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我从公孙道长手里接过一沓文书,打开一看,原来是一道度牒①。上面画着符箓②、写着许多文字。略扫一眼,前边都是道家的启示、训诫之词,后面写明所持者姓名、道号、生辰八字、哪里人氏、某年月日入道等等。
我看完不解,问他,“道长这又是何意?”
公孙道长道:“你此去郓城、沧州,想必沿路各处都发了海捕文书。若只恁地去时,怕是不出三、五日又教人拿了。贫道这道度牒,至急之时或可保命。”
我说:“这如何使得!道长你……”
公孙道长打断我,道:“你且住,听我说。贫道此番决意行刺,此去亦是凶多吉少。事若不成,有死而已,要这度牒何用?”
我说:“道长此言差矣。小人手无缚鸡之力,尚且杀得那高衙内。道长武艺如此了得,何愁事不可成?这度牒万不能收,好意小人心领了!”
公孙道长摇头道:“不瞒你说,贫道虽自幼操习枪棒、会些拳脚,然而近年顽疾缠身,恐将不久于人世。无论此事成与不成,你只不必悬心于我,自去干你的勾当。贫道近日夜观天象,见四方风云异动、妖星倍出,料大宋气数朝夕难保,此非经天纬地之才不能维持也。你有胆略、有好头脑③,还有个奢遮④的兄弟,是可做大事之人。只盼你到得郓城,送上那十万之资,助‘晁天王’等人共举大义、匡正乱世、以济苍生!贫道便是身赴九泉,亦能含笑矣!”
听了他这一席话,心里顿时感觉不是滋味……同时心想,我一个天下通缉的在逃犯,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干系重大的任务了?
正不知该如何答复,哪知他已经翻身上马,把马上那个装着银两的布包丢给我,道:“不能与你等一同纵横天下、成就大业,实为平生所憾。话不多言,这些银子把去与你路上做盘缠。此地危险,不久便有官军来,你快走罢。贫道去也!”
说罢马鞭一扬,头也不回穿过那个林子,向着来时的路飞奔去了。我本想叫声“道长保重,后会有期”,又怕刚巧叫来往行人听见生出事端,也只得作罢。
道长去后,我自不敢原地驻足,背上包袱,骑上原先驮我的那匹马,便向北去寻广济河。
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路,到那河边已是晌午时分。此时那里正有船家在岸边上货,一打听是要北上去齐州⑤的。于是与那船家商议,十五两银子把我连人带马捎去郓城县。
船家毕竟是生意人,自然不会与银子过不去。况且见我也不过只身一人,没什么不妥,当即接了这桩买卖。
直到开了船,我那条紧绷了几天的神经,这才算是终于松弛了下来。此时感觉身上困扰多时的风寒,像是也减轻了大半。估计是一早被那伙衙役们捕获时,心里一惊、冷汗一发,反倒就此好转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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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船之事不必细说,只说一路顺水漂泊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早晨,船已驶入一片大湖。那湖方圆足有百里宽阔,咋一看还以为是驶入了海湾。问那船家这是哪里,船家道是“巨野泽”。
在巨野泽里向北又行了半日,这时忽然有两条船从东北方向飞驶而来。那两只船吃水不深,不像是货船;船型较大,也不是渔船。船上都竖着旌旗,各有十几二十个人立在船上,手里大多都有家伙。
我当时一看,心想坏了!难道还有官兵扮成渔民模样,在湖上来往巡查?
船家此时一句话,令我很是惊讶。
他说:“不必惊慌。这些梁山贼寇只图些许财物,轻易并不杀人。”
我说:“什么,梁山!原来这里就是梁山?”
梁山不是水浒一百零八位好汉落草的地方吗?
船家道:“此处乃是郓城县地界,北去几十里远,方为梁山水泊。”
正说着,那两只船已经靠近。船家自去应付,给了些钱两和干货土产。他们也没怎么刁难,便放我们过去了。
这时日已西沉,船终于在一处埠头靠了岸。我问了方向,谢过船家,下船骑马,自奔郓城县城而去。
到那县城时,已是黄昏。先寻了一家裁缝铺,索性掏出五两银子,让他们连夜赶制一套道袍。之后找个像样的馆子,三荤两素的叫上菜来,好歹吃了一顿久违多日的饱饭。
饭后就在附近客店落脚,本待睡个安稳觉。哪知独自躺在床上,免不得又想起翠莲殒命、师师别离,心中苦闷难当。翠莲已经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日;而如何才能与师师团聚,如今成了我生命中最大的追索。因此辗转反侧,挨到四更过后才得入眠。
次日醒来,不觉天已大亮。急忙出去取了道袍,回客店把头发盘了,戴上逍遥巾、插上师师的白玉簪。再把身上行头一换、踏上云靴,摇身变成个像模像样的道士。
此时才觉得心里稳妥许多,于是离了客店,骑马出县城东门,便往东溪村而去。
那村子四、五里地之遥,并不难找。到那村口时,逮着一个村民,问他晁保正住在哪里。
村民把手一指,望着一条溪对面不远处有个大庄,说便是那里。
我当时多嘴问了一句,那晁保正是何许人也,为何都称他作“托塔天王”。于是村民跟我讲了个故事。
原来这处村坊分为东、西两村,中间隔着一条大溪。当初西村闹鬼,常有人因此掉入溪里,不知所踪。一日,有个僧人经过,村民们向他备说此事。僧人便为他们出了个法子,叫他们用青石凿了一座宝塔,放在溪边以镇凶邪。谁知如此一来,那些冤鬼都被赶到了东村这边,东村的人开始遭殃。晁盖知道这事后十分愤怒,独自一人淌过溪去,把西村的人狠狠修理一顿。又凭一己之力,把宝塔硬生生搬了起来,就置于溪流中央。从那以后,不论东村西村,无人不佩服他,因此得了这个称号。
我听完不免也有些钦佩,谢过那村民,就牵马向他庄上来。
敲开门,出来答话的是个老伙家,问我找谁。
我自然不敢实报姓名,只说:“贫道公孙胜,有事来寻贵庄晁保正,相烦引见。”
那伙家打量一番,觉得我眼生,也不怎么搭理。只说晁保正一早出去,不知哪时回来,便关了庄门。
我吃了个闭门羹,心想这晁保正不是大家嘴里称道的好汉吗,怎么家里的下人这般怠慢人?
于是心有不甘,又去敲门。那伙家再开门时,谁知竟拿出一小袋米、一吊钱塞给我,说:“多的却是没有了。先生⑥若嫌少时,只去别处化粮便是,莫要再来叨扰。”
我这时有点来气,伸手把门顶住,道:“你这老儿好生无礼。贫道此来特有要事与晁保正商议,你不分青红皂白,怎么打发起叫花子来?”
那伙家央求道:“有甚要事也只改日再来罢。先生不省的⑦,里面有个庄客正吃醉酒,惊动他发作起来不是耍处!”
我说:“什么庄客不庄客。我找的是你家庄主,与庄客什么相干?你不要轻慢我,委实有事,快去请晁保正出来相见!”
不料我话音刚落,那院子里边忽然一个大汉从地上暴跳而起,嚷嚷着便向门外撞将出来。
只见那汉子阔面虬鬞,皮肉紫黑,鬓角处有一抹朱砂记,上面还长着几根毛,容貌可谓丑陋。特别是那散乱卷曲的头发,就像是去发廊里染过似的,阳光下看竟是红彤彤的一片。
等他走近时,闻到浑身一股浓烈的酒味。那碗口大小的拳头叉开五指,劈胸把我揪住,嘴里骂道:“你这撮鸟⑧道士,好不烦人!他才与你钱米斋粮,你却不走,还来厮闹。坏了老爷清梦,该不该打!”
说完只一推,仿佛有千斤气力,把我猛推出好几步远,四脚朝天重重摔在地上。如此仍不罢休,上来还要动拳脚。
我体质本就尚未复原,又见他一身精肉,粗壮如牛,哪里是他对手。
正待起身要走,这时背后一个声音高声喝道:“刘唐那厮住手,不得无礼!”
谁知那红发大汉被这一喝,倒像是被绳索缚住一般,当即立着不动了。
我扭头看时,见是六、七个人骑着马,正从庄外东面的小路而来。
为首一个汉子年近四十,身形魁梧、体格健硕,方面直鼻、双目如炬,一副络腮胡子生得尤其彪悍。
不知这人是谁,下回分解。
【作者注释】
①度牒:官府发给僧侣、道士以证明其合法性的凭证。
②符箓:道教的一种鬼神信仰。符,即符文,用以驱凶避邪、请神杀鬼;箓,天书形式的秘文。
③好头脑:好长相,好模样。
④奢遮:了不起的,有能耐的。该词来源于契丹语,后融入山东、江苏一带古方言。
⑤齐州:今山东济南。
⑥先生:宋时对于道士的一种称呼。也以此称呼教书、行医、占星、卜卦为职业的人。
⑦不省的:不晓得,不知道。
⑧撮鸟:骂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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