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杰克可以选择的话,他无疑希望泰坦尼克永不沉没。如果我也可以,我但愿那条隧道没有尽头。
其实那阵突如其来的沉默并不该叫人感到沮丧,反而应该觉得写意,这真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情。
16公里的旅程,在一片短暂而又漫长的寂静之中走到了尾声,像是为了谢幕而准备好的一大段台词。此后,我们大概会一同坐上电梯,然后重见天日。紧接着,一个真心的说声谢谢,另一个故作洒脱的说声再见,顶多再加上一两次转身挥手,一切回归原点……
我的脑海里此时又浮现出杰克屹立在海风之中,高喊“我是世界之王”时的表情。
只要怀揣希望的地方,哪里都是纽约。只要邂逅露丝的地方,哪里也都是泰坦尼克……想到这里,我在心里知足的笑了。
当又一截金属台阶出现在隧道末端,并挡住车子前行方向的时候,我意识到那基本就是旅程的终点了。我把车子靠墙停放下来,关闭了电门,只保留车前灯在墙壁上形成的漫反射。那一片淡淡的光晕此刻尤为宁静,静到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
此刻,我不知王诗诗在想些什么,我只纳闷她为何还是一动不动。我试图提醒她目的地就在眼前,可话到嘴边却又落下。可能她太疲惫了,我想,不如就让她歇一会吧。
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刻是她打破了沉默。
“你听说过特殊恐惧症吗?”她忽然问道。
“啊?”我有点猝不及防,“什,什么证?”
“特殊恐惧症。那应该算是……一种心理疾病吧。”她说,“患者会对某一种特定情境或者事物产生心理障碍和难以抑制的回避倾向。”
我本预计这是个用来提前道别的时刻,因为我担心坐上电梯到达地面之后,很可能就没有那个时间和气氛了。我正酝酿着对白从何而来,谁知她竟问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我一头雾水,摇头说:“心理学我不在行。”
“你知道吗?”她接着说道,“其实很久以来,我一直对公路隧道这种东西很排斥,或者可以说是恐惧。”
“哦?至于么,这有什么好恐惧的?”
“只要条件允许,我总想着绕道而行,哪怕耽误几十分钟,甚至一两个小时。就算实在没得选择,在进隧道之前我也会事先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坐在任何一个舒适的地方,直到确定自己从隧道出来为止。”
“真的假的?那万一在隧道里碰上塞车,旁边刚好又坐着一个坏叔叔,岂不是会很吃亏?”
王诗诗听罢转过头来,用她那双大眼睛漠视着我。分明在说——不愿意听,我可以打住。
“好吧,我不打岔了!”我做了个投降的手势,示意她可以继续。
她这次好像丝毫没有生气,只是静默了一会,然后用依然平缓的口吻说:“爸爸的工作一直很忙,在高能物理方面的研究这些年几乎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国家培养了他,对他的期望一直很高,他们甚至把他视为第一个可能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中国科学家。在工作上,爸爸或许问心无愧,对得起每一个欣赏他、器重他的人。可是,在另一方面……”
我很感谢她一口气又给了我这么一大段对白,无论是什么,在我看来都比我刻意设计的临别赠言要强百倍。
于是我赶紧引导她的话题,“另一方面怎么了?”
“以前,每当学校放寒暑假,妈妈都会抽出几天时间,带我来这里看望爸爸。”她的思维大概出现了一个跳跃,“可是后来,妈妈再也不能来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来做这件事情。”
“哦?为什么呢?”
“3年前的一天,就在之前你去过的那间实验室里,妈妈跟爸爸吵了一架。妈妈埋怨爸爸只顾工作,很多时候忽略了我们,即使来到研究所,大部分时间也还是我们自己度过的。爸爸要求妈妈理解,但妈妈已经听不下去,一气之下带着我离开了研究所。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天爸爸看着我们远去,眼里流露出的那种无奈……我想我在今天,已经完全可以理解他当时究竟有多难过。更何况,那是爸爸最后一次目送妈妈离开……”
她的这席话,让我一时间几乎词穷,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最,最后一次?”
“回来的路上,妈妈的车开得很快,我有点害怕……”她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紧张起来,“我下意识的系起了安全带。车子驶进了一个隧道,那是个双向隧道……”
双向隧道?那应该就是研究所出去3公里处的那个隧道了。这样的隧道并不多见,至少高速公路上是不会出现的。
“隧道里一片狼藉,”她的思维出现了第二次跳跃,“驾驶室左侧严重凹陷了,挡风玻璃四分五裂,碎得到处都是……我看见一个男人扭曲的脸,他就站在我们的车前愤怒的吼着。过了一会,他走过来,这才发现妈妈趴在那里已经一动不动了……后面一辆车的司机也走了上来,但还是没能唤醒她……事实上,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啊?不会吧……
我心头一紧,感觉呼吸都凝固了。与此同时,一股悔意油然而生,我后悔之前的玩笑有多么不合时宜。
当我再注意她表情的时候,发现她虽然还在强作镇定,但此时两道泪痕已是清晰可见。
“对,对不起……”我向身旁的姑娘道了个歉,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再做点什么。
叫我该如何是好呢?我身上从不带纸巾——有生以来头一回感觉这是一种罪过!
一滴滴泪珠开始断线,我的外套成了她的围兜。
王诗诗的语气哽咽了,“在那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我很少再见到爸爸的笑容,也好像没见他流过眼泪。他似乎比原来还要拼命的工作,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我甚至一度产生了一个疑问——难道他真的不爱我们吗?”
不,傻姑娘!他是爱你的,这是他最后特意交代我的话。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但却是如假包换的。
所以天使,请你别哭,这叫人心疼!我该如何将他的话转告,才能使你深信不疑?
还没等我组织起语句,她又说道:“后来,直到我无意间看见了爸爸的一篇日记,我才渐渐打消了那个疑问。在日记里,他说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他可以用他所有的努力,来弥补我的悲痛和遗憾。但他却从来没有亲口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他只是让我看一些关于物理学的著作,譬如《广义相对论》、《时间简史》……他暗示或许有一天,我可以自己从那当中提前找到答案。”
不是吧,需要这么深奥吗?作为一个硕士研究生,我都未必能看懂那些,更何况一个初中生?
同学,做一位科学家的子女,尤其是高级的那种,真是太难为你了!
“难以想象。刚才从C区一路过来,我发现我竟然克服了对于隧道的恐惧感……当灯光一盏盏亮起来,笔直的通向远方,我不禁认为那是妈妈在为我引路。”泪光中,她泛起了一抹温暖的微笑,“所以后来的一路上,我真的想通了许多事情。”
是吗?那该恭喜你了。
“想通了什么,可以分享吗?”我问。
“还记得广播里提到的核反应堆吗?”轮到她提醒我了。
“当然。”就是那个该死的东西,害得我们疲于奔命,我怎会不记得!
“是什么实验需要如此巨大的能量?”
“啊?你问我吗?”还是你准备自问自答?
这时她把我的外套取下来,交还给我。
“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她这时才发现外套已经湿了。
“多大点儿事啊?”我学他之前的口吻,“工作服而已,管它呢。”
我接过外套,自己穿上。外套里头还有她的余温,带着一抹淡淡的香味。是香水味儿还是体香,我分不清,总之闻着叫人浑身不禁一阵酥麻。
“方便帮个忙吗?”她说着,把身子从座椅里向前挪了一下。
我意识到她要下车,于是走到副驾一侧,把她搀了下来。
“这是准备去哪儿?”我不免有些担心——散伙的时候到了吗?
她此时却很意外,微微抬头看着我。“在爸爸的影响下,我一直对科学深信不疑。”她说着,泪水似乎还在眼眶里打转,“但有的时候,科学也许未必可以解释一切。就比如今天,好像一切在冥冥之中都有安排……所以,谢谢你一路把我带到这里。”
她……居然在谢我?没听错吧?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
假如你想说咱俩有缘,我也不会介意。
“现在,就请你跟我来吧。”她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一直无法在爸爸嘴里和书里得到的答案,今天或许就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