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时后堂之上,我才道出生辰纲一事,不料一人忽然立身斥责。不是别人,正是与我对面而坐的白面秀士。
说实话,我本就担着莫大风险,受托前来秘说此事。被他这一斥,惊得不轻,一时不知该如何圆话。
好在晁盖此时开口宽解道:“先生莫慌。是小可疏忽,方才教那刘唐一闹,不曾为你引见这位吴学究。他与我自幼结交,乃是本村的教授①,号为‘加亮先生’。因他聪颖过人、颇有谋略,此间人都唤他作‘智多星’吴用。”
我听到这里,吃惊更甚——智多星吴用!那不是水浒好汉里的军师么?原来就是眼前这一位!
那个秀士见晁盖如此说,转嗔为笑,起身施礼道:“不才斗胆一试虚实,教先生受惊了。”
我的确心有余悸,少不得还礼道:“久仰加亮先生大名,今日竟有幸在晁保正庄上一同拜会!”
晁盖笑道:“二位先生何须多礼,都请坐下吃茶说话。”
于是都坐下来,喝了几口茶,便又言归正传。
晁盖道:“生辰纲之事,如今不瞒先生,前日小可已从刘唐口里尽知其详。那刘唐其实并非我的外甥,乃是新来的庄客。他也为这件事特来寻我,哪知来时路上吃醉了酒,赤条条睡在村口一处庙里,教本地两个都头拿了,只道他是贼。路经我庄上时,那两个都头都与我相熟,因此设法救了他,只教他认我做娘舅,方可掩人耳目。”
我听了道:“原来如此。怪道方才他说与贫道是同乡时,保正厉声喝止,却只因他说漏了嘴。”
晁盖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如今且不说刘唐,只说眼下这件事。今日所以请来吴学究,正待为此事计议一番,不料公孙先生也因此而来,可知是天欲助我等取那横财!”
我说:“小道何足道哉。若有吴学究在此出谋划策,何愁此事不成?”
晁盖道:“先生既如此说,且听学究有何良策。”
那吴用捻捻胡须,思量片刻,道:“这趟财物既是从黄泥岗小路而来,也可智取,也可力夺。只是不知他那里有甚人物,依着小生愚见,先是智取为上。”
晁盖道:“怎么叫作智取?”
吴用道:“此乃后话,如今先说用人之计。有道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此事人多不可,只怕走漏风声,因此保正庄上之人都不用。人少时,又怕他若有一两个奢遮的人押送,我等恐难得手。今只保正、先生、小生、刘唐四人知晓此事,恐还须几个有手段的人物前来入伙,方是妥当。”
晁盖道:“哪里去找这几个人物?”
吴用道:“我寻思起来有三个人,义气最重、武艺也好,敢为知己者赴汤蹈火、同生同死。若得他们相助,此事大有可成!”
晁盖道:“他们姓甚名谁,哪里居住?”
吴用道:“他们是弟兄三人,一个唤作‘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唤作‘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唤作‘活阎罗’阮小七,都在济州梁山泊边的石碣村居住。小生两三年前也曾在那里住过一些时日,与他三人颇有私交,因此深知其为人。”
晁盖道:“原来是他们弟兄三个,我也多曾听人说起,只是不曾会面。恁地时,我即刻使人去请他们前来商议。”
吴用道:“这三个虽只是不通文墨、卖鱼糊口的村汉,保正也不可轻视他去。若只差生人去请,他们只怕胡乱不肯来。须是小生亲自走一趟,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他们真心而来,方是上策。”
晁盖道:“如此更好!何时可以起身?”
吴用道:“只吃了午饭便去,傍晚之前可到那石碣村。若他们都在家中,小生不须三言两语便可说动。今晚连夜赶回来,三更时分必至庄上。那时夜深无人,最是便宜时候入庄来安顿。”
说到这里,我心想,那梁山泊今后既然是林冲落草的地方,那八成也是我的安身立命处。不如趁便就和吴用去走一遭,先看个究竟也好。
便接着他的话道:“何妨让小道随吴学究一同前往,路上多少有个照应。”
晁盖道:“最好!公孙先生是个妥当人,同去也叫小可放心。我自在家里杀猪宰羊,备好顺溜纸②,今夜只待二位先生佳音!”
于是午饭晁盖只与我和吴用三个人一处吃,连刘唐也不请在内。吃完之后,让庄客鞁③了两匹好马,送我二人到村北道口方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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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我和吴用二人乘马离了东溪村,向北投石碣村而去。那吴用毕竟是读书人,言之有物,因此一路与他闲聊,话也投机。
不知走了多久,此时看看日头已经西斜,远远见有一处紧挨湖滨的村落。
此时那湖是在我们南面,可知已来到巨野泽的最北端。在那湖边驻马观望,极目而去,那片大湖可谓是烟波浩渺、水天相接,方圆应有八百里,里外能御十万兵!
心里一想,难怪水浒好汉们后来要在这等水域落草,千年之前这地方真不是浪得虚名的所在!
而那村庄走近看时,亦是青峦叠嶂、绿树堆云,水流纵横、阡陌蜿蜒,茅檐零落、舢舨④穿梭。作为一片打鱼采藕的乐土,实在是再合适没有了。
吴学究顺着湖边小路进了村子,也不问人,熟门熟户直奔一所蓬屋而来。那屋外一带疏篱上晾着几张破渔网,里边地上晒着几堆小鱼干。屋前不远处便是湖泊,岸边枯桩上自然系着几条旧渔船。
吴用在那篱笆外边叫了几声“二哥”,没有动静。又去敲门,屋里也无一人答应。
我问:“莫非你我白来一趟,他弟兄几个早已搬去别处谋生了?”
吴用道:“未必。他们世代居住于此,更兼兄弟三人都有讨营生的好本领,想来轻易不会背井离乡。不妨,二哥一时不在家,且去寻那两个看看。”
正待要走时,忽然远处过来一个人,老远挥手叫道:“吴学究,怎地是你!许久不见甚么风把你吹得到此?”
不知所来何人,且看下回。
【作者注释】
①教授:古时对私塾里教书先生的称呼。
②顺溜纸:一种纸钱,烧来祈求平安顺利。
③鞁(bèi):给马上鞍辔,以备骑乘。
④舢舨(shān-bǎn):一种小木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