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家
从菜市场回来,日头已一竿高,天虽冷却是大晴天,月娇买了一篮带壳的海蛎。她从小就喜欢自己开海蛎,她先把凤英背到天井晒日头,自己也坐在板凳上用海蛎刀开起海蛎,一边跟凤英闲嗑着:
“上回我有意当着可云的面提醒说明理是小舅,看来可云一点也不在意仍然走得很近,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奶奶在的话,我会让干娘出面对可云说。”
凤英沉思后说:“我也看出她瞧明理的眼神不对劲,我想无论是可云单恋或明理也有点意思,俩人全没说明,我们就装糊涂。明理还是学生哥,要谈婚论嫁也须等他毕业后,还有两三年才毕业。两三年后怎样也难讲,眼下先别去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当前要考虑的是庆林,过了年二十四了,你该留意一下有没有合适的女孩。”
月娇笑道:“吃饭时你不是听到庆林说的话了吧,他还像孩子一样娶什么亲,一位傻女婿。时间过得快,好像昨天还在怀里吃奶,转眼间要替他娶亲了,也不知他——”月娇打住话,她听到敲门声,把手在围兜上擦了擦起身过去开门,一看是怡美院的三娘。
“稀客啊,快进屋。”
“不进去了,小满请你去一趟,她在后院等着你。”
“那你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对不住,我还要去买些东西,我先走了。”
三娘转身匆匆走了。月娇抬头看了看天,凤英说:“快去吧,迟点吃午饭就迟点嘛,小满也许有什么急事要找你,已两年多没见到她了。”
月娇换件衣服来到怡美院,在三娘阴暗的小屋里见到了小满,小满顾不上客套拉着月娇坐在床沿低声诉说起来。原来有一位叫邓明光的嫖客看上了小满,要替她赎身纳她当偏房。
“多大岁数?是干什么的?有几个孩子?”月娇问。
“他属牛,今年四十一岁。上面有四位姐姐,没有兄弟,住在思明路文山巷口。家里是开金店,前店后宅。据他讲开金店已有好几代了,除了他爹外还请了两位师傅,此外还有两间铺面出租。他已结婚十八年尚未当上爹,因年过四十无后,他爹叫他纳位偏房为邓家生孩子。”
“他老婆能答应?”
“他叔叔家也无儿子,他算一子顶两门可娶两房,他老婆不得不答应。”
“你自己觉得他靠得住吗?”
“认识他已半年多,对我还好。我这样的人那敢有什么奢求,清白的人家那会愿意娶位青楼女子当正经媳妇。只要他能为我赎身,这要一大笔钱,给我一口粗茶淡饭我就感激不尽了。当偏房是不好听,但总比在这儿强。”小满惨然一笑,“虽然想出去,可心里还是不踏实,所以找干娘商量,看妥不妥?”
月娇鼻子发酸,拉着小满的手说:“这是一辈子大事,急不得。我出去打听一下他家境好不好,父母、老婆为人如何,他脾气怎么样,千万不要跳出虎坑又入狼窝,你还没有点头吗?”
“还没点头,我也怕找错人。”
“等我了解后再做决定,我回去了,你自个儿要照顾好自己。”
小满送到门外:“干娘,路上走慢点。”
“你进去吧。”月娇挥了挥手,她心里很是难受,不是悲也不是愁而是痛。这会儿美林和可云在棋山正快快乐乐玩着,而小满却在苦苦挣扎求条生路,同是人不同命啊,没娘的真可怜……
到家了,月娇推门走入,凤英说:“怎么啦,一脸泪水?”
“哦。”月娇用手指拭去泪水,她自己全没觉得。
“小满出事了?”
“没有,等会儿跟你讲。做饭来不及了,吃面条行吗?刚好有海蛎。”
“行,那就等书林回来再煮,不然面条会坨。小满有什么事?”
月娇坐下来讲了小满从良之事。凤英点点头说:“这是做姑娘出路,还要趁年轻,到人老珠黄,想从良都没人要了。做偏房当小妾全比那种地方强,只要能生个儿子,日子就好过了。”
“总得了解一下对方是什么样人家嘛,你想一想有没有什么亲戚,熟人住在那儿。”
“我想想。”凤英支着下巴眯起双眼。“有了,”凤英抬起眼皮,“二婶的一位表妹住在那儿。文山巷尾有一道观,我和二婶进去过,恰巧碰到这表妹,还被她拽到家里吃了一碗米粉。几十年前的事了,二婶应该跟她有来往。”
“我下午就去拜托二婶,那男人很差劲的话,从良就没什么意思了。”
“再差劲也比当姑娘被人骂婊子强。”
“我觉得不能这么说,在怡美院大家全是一样,没人提婊子二字。若从了良,撞到一位没有口德的丈夫,说不定开口婊子闭口婊子的,那不是还不如在怡美院没人往心里戳刀子。”
凤英叹口气没吱声了。
下午两点左右,月娇持着一小筐桔子,两瓶酒来到二叔家。店里有三、四位客人在吃花生汤,月娇同打理生意的依梅打了招呼后来到后面厨房。厨房又兼饭厅比较宽敞些,二叔、二婶正同回娘家的闺女彩娇攀谈着,见到月娇彼此高兴地招呼。寒暄几句后,月娇直奔主题说了来意。彩娇还是老样子,热情爽朗,一口答应下来:“我明天就上表姨家帮你打听。”
“小满这孩子我记得。”二婶说,“瓜子脸,下巴尖尖的,长得很秀气。我还以为是邻家的孩子,原来是位苦命的孩子。你真是好心肠认作干女儿,积善行德老天爷会看到的。”
“你们帮我不也是积善行德,我看你们气色很好,再活十年、二十年没问题。彩娇发福了,当上外婆心宽体胖。”
“我也没吃什么,就是直长肉。”彩娇说。
“还没吃什么?你一进门就喝了两碗花生汤、两块猪油糕。”二婶揭道。
“走路走得饿了呗。”彩娇争辩。这时依梅端了一碗花生汤、一碟花生糕进来摆在月娇面前。
“我还很饱,吃点花生糕。”月娇抓起一块花生糕。彩娇说:“花生汤给我吃好了。”
“又吃,不长肉才怪。”二婶嘲笑闺女。
“我闺女喜欢吃就让她吃,会吃就是好,胖才有福相。”二叔说,“月娇啊,别看气色好,那是外表,二叔自己觉得一天不如一天,腿脚也不利索了,坐着舒服。二叔已是奔八的人,二婶也七十有四,阎罗王厚爱我们,没病没灾地活到这把年纪。我和你二婶谁都不愿落在后面走,最好阎罗王能格外开恩让我们一块走。”
“会的会的。”吃着花生汤的彩娇打断父亲的话,“阎罗王会让你们俩一块走,到时早点通知一声,我过来给你们打扮打扮,让你们漂漂亮亮出门去。”
“是啊,二叔,你们可要记住发个请柬给我,我也来凑热闹。”月娇一本正经说。
“你们俩说什么话,我们是去喝喜酒啊?”二叔笑道。
“你说的话不就像去喝喜酒,每趟回来总是讲这样的话,讨厌。”彩娇抢白道。
二婶打圆场:“好了别发火,人一老就爱唠叨,你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不就得了。月娇留下来吃晚饭吧。”
“不行,要回去煮饭。美林什么事都不会做,真替她发愁,以后怎么当媳妇?”
“还不是你太疼她惯着她,现在赶紧教。”
“懒人有懒福,美林嫁到大户人家有佣人伺候,那用着自己动手。”彩娇抹着嘴巴说。
“那得看她有没有这福气了。二叔、二婶,你们要多保重,天气好也要走走,老坐着对身体不好。”
“就是嘛,”彩娇插话,“越不走就走不动了。”
“好,好,听你们的。”二叔敷衍道,又朝外喊:“依梅,月娇要走了。”依梅闻声进来笑着把一包东西塞到月娇手上。勿须多问是月娇爱吃的花生糕。
一礼拜后月娇来找小满说了邓家情况。小满听后沉默良久抬头说:“既然他人还行,那我还是跟了他比在这儿名声好听,至少有个家了。”
月娇摇头:“不行,那母老虎会把你踩在脚底下的。她胡搅蛮缠不讲道理,街坊多不跟她来往;她待人刻薄,佣人受不了可以辞工不干,而你是没有退路的。丈夫、儿子全怕她,没人能为你说话,日子不会比在这儿好过,还是再等等,或许有更合适的。”
小满苦笑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挑选呢,只要不嫌弃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我所接触的男人中,只有明光还比较体贴。他娘七十多了,还能活多少日子,我咬牙忍一忍吧。姐妹中也有从良的,全是五、六十岁老头子。”
月娇无语了。半晌说:“你已拿定主意那就叫明光快点赎你出来,到干娘家住一些日子再过门,干娘替你置办一点嫁妆。”
小满看着月娇泪水涌上眼眶,叫了声“娘”扑进月娇怀里哭了起来。
月娇回到家跟美林说了小满出嫁之事,没讲当妾,“我叫她来我们家住上几天,家里没有空房间,让她跟你一块睡,以前你跟她很要好的。”
美林眨眨眼说:“这样嘛,干爹也许年前就要走,我去跟干妈睡,把房间让给她住。”
“也行。”月娇点点头。二少爷不在家的日子,二少奶也常叫美林跟她一块睡,月娇从不反对,她巴不得二少奶对美林的亲情日益加深。晚上小鹏回来得知后也表示赞成。
年的脚步悄悄地走近了,街面上各色各样年货摆上柜台,中小学全放假了,慧娴对季英说,明天起就不必早送晚接了。
“明天你就不去学校了?”
“明天还得去,要把工作总结一下,有的还要送呈教育局。不过无须准时去,毕竟放假了,忙了一学期也该放松一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谢谢。你若不尽兴还想跟我炼脚力的话,正月十三开学我再奉陪。”
季英不吭声走着路,慧娴感到别扭,可又找不出什么话题,只能默默地行走着。前面就是福安巷,慧娴说:“记住,明天不要再等了,还有天冷要多穿件衣服,你穿得太少了,小心感冒。”
季英听到后面的一句话后,脸色转晴,看着慧娴背影用劲捻响手指。
第二天近九点慧娴才出门,她看看天,天空灰蒙蒙的,昨天太阳还笑咪咪同行人打招呼,莫非太阳也放假去了。没了季英作伴,觉得脚下的路变长了,似乎走了很久才到学校。校工看到她便拎了一热水瓶跟在后面走进办公室搁下后离开,慧娴泡了一杯茶后倚在椅背仰头望着,天花板上出现了季英那张失落的脸。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一个声音问。
“没有,绝对没有,最多一点点好感而已”
那个声音笑起来,笑声剌耳,“只是一点点好感吗?自欺欺人,伪君子。”
慧娴紧蹙眉心站起来踱着步,直到自己觉得心平气和才坐下,猛喝了几口茶后,打开抽屉取出昨日写的工作总结草稿专心修改起来。
“哒,哒。”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慧娴抬头说:“请进。”话音落下她愣住了,是季英,手中拿着一束鲜红的山茶花。“是你啊,怎么跑来哪?”话一出口立马懊恼,这不是废话吧。
“不是跑来,是骑车来的,有花瓶吗?”
慧娴找出花瓶,又到外面灌了水,把山茶花插在瓶里。季英把花枝整理一下弄出一个造型,后退几步看了看说:“有了花房间就不一样了。”
“呣,你还有一手插花技巧!”慧娴赞赏道。
“能够得到葛校长夸奖荣幸至极。托葛校长的福,我才有机会踏进校长办公室。”
“念书时有来过这里嘛。”
“那当然有,每一回都是挨校长训斥。有一回上课时偷看小人书,校长从窗外走过看到了。还有一回是向先生的课,我藏在书包里的两只蝉儿突然大叫起来,同学们笑成一团。向先生气得半死,那时她很年轻,把我和蝉儿拽到校长办公室。还有……不说了,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季英一脸眷念神态。“当时不知这是最快乐的岁月,现在回头望去仿佛是昨天的事,才感叹岁月如梭,一不留神已到中年。当年觉得这儿好宽敞,今天看起来小了很多。”
“那是因为长大了。我念书的小学是孝义巷小学,去年三十年校庆时,我同几位同学一块去了,大家全觉得校园变小了。”
“现在多少钱也买不回那时光了。当年不懂得珍惜,虽然嘴里念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其实没有理解其内涵。要到了中年才痛心光阴流逝之快,才懂得珍惜光阴。我们说话这会儿就流逝不少光阴,请你赏脸陪我吃饭去。”
“吃饭?还早吧。”
“不早?快十二点了,民以食为天,走嘛。”
慧娴掏出怀表一看,可不,11点52分了。
俩人走出校门,身后的校工满脸惊讶:葛校长竟然有这样的朋友,瞧他样子就知道是在工厂干活的,竟能攀上葛校长。
季英带着慧娴走进一家中档的馆子,正是午餐时间,店里客人还颇多。俩人找到角落的桌子,一位二十出头的伙计来招呼:“二位是吃饭还是吃面或米粉?”这位伙计一只眼打量着慧娴一只眼睨着季英。
“一盘醉排骨,一盘炒墨鱼,一盘炒螺片,一碗猪肝汤,两碗饭,再……一盘青菜。”季英说。
这菜肴价格不菲,伙计不屑的眼睛发亮了,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
“好的,先生、太太请稍候。”转身离开,季英又叫住:“有茶吗?”“有,有,马上送来。”步履轻盈地走了。
茶很快送来了,慧娴低头喝茶,她脸色绯红。季英明白是伙计称呼“太太”之故,他佯装不知说:“这伙计衣冠取人,说话没分寸别跟他一般见识。你昨天说忙了一学期要放松一下,有没有想去哪儿玩?”
“想去棋山走一走,振华说那儿景色不错,有一线天、一片瓦、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还有西施浣纱、猴子抱桃、乌龟探海、望夫石等等。”
“我也去过棋山。不过要三、四月去比较好,除了那些景致还有很多小瀑布,尤其满山遍野的杜鹃花令人赏心悦目,现在去没啥看头,学校放春假春游时我带你去。现在是观赏梅花的时候,你知道梅家村吗?那个村里种了一大片素心腊梅,还有一部分红梅、白梅和绿梅,村里的人也全姓梅。”
“我也久闻梅家村大名,可惜太远了没有办法去,有长途车就好了。”
“怕什么,我载你去,我带上相机给你拍几张,梅花高洁淡雅跟你很相配,尤其白梅。”
见季英如此赞美自己,慧娴很不好意思。幸好此时伙计端上饭菜,一张嘴不能俩用,肚子也确实饿了,季英收住口吃起来。毕竟是男人吃得快,慧娴才吃半碗他一碗已见底,打了个响指招呼伙计再来一碗,趁这空档又说:“这样嘛,后天礼拜天厂里休息,七点我在福安巷口等你。”
“不行,那么远的路载人太累了。”
“累什么,你能有多重,比林黛玉强不了多少,我扛都能把你扛去。——一碗够吗?”季英接过伙计端来的饭问道。
“够了。”
“多吃点菜,别剩下,做的味道还可以。”
吃完饭季英又送慧娴去学校,伙计们望着俩人猜测这一对男女什么关系,男的钱夹子鼓鼓的看来是有钱的爷,可这穿着……
季英和慧娴离开馆子的时候,月娇家也吃完了饭,收拾好厨房后月娇上床躺了会儿。起床后觉得比上午冷加了件绒背心,而后走进凤英房里说今天天冷就偎在床上好了。凤英说还是到外面坐好,月娇给她多穿了件棉背心,背到厅堂坐下来。
“美林呢?”凤英问。
“在可云家,放假了也不帮忙做点家务事。”
“你自己不舍得叫她做,还好她自己衣服自己洗。”
“那是嫌一块洗洗不干净,念了书就穷讲究什么卫生。”
“这孩子!”凤英呵呵笑,月娇也笑,是疼爱的笑声。
此时,美林坐在可云房里正打着给振华的围巾,可云则打着毛衣,俩女孩嘴里还哼着“五月的鲜花、毕业歌”等歌曲。吱一声门开了,素兰伸头说:“美林,你娘叫你。”美林放下毛针,“什么事?”“你娘没说。”
美林走回家,“娘,什么事?”
“今晚冷,你把这条毡给小舅送去。”月娇指着一条棕色的毡说。
“明天礼拜六就回来了,今晚忍一忍嘛。”
凤英不悦地说:“什么话,忍一时还行,忍一宿还不冻出病来?”
“放假了又不忙,走一趟都不行?”月娇也说着女儿。
娘和外婆全生气了,美林赶忙说:“好,好,我去就是了。”
“你叫一辆人力车,再去问一下你干妈,要不要给振华也捎一条毯或毡。”
“嗯,我就去问。”美林拔腿就走,心里骂自己怎么没想到振华。到了白家,慧芬一听连声说:“要,要。我也在想变天了,振华会不会冷,还是你想得周到,干妈没白疼你。来,到我房里拿。”
慧芬给美林一条绛色毛毯且送到门口,恰好慧娴从学校回来,美林叫了声“娴姨”,慧芬对她说突然冷了,叫美林送条毛毯给振华。慧娴看着远去的美林对堂姐耳语一句,慧芬一笑说我是有此意,可老爷子是不会答应的。进去吧,门口冷。俩人转身进门,慧娴在后随手关上门。而这边美林叫上可云一块去,月娇心里不太乐意可又没理由反对,再说一毡一毯美林一人的确也不好拿,只能任之了。看着俩丫头坐上人力车,她也转身往怡美院走去。
晚上慧娴告诉慧芬礼拜日几个朋友相伴外出游玩,慧芬说去吧,以后成了家有了孩子就没这么舒服了。一旁的修瑞说孩子都大了,你也可以出去走走,又没人拦着你。慧芬说孩子是大了,我也老了,谁见过老太婆去转山看水?还是在家打打麻将好了。慧娴笑着说天暖和时,叫姐夫陪你出去走走。慧芬说你瞧你姐夫胖了多少,走得动吗?修瑞说就胖了一点,你姐便看不顺眼。老了就要胖点好,胖就显得风采,一风采人看上去就年轻了。对女人而言,年轻时瘦点叫苗条,老了还瘦巴巴就叫干瘪更显老相,上年纪胖了点叫发福有福相。慧芬哼一声说强辞夺理,没听说过“有钱难买老来瘦”吗?修瑞笑着说,那是瘦的人安慰自己的话,就好比狐狸吃不着葡萄讲葡萄是酸的。生病时更显胖的好,瘦的人一病几天就成皮包骨头了,老了就是要胖点好……
慧娴瞧着夫妇俩你来我往斗得有趣,突然有一种强烈念头涌上心头:自己身边也得有个男人了。
礼拜日清晨,白家宅院里静悄悄的,二妹已做好早饭,帮着小桃拭擦着后厅、前厅、小客厅以及书房的桌椅。主子们全还在睡,她俩轻手轻脚没弄出一点声响。慧娴一人吃着早餐,要同季英一块去游玩,她又兴奋又有点难为情,这可是生平第一回跟一男人外出。放下碗筷她到后院望了望天,东方泛着淡淡胭脂红看来是个大晴天,她回房淡妆一番拎着乳白色的坤包走了出去。经过季英家门前时,她听到一声婉转的口哨声,侧头看到季英站在天井里朝她眨着眼睛像个孩子似的,她忍住笑走过。在弄口她环视一下心里嘀咕千万不要碰到熟人,可刚走一段路就同月娇迎面相遇。
“娴小姐,早啊,吃了没有?”月娇打招呼,她一手拿着两根油条,一手抓着一条酱瓜。
“吃了。你还没吃吗?”
“没吃。孩子还没起床,一大早上哪儿?”
“同朋友出去玩。”
这时一阵车铃声响起,季英骑着脚踏车从她旁边擦过,用铃声跟她俩打招呼。月娇笑了:“这老四真有趣。娴小姐,我走了。”她一边迈着步子心里却在想,单身就是利索,像她这岁数早该是孩子的娘了,再挑来挑去真要成老姑娘了。人长得俊又是校长,要找个般配又是童男身确是有点难……
月娇在为慧娴操心,而慧娴是赶紧往前走,她已看到洪季英站在福安巷口张望,可偏偏耳边又听到有人叫“葛校长”,是本校的年轻女老师王美娟。
“一大早上哪儿?”慧娴先发制人。
“我……我上码头。”王美娟脸红了,吞吞吐吐说,“陈忠善在码头等我。”她害羞一笑匆匆走了。
陈忠善也是中山小学教师,大家都说俩人在恋爱,果真如此。“有一有二也许还有三。”慧娴心里提防着,还好到了福安巷口再没有见熟人。季英推着脚踏车叫她坐上去,他今天穿着一套米色休闲装显得很精神。慧娴正要坐上却又听到有人叫她,抬头一看是中学好友顾吉玲,与她同行的还有其丈夫宋涛。
“你们伉俪一块去哪儿?”
“去哪儿,去南禅寺烧头柱香。”吉玲的腔调中带着明显的火气。“他妈昨晚梦见家里着火,今早五点多就把我们叫醒,要我们去烧头柱香,祈祷菩萨保佑,你说好笑不好笑?”
“老人家全这样,她帮你带孩子,你就顺她一点,免得宋涛夹在中间为难。”慧娴劝道。她看到宋涛的尴尬神情,遂又咬着吉玲耳朵说了两句,吉玲脸色平和下来注意到了季英。
“这位是——”
“一位朋友,和他一块去办点事。”
季英点头致意,顾吉玲上下审视着。倒是其丈夫善解人意拉了拉老婆的袖子说:“走吧,迟了赶不上。”吉玲没理会拉着慧娴走到一旁窃窃私语,慧娴摇头并打了她一下,她反而吃吃笑起来朝季英点点头拉着丈夫走了。“上来”季英叫道,慧娴踮一下脚坐到后架上,季英一蹬,车轮转了起来。
“笑什么?阴阳怪气的。”
“笑你好像在做贼,其实全写在脸上,大大方方承认不更好。”
“承认什么啊?”
“你说呢?”
慧娴脸红了,捶打季英的背以示抗议,季英笑容绽放开心地蹬着车。他可没料到同样在福安巷口有一双惊愕的眼睛注视着他俩远去。谁呢?季英的大嫂。
大嫂今天要回娘家,特地来位于福安巷里头的一家鱼丸店来买鱼面,这家鱼丸店打的鱼面无论口感或味道全好极了。酒香不怕巷子深,不要说附近的住户,甚至较远的都会慕名而来,迟一步就可能空手而归。大嫂比小叔子更早来到福安巷,当她拎着三斤鱼面走到巷口时,恰巧目睹了小叔子载着慧娴而去,她不敢相信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再说月娇回到家把油条酱瓜还有一块豆腐搁在盘子上,进厨房烧热水,天冷用热水洗嗽舒服。没一会儿小鹏扫完弄堂抓着扫帚进来,到井边刷牙洗脸,无论春夏秋冬他都是用井水洗嗽。昨晚同修瑞对弈了几盘直到近十一点才躺下,但因已养成的习惯到到时自然就醒了过来。接着孩子们也陆续起来了,先是书林,片刻后明理、美林、庆林全下来了,明理把凤英背了出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吃着早餐。
“明理,什么时候放假?”凤英问。
“下礼拜四。”
“前天我送毡去,你寝室门口围着一堆人在哈哈笑什么?”美林问。
“他们在笑我寝室门口贴的一副对联。”
“写什么那么好笑?”
“右联是‘哼哼哼哼哼’五个字;左联是‘哈哈哈哈哈’也五个字,横批‘同乐’。”
大家一听全笑了,“什么人想出来的?”庆林问。
“是我寝室两个同学绰号危地马拉和象牙海岸,俩人形影不离,同学称‘哼哈二将’,可能因为如此他俩才写出这样的对联。”
“怎么会起这样的绰号,有什么典故吗?”美林说。
“他俩一位叫危地南,一位叫项海波,同学感到拗口,经过集体讨论一致同意给改名为危地马拉和象牙海岸,又顺口又好记。”明理笑着说。
“可这名字也很怪,那儿好记了?”月娇说。
“这不是人名,是两个国家名称,就像我们国家叫中国一样。”明理解释。
“国家叫这样名称也太怪了。”小鹏也说。
“还有呢,”明理说“对联是礼拜三下午贴的,礼拜六下午时横批被人改成‘神经病’”。
哈哈哈,大家又开怀大笑。明理又说:“我讲一条打一字的谜语,是新年晚会上一位同学说的。”
“常见的字还是偏僻的?美林问。”
“很常见的,除了娘以外,你们全认识。”
“你说吧。”小鹏来了兴趣。
“注意听,‘一边绿一边黄,绿的喜水黄的喜风,喜水的怕风,喜风的怕水’”明理又重复一遍。除了凤英外每个人嘴里一边喃喃着一边思索着,而瞧着各人神态凤英忍俊不禁。明理则说:“一下子想不出来,慢慢想嘛,猜对了给两粒糖。”
饭店吃午饭时,小鹏把谜语讲给众人听,“这个字由左右俩部分构成,这两部分是有颜色的,一边是黄色的,一边是绿色,黄色的喜欢风又怕水,绿色的则相反喜欢水但怕风”,小鹏想众策众力定能猜出来。饭店伙计们也围在一块瞎侃,个个冥思苦想,到了四点还猜不出,钱多忍不住了,叫庆林回家问去,庆林噔噔走了,很快便转回来。“什么字?”众人异口同声发问。
“很简单一个字,我给你们提示一下。”庆林装腔作势说,“绿色的乡下最常见,那黄色的我们天天见,只要是活人就离不开它,把眼睛朝前就看到了。”依福说:“朝前看不就是灶台,还有锅碗勺盘,还有荤的素的,哪一样是黄色的。”
“你看灶里有什么?”
“木柴。”阿胖抡先说,他已不胖了。
小鹏恍然大悟道:“我知道黄色是什么了,是‘火’字。”
钱多拍一下脑门:“对呀,火不就是黄色喜风怕水嘛。”
庆林很得意:“猜出了一半,另一半是绿色乡下最多,但不一定一直是绿色,到了大热天就变成黄色了,你们好好去想一想。”
庆林在趾高气扬,而其他人也各找人请教去了。书林讲给师傅听,济民一笑告诉他是什么字;美林当然跑去找可云,俩人一起分析,半小时后便猜到了;月娇苦苦地思索着,直到日头偏西还是没半点头绪,她去向慧芬请教。慧芬说,这字谜我见过,我想一想。几分钟后,她写在纸上给月娇讲解为什么是这个字。
饭店打烊,庆林一进屋便迫不及待问想出来没有,月娇说:“你娘脑袋瓜好使,怎么会想不出来?”
“那你呢?”
“你想出来没有?”美林反问。
“我想出来了。”庆林大言不惭地说,明理偷偷笑。
美林一翘下巴:“你都能想得出,我还能想不出吗?”
书林最老实了,“我没想出来,师傅告诉我是‘秋’字。”
小鹏一拍大腿:“对,对,是‘秋’字,绿色的是禾,我是乡下人,怎么没想到呢。”
美林睨了庆林一眼说:“我也讲一个谜语: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猜一件东西。”
月娇支着下巴说:“春去花还在这不稀罕,市场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卖;水无声应是池塘,可鸟怎么不怕人呢?你想到没有?”小鹏摇摇头,庆林则向明理投去询问目光。美林叫道:“不许作弊。我就不相信‘秋’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娘,帮我看住他。”美林出去倒洗脚水,趁着这一刹那明理给庆林耳语一句。美林进来,“娘,俩人有没有怎么样?”月娇笑着摇摇头。美林冲着庆林:“猜出没有?”
庆林一扬下巴:“猪都能猜得出。”
“你说是什么,猜不对就是猪。”
“不就是一幅画,画在纸上当然水无声花不落鸟不怕人,又不是真的。”庆林抢白着,他很解气,平日总是妹妹嚷着。
“哼,算你蒙对了。”美林顶了一句,气鼓鼓上楼去了。明理打了庆林一下:“你呀,也像三岁孩儿一样。”一旁的小鹏和月娇开心笑着,这就是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