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犀六年五月,丞相水寿腰斩,妻骨氏枭首,曝尸三月,夷三族。”
这是新修的《南增国史.公卿列传》中的一句话,我看了忍不住一声冷笑。当初的血流成河,冤魂无数,不过做了今日史册上的几滴趣÷阁墨。
我再次为他们感到不值,十几年的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换来一个鸟尽弓藏的结局。痴耶?悲耶?
站起身来,随手将书卷抛入窗外的深渊。我的居处建在孤绝崖上,卧室的窗户正临着百丈深渊。
我的父亲就是南增国前丞相水寿,亦曾是当今南增皇帝火禄及的义弟。
当年南增国的老皇帝火黎驾崩,三位嫡系皇子为了争夺皇位自相残杀,以至于老皇帝死后三月尚无人收殓。
争夺的最后结果是三位嫡系皇子无一幸存,如此一来渔翁得利就成了必然。身为先皇侄子的火禄及在以我父亲为首的一干心腹的辅佐下,最终登上大宝,定年号元望。
元望七年,有白犀牛奔入国都焚城,世人以为祥瑞,遂改年号为元犀。
我爹娘为南增国平反叛、擒巨盗、治冤狱、使他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我父被封定国侯,母亲位列郡主,一时位极人臣,荣宠无限。
元犀二年上元节,母亲产下我。当时正值越夷国使者来朝,献金麟鲛绡鸾服。这件衣服薄如蝉翼,文彩斑斓,入水不濡,近火不焚,夏可生凉,冬有暖香。孝贞太后亲以此衣为我裹襁褓,并因此为我取名龙衣。
我周岁之时,圣旨特下,将我指婚给皇太子火正。当时负责来丞相府宣读圣旨的大学士陆升见到奶娘怀中的我时曾下了八字考语——胎发未齐,媚艳入骨。
自我出生起,就常常出入皇宫。记事后更是常随太后皇后身边,孝贞太后最疼我,常留我在她宫中,一住便是月余。
一次,太后身旁的一位秉烛宫女不小心将滚烫的烛油滴在我的额头,当即就烫起了燎泡。我始终隐忍不言,所幸太后年事已高,凤目不明,又有刘海遮挡,因此并未发现,回家后母亲问起。
我答道:“太后见怜,召女儿入宫相伴,那宫女亦非有意,无心之失原本不必在意,孩儿当时若是声张,必令太后心下难安,以此不说,并非不爱惜自己身体发肤。”
当时母亲听了大为感慰,抚着我的脸颊说:“早就担心你生得太好,又过于早慧,恐难长成。如今稍稍破相,也是喜事。”
爹爹听说后,将我高高举起,朗声大笑道:“此吾家凤凰也!”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额上的伤疤只剩了隐隐一线,若非格外有心,决计看不出来。而爹娘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也只有娘亲的一只镂花嵌宝金钏。
如今我年甫及笄,爹娘罹难已满十年。
其实我的爹娘并非贪恋富贵之辈,更不是不知进退之人。当年我娘也曾跟爹爹说起过“月满则亏”的道理,爹爹也曾多次上书,请求归隐。
但火禄及却再三挽留,说什么不可失却肱骨之臣。甚至将堪堪一岁的我封为太子妃,太子火正足足比我大了十岁,依照南增国法,他须要等我年满十五岁方可举行大婚,这在南增国立国以来是从来未有之事。
其实我的年纪和二皇子火吉更为相近,但太子和皇子一比,尊卑立现。火禄及这样做,让我爹娘不好再辞官归隐。
元犀四年,我爹作为镇远将军出征乌宛,斩首十万级。将几十年来一直侵扰南增国的乌宛部族驱逐至千里之外,再不敢北上。
我娘出使中渚国,与其结成“尾渊之盟”,使一直虎视眈眈的东持国不敢轻举妄动。一时间,朝野震动,国中供奉我爹娘生祠者不计其数。
自此,南增国终成高枕无忧之势。
我爹担心功高震主,于是再次上书,请求除去名爵,降官三级。火禄及依旧不允,并且当着满朝文武,亲赐我爹免死金牌。
其实这时候,他们两个人都犯了错,只不过我爹错将他的假意当做了真心,而火禄及却将我爹的真心错看成了假意。
火禄及绝不肯背上有功不赏、嫉贤妒能的昏君骂名,却又容不得臣子的威望高过自己。我当然了解他这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想法,但更可怜我爹娘的一片丹心。
元犀五年二月,孝贞太后驾崩。
元犀五年十月,火禄及以叛国通敌之罪将我爹娘下狱狴犴府。龙有九子,狴犴主刑。狴犴府是南增国专门用来审讯重要犯人的地方。
当时以太子火正为首的诸多大臣彻夜跪在宫门前为我爹娘求情,其中更有四人甚至不惜自尽来剖明心志。
然而,火禄及不但不收回成命,反而命人连夜罗织我爹娘的十大罪状,并且假仁假义地宣称因为之前曾赐我爹免死金牌,纵使我爹娘死有余辜,然而君无戏言,姑且以终生下狱抵偿。
元犀六年正月,日食,天下血雨。
火禄及以为不祥,命钦天监观天象。
太史预言,此为国危之象。国中必有人将以下犯上,危及宗庙。
恰逢当时焚城中小儿作歌:
赤焰烈烈,弱水汤汤。
天无二日,谁为我王?
烈焰纵炽,终为水殇。
当时火禄及的宠臣崔徵便趁机进谗言,说此歌谣所指的是水姓之人意欲夺取火家天下。又令术师望气,皆言狴犴府有天子气。
火禄及大怒,命人搜捕我家亲眷,无论老幼一律下狱。并于当年五月将我爹娘及族人统统处死,我当时因为年纪小,和奶娘监禁在狴犴府偏院。
行刑前一晚,狴犴府都尉褚断冒死将我和奶娘救出,并将自己的女儿褚素娘以及家中一位忠心老奴白氏顶替了我和奶娘,二人****于狴犴府偏院。事后,褚断亦因看护不力被下狱折磨致死。
当日,褚断将我和奶娘救出后托付给了一位世外高人,这个人就是我的师父——侠女严无病。
师父与我爹娘素昧平生,只是她老人家侠义为怀,答应了褚断之请,并将我带至孤绝崖抚养。
十年来,师父教我武艺,诲我文章,她本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所学甚博,却又样样精深。她性情孤僻,对我决少言笑,但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教授于我,且从不责骂,我清楚在她心里早就视我为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