而起,旋律时而哀怨,时而悲壮,时而忧郁,时而激昂,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中更催人泪下。日上三竿,骄阳似火,可四人心中冰冷冰冷的,山风吹过,灰烬飞扬,使人深感生命之无常。

回到福井弄已近十一点,明理咕碌碌喝了一大杯凉茶,又打了一桶井水冲了个澡后,一声不吭上楼去了。当月娇把饭菜摆上桌,取出碗筷盛饭时,赖文慧来了,她是来找明理。月娇把明理叫下来作了介绍,赖老师拉明理到门口柳树下低语了差不多一刻钟后离开,明理神色愈加黯然,饭也不吃径直上楼。月娇想跟上去,凤英制止:让他静一静。

足足一礼拜不苟言笑后,明理恢复到常态,他积极地去采访去收集日军占领时地下抗日活动情况,赖文慧给他很大帮忙,他写了好几篇生动感人的报到。其中一篇《思念好友》是介绍可云的,既写出一位妙龄少女之娇美,也写出巾帼不让须眉之豪情,写得有血有肉,悲痛真切又感人,但并不消沉。文章最后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结尾。济民阅后热泪盈眶,特地上门致谢,月娇叫美林念给她听,她一边听一边拭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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