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黑压压一帮人扑面而来,为首那个和尚,论个头也是个八尺来高的大汉。看他那模样:三十出头,脸圆耳阔,鼻直口方,腮边一圈硬生生的貉豸喿①胡子,不怒而威。七分腱子肉,三分肥油膘,通身上下少说得有二百来斤。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脚下扬起一片尘土。
翠莲眼见这阵势,魂魄都吓散了,只抱着我的一只胳膊,把脸贴着不敢看。而我也正不知如何是好——人家人多势众,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服软求饶,面子实在挂不住;撒腿一跑,娘子怎么办?
正纠结时,那个大和尚雄赳赳、气昂昂已经来到我面前。也不等我开口,铜铃般大小的眼睛瞪着我,劈头盖脸就问:“是你这厮动手,将这三人一顿好打?”声音如同那寺院里的洪钟一般。
我初来乍到,没见过古代打架是这动静。心里不免慌张起来,表面却强作镇定道:“是这些人调`戏女子在先,我才出手教训。”
那帮泼皮听我这么说自然不认同,举着棍棒,七嘴八舌的嚷嚷。
那和尚被吵得不耐烦,对那帮泼皮喝道:“聒噪②甚么!自有洒家③与你们主持!”然后又看着我说,“那厮们如何调`戏女子?你且说来。”
我说:“他们对我娘子言语轻薄,使眉弄眼,还拦住去路不让她走。怎么不是调`戏?”
那和尚听完,看了一眼翠莲。翠莲此时躲在我身后,低着头哪敢作声。
和尚又说:“那厮们便是调`戏了你娘子,洒家却不曾。今日你打伤洒家的徒弟,又该如何计较?”
我心想,调`戏了人家娘子,被打难道还冤枉吗?但是看这和尚气势逼人,我自己心里倒先矮了半截,也没跟他争辩,只问:“你说该如何?”
那和尚道:“洒家原是官府里的提辖④,颇识得法度。他几个既然言语轻薄你娘子在先,洒家自是教他与你陪个不是。你出手伤人在后,却须与他一人五两银子作汤药钱。”
“一人五两?!”
我听完一惊,心想这不明抢吗?我们做了一下午买卖,营业额折算成银子也不过二三两。这和尚居然狮子大开口,一喊就是十五两!
“我们哪有这许多银子!”我说。
和尚道:“做买卖的,身上如何没有银子?也罢,你只胡乱赔他十两作数,也教你等相安无事。”
我说:“当真没有银子了!”
那和尚脸上横肉一沉,“不是个爽利的人,你只说身上通共有多少!”
考虑到身上仅剩的那点钱还得用来住店,更何况也就区区半吊钱顶什么用?
于是我干脆硬着头皮说:“分文也没有了!”
那和尚听了便怒,吼道:“没有也不打紧,须吃洒家三拳再走!”说着向前跨一步,举着拳头就要打我。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和尚碗口大小的拳头即将砸下之际,突然一个人闪到我身前,扑通一声给跪了!
我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翠莲!
当时万万没有想到,翠莲这孩子竟然如此深明大义!正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能跪地求饶,她则不然——居然信手拈来!
可谁知她嘴里竟大喊一声:“恩人——!”
我当时心想这是什么情况?吓傻了吗,哪有求饶管人叫“恩人”的?
那和尚被这一叫,也愣住了,把拳头停在空中,目光移向了翠莲。
“你是何人?怎地叫我恩人?”他不解问道。
翠莲此时竟已流下两汪热泪,仰头望着那和尚道:“恩公!你如何不认得奴家了?奴是你去年在渭州城里搭救的唱曲儿的翠莲啊!”
那和尚听这一说,低头皱眉仔细一看,“哎呀,果真是你!恁地有缘,却在此地又相见了?!”
翠莲道:“恩公,你怎剃度做了和尚?奴家险不曾认出你来!”
那和尚这时倒全然把我忘在一边,真个视我为无物!只见他本要揍我的那只手,去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上摸了摸,对翠莲笑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你且起来说话!”说着把翠莲扶起来,居然就地拉起了家常。只听他说:“自那日吃了官司,洒家一路走到代州雁门县。其间得个赵员外接济,劝洒家在五台山做了和尚,安身避难些许时日。后因在那山上大闹了一场,又不得容身,如今却才投奔京师,在那大相国寺里厮混。”说完又问,“你父亲可好,莫非也在此地?”
翠莲道:“只在城东十多里地一处村庄里安顿。父亲每日感念恩人,今若得知恩人在此,必来拜望!”
那和尚道:“直⑤甚么!不必劳动,自有相见之日。”说完,这才想起瞟了我一眼,问:“这厮又是何人?”
翠莲道:“恩公,若不是奴家眼尖,把你认出来,岂不教大水冲了龙王庙!”说完对我道,“这便是往日提及的那位恩公。”又对那和尚道,“这个是……奴家相公。”
我见和尚这时面色已不再狰狞,便学着电视里的情节,抱拳行了个礼,也叫声“恩公”。
和尚听罢,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说:“常言道不打不相识,原来却是你家相公!”又说,“我等多日不见,洒家进了空门,你倒嫁出阁去,这一进一出,岂不造化?”说完又骂身边一众人等,“你那伙腌臜泼才⑥,兀自成日里招惹是非,险教洒家误打了好人!”
那一群泼皮正被眼前这一幕戏剧性场面弄得没头没脑,忽见和尚这么一说,赶紧唯唯诺诺,手里的棍棒也纷纷放下来,不敢再哄闹。
那和尚又问翠莲,“你两个哪里去?可有了下处⑦?”
翠莲说:“正寻客店落脚。”
那和尚道:“正好,却来我菜园里厮会,不比客店自在?”
说完也不问人同不同意,当即吩咐一声,就有几个泼皮抢先上来,扛包的扛包,推车的推车,倒像之前啥事也没发生似的,一窝蜂拥着我们三人到了那酸枣门外庙宇旁一个大菜园子里。
那些泼皮乱哄哄都进了菜园,这时看看天色暗了,又有三四个争着去买酒肉。那和尚说:“平日里多是吃你等酒食,今日巧遇着故人,也教洒家安排一场还席。”说着拿出好几两银子给他们,那几个哪里敢要,推迟再三才收下了。不多时回来,买了许多蔬菜果子,三担酒,一头猪,一只羊。当晚就在那菜园子里杀猪宰羊,炊饭筛酒,大摆筵席。
酒过数巡,那几个之前挨打的泼皮也来敬酒,给翠莲百般赔不是。那和尚更是豪爽,只顾先跟我干了几大碗,说:“兄弟是个好男儿,多吃几碗与你压惊。洒家原是粗鲁军汉,得罪处莫要见怪则个⑧!”
喝着喝着,前后又有十来个泼皮模样的纷纷拿着各自酒菜加入进来,昏天黑地的直喝到夜半三更方才罢休。
那天晚上就和翠莲住在和尚隔壁的屋里,不知睡到几时被一阵如雷的鼾声惊醒,活像有个怪兽隔着土墙在黑暗中咆哮!我当时心里直犯嘀咕:这和尚究竟什么来路,到底好人坏人?就在京城里这么大个寺院旁边,明目张胆的又是杀生,又是吃肉,又是喝酒,还跟这么一群无赖混混打成一片,什么三皈五戒全不顾了,竟也没一个人来管他?
次日天明翠莲起得早,叫我拾掇一下先去做买卖。我当时正在池边洗脸,这时昨天一大群泼皮中的六七个又来了,先去叫那和尚,和尚还在呼呼大睡,他们也不敢惊动。于是来问我们今天什么打算,我说仍去昨天那里摆摊子。那几个说这个容易,也不必我们自己去,叫其中一个会做买卖的小厮把车推去,说“只管放心,全依时价卖完银子一发还你”。
于是当时只得与这几个泼皮在菜园里又是东拉西扯,又是切磋拳脚,闹了半天。
到了将近晌午,那和尚醒了,几个泼皮又叫去家里吃酒。和尚说:“懒怠动。只在这里胡乱吃罢。”
几个泼皮也都依他,叫两个出去呼朋唤友,又跑来一帮人,就在菜园里的槐树下铺开芦席,吃喝起来。
酒足饭饱过后,一个绰号叫作“过街老鼠”张三的泼皮道:“多日不见师父使器械,今日不如取出来擦拭擦拭,趁便也教这位新来的弟兄观看?”
那和尚也爽快,道:“说的是!”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腿脚麻利的屁颠屁颠跑进屋里。不一会,一人一只手提了个一米多长、乌黑锃亮的东西出来。我一看,原来就是西游记里沙和尚手里那玩意,一头是个月牙,一头像个铁铲。又看那两个人手上微微鼓起的青筋,估计这东西少说也有五六十斤重。
不曾想到的是,这和尚也不扎马,也不运气,一只手接过那禅杖,呼啦啦舞了起来,如同京戏里猴王耍起了金箍棒!
那伙泼皮围了半圈,正看得如痴如醉。谁知和尚才舞了一会,忽然停下来。把禅杖一头咣当铲进土里,仰起脑袋就骂:“哪里来的老鸦,烦出鸟来,每日只顾咶到晚!”
原来那菜园一个小池边有棵杨柳树,树上有个鸦巢,乌鸦呱呱的叫个不停。泼皮们见那些乌鸦坏了和尚大好兴致,个个争着去打它们巢穴。有的要搬梯子,有的去取弹弓,有的索性爬树,乱作一团。
这时又一个绰号叫作“青草蛇”李四的泼皮道:“你们做甚么鸟乱!师父自有禅杖在手,一杖打折了那树,却不省事?”
和尚说:“使什么禅杖,洒家空手也拔得!”说着就把禅杖推给旁边的一个泼皮,险些把那人压倒在地。
众人一听全都瞠目结舌,和尚早已来到树下,把穿的直裰⑨脱去。可能是皮癣之类的原因,他背后此时露出一大片结了疤的零星红斑,远看去犹如一簇簇绽开在脊背上的梅花。
包括我和翠莲在内的一片叫好声中,只见和尚把跨打开,上身向一侧倒去。左手在下,抓着树根底部;右手在上,牢牢把树干反手抱定。这时右膝猛的一沉,嘴里大吼一声,那树竟然歪动了,惊得那树上乌鸦扑剌剌的乱飞。和尚并不罢休,再吼一声时,那树根处迸裂的土块咯嘣咯嘣的跳了起来。接着和尚松开手,吸两口气,换了一个姿势。这次左手在上,把已经倾斜的树身向下压;右手在下,把树根处托着向上抬。嘴里最后大叫一声“起——!”,整棵四五米高的树就这样被他一个人连根拔起!
谁知还没等众泼皮齐声喝彩,就听菜园一处矮墙外边有个人先叫道:“师兄端的⑩好神力!”
不知这人是谁,下回分晓。
【作者注释】
①貉豸喿(hésāo):食肉目犬科动物,外形似狐,略小,较肥胖,面颊生有蓬松长毛,身体灰褐色或棕黄色。
②聒噪:啰嗦、吵闹。
③洒家:宋元时期的关西方言,对于自己的称呼。
④提辖:宋代州府所置的武官,为“提辖兵甲盗贼公事”的简称。主要负责本地区的军队训练、管理,以及缉捕盗贼等事务。
⑤直:通“值”。
⑥腌臜(āzā):肮脏。泼才:混蛋,坏家伙。
⑦下处:下榻之处,住处,临时休息的地方。
⑧则个:语气助词,一般在句末,紧跟动词。表示礼貌的恳请,或带有歉意的请求。
⑨直裰(duō):始于宋朝的一种服饰。斜领大袖的长衣,多为素布制成,边缘常有黑色包边。起初多为僧侣所穿。
⑩端的:真的,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