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清(1 / 1)

窗外碧空万里, 天气好到让人疑心方才的恍惚只是个错觉。

万籁俱寂,空气胶着,仿佛就连呼吸也很费力。

那人说:“我, 我本来上楼去确认过的,苏小姐半小时前还在,她说让我稍等。可我过了会儿再去看,透过房间的透明玻璃,里面已经没有人了,但是烟很大,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烧……”

程懿久久未动,但听到这里, 男人几乎是飞速走下了台阶,拧紧眉头:“什么在烧?”

“是的。我当时听她的语气是有点不对劲,但我没往那方面想……不知道是烧什么,难道是、是……”

说到这里,已经不敢再猜。

程懿几乎没有犹豫, 立时抬腿:“现在, 送我过去。”

何栋拦住:“程总, 这里还有很多宾客, 不如您先安抚一下,很重要的。”

然男人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一般,火速抽出了自己的手, 驱车前往苏礼的制衣室。

路途不过短短几分钟, 他却觉得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

她的制衣室占据了整个二楼,是全透明的设计, 因此他抵达的瞬间,一眼就能看见。

衣架上的东西已经快被烧没了, 只剩肩膀和头纱,灰烬轻飘飘落入盒中,却很好辨认。

闻讯赶来的霍为一怔,骇然道:“嫂子把婚纱烧了?!”

男人的身形忽而晃了一下,如同胸口被钝物击中。

他大步流星走到门前,猛地拉了几下门,想将婚纱抢救出来,然而只有错误的滴滴声循环不断――

是苏礼早已删掉了他的指纹。

“找人开门,”男人握在门把上的手已经青筋浮现,如同在竭力克制,但还是在几秒后几乎低吼出声,“去啊!”

但无论怎样都迟了。

后门打开的那瞬间,婚纱正好全部燃尽,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最后一片灰烬孤零零地落向地面。

程懿没有接住。

霍为看见男人就在空荡的衣架边站了很久。

他从没见过程懿这番模样。

以往再大的变故,崩心态的总是他们,男人无论何时都好像置身事外,永远理智,永远预判合理,永远心狠得只能看见目的,无论失去什么都在所不惜。

程懿垂了垂眼,看见了放在桌上的录音笔,只打开听了五个字,便按了暂停。

他甚至不敢去想,苏礼一句句听下来时的表情。

他此刻甚至不在意她今天是否逃离,是否再也不想见到自己,只是想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只要今天消失,她不必被真相伤害,怎样都可以。

预想的那一刻到来,后果却比想象中叫人难以承受千万倍。

男人闭上眼睛。

霍为疑心是自己眼花,否则怎么会看见男人因痛苦而泛红的眼眶和喉结。

这人可是程懿啊,没有喜怒哀乐,也不会被人主宰喜怒哀乐,始终骄傲地站在叱咤风云的顶端,就算听见再悲怆的哭声,也连头都不会低一下。

门口传来脚步声,程懿立刻抬头去看,然而预想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他眼前,来人是陈夜淮。

陈夜淮走到他身侧,拿起录音笔看了会儿,猜出了始末:“她都知道了?”

没有回应。

半晌后,程懿才哑声道:“她一定很恨我吧。”

“你早知道她会恨你,做之前你就知道了,但那时候你不在乎,因为她不重要。”陈夜淮说,“程懿,你早就喜欢上她了。”

是啊,早就喜欢上她了。

只是已经习惯了狠心,狠心到连自己的心动都可以忽略不计,反正他素来为目的不择手段,哪怕牺牲自己。

他独自在偌大又冷清的后院里,度过了童年乃至少年,从没想过奢求爱情。

没人陪他说话,没人分担少年心底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恨意,他这一辈子最讨厌所有的节日,因为所有家庭都会在这天团聚,而他甚至不被允许进入墓地。

无数个见证凌晨的深夜,他唯一的目标便是夺回程家的实权,将父母妥善安置,让他们得以安息。他时常在深夜被沉甸甸的巨石压醒,一日做不到,负罪感便一日如同桎梏将他捆紧。

他不允许自己被偏差值左右,因为当年若不是突然改变路线没去机场,他不会错过生前和父母的最后一眼。

于是他压下团建时海边清晨的第一次感情萌芽,压下日积月累中挪不开的目光,压下她义无反顾奔向自己时的动容,她能不顾一切去爱,他却不行。

一切早就变质了。

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会吃醋,发现她疏远自己会不安,对她好是真的,逗她是真的,想见她已经从刻意成为惯性,怕她受伤,怕她不高兴,想让她开心。

那么可爱又真挚的小姑娘,像是板栗,外壳看似坚硬,煮熟后敲开,里面却是淌着夹心的软。

如果可以,他也很想从自己千疮百孔的人生中挤尽所有美好,妥帖地装在礼盒里,打包成礼物送到她身前。

但说了太久的谎,连真话她都不会信了。

一步错,步步错。

制衣室离酒店很近,那时她还打趣过,假如她想逃婚,肯定会被他捉回来。

他一直盯着路口,唯恐错过哪一个穿着婚纱落跑的新娘,但他没想到,她不仅什么都没带走,还算准时间,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婚纱被烧掉。

不知房间内沉默了多久,久到连日光都变得不再灼烫。

程懿终于站起身来,阖眸哑声道:“恨我也好,如果这样不会让她伤心。”

他的电话一直锲而不舍地打了很久,他知道任何的解释都是多余,但她是值得被爱的,她可以不原谅他,但一定要放过自己。

电话始终忙线,正在他以为不会接起时,次日凌晨时分,电话竟然被接通了。

这是第二天,好像宣告着某些东西的结束。

苏礼的声音很轻:“在我原本的计划中,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去情侣桥散步,在桥边挂一把属于我们的锁,我会给你看我做在婚纱里的小细节,还有你西服上的玄机。”

他突如其来地哽咽,喉结上下滚动,准备好的说辞被瞬间打散,双手无意识握紧,指骨泛出青白色。

“程懿,我曾经是真的想要好好爱你,跟你在一起,我付出过可能再也不会有的勇气,我不后悔,但到此为止了。”

“谢谢你救过我,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从此我们两清。”

那通电话只有四十秒,她先开口,她先挂断,不是为了质问,也不想了解,仿佛只是告诉他――

过往留给过往,新的一天总会抵达,属于我们的篇章过去了,我也会放下。

当他再回拨,电话已经关机。

///

凌晨一点十分,霍为驱车说带要他看看江景,男人却将车开到了星临湾门口。

霍为从后座向前探:“大晚上你来这儿干嘛?这里面有俱乐部?”

程懿却不说话,点着烟下车,在树下站了很久,像是在凝望某处。

霍为问陈夜淮:“是这片价格很高所以风景好,看起来解压?”

陈夜淮:“很明显,他在看苏礼。”

霍为这才领悟过来,跟着下了车:“哦,对哦,嫂子今天应该会回娘家,之前有听说苏皓在这附近置办房产。”

“我哥怎么知道她在这的,这都能打听到,当时怎么不知道人跑了?!”

“猜的吧,”陈夜淮也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道,“他已经停了,早就不会派人盯着她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前了,”陈夜淮眯眼,“那时候就已经很上心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二人站在一旁正在交流,小路边猝不及防出现买完东西的苏见景。

霍为瞬间吓了一跳,慌忙躲到陈夜淮身后:“要不要去提醒我哥藏好?这特殊时刻,撞上了不好吧。”

陈夜淮:“他会出来的。”

霍为:“啊?”

陈夜淮:“他想见她。”

果不其然,男人在发现苏见景后径自掐了烟,目光掠过苏见景手中的袋子,看到都是些她爱吃的零食,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看来是在家,那就总不至于过得太差。

但他还是在树影处低低道:“汽水买错牌子了,她不喜欢喝这个牌子的荔枝味。重买吧,隔壁街的超市有。”

苏见景顿了两秒,抬眼。

旋即,连知了都没来得及换气的瞬间,只听到袋子砰地一声被甩落在地,苏见景疾速上前,拽住程懿衣领,猛地一记左勾拳。

苏见景咬牙切齿:“你他妈还敢过来?!你他妈怎么就还敢过来?!?!”

男人在夜色下平静道:“我有话跟她说。”

“你说他妈!你还有脸见她?!”苏见景气到满脸涨红,迎面又是一拳,“这拳,替我妹揍你的,你对不起她的真心。”

霍为开始颤抖:“打打打打架了,我哥最会打架了,我们出去拦一下吧,不然我怕他们打到进医院……”

还记得那年群架,也是有人借机给了程懿两拳,但程懿很快便锁喉过肩摔,生生把那群人都打到肋骨断了几根。

如果说有人能打得过程懿,霍为觉得,这种假设本身就不成立。

程懿自小做什么都不会输,动拳头这件事也一样。

但男人只是站在树下,如同愿意担负成为宣泄的出口,只为了换取一个渺茫的机会。

――他想见她。

苏见景绝不手软,紧跟着来了第三下。

“这拳,是你对不起她差点为你和家里闹翻。”

……

“对不起她退让的底线。”

“对不起她对你对未来的期待。”

“对不起她熬夜亲手为你做的婚纱。”

四下五下六下,苏见景微微喘起气来,眼底已经覆上薄雾:“接下来是我的。”

“你活该!”

“你畜生,你连小姑娘都要利用!”

“你有心吗?你愧疚过吗?!”

“你从来没爱过她……”

灌木丛后的霍为已经站不住了,拼命地想出去:“十拳了,程懿疯了吧?他怎么可能站在那让人打他十下?!不行,我要出去!”

程懿是什么人?天之骄子,万事中掌握绝对的主动权,以他的反应速度,怎么可能明知拳头会落下来,还不给出反击?!

但霍为还没来得及迈步,就已经有声音止住了这一切――

“哥。”

苏见景回头,看见苏礼,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拒绝她的靠近:“你进去。”

她启唇:“哥。”

苏见景:“不准给我出来!”

“我在家等你太久,所以想着出来看看。”

苏礼像是没听见那些话似的,解释完后,又从门口抱起一个箱子,缓缓走到了二人旁边。

程懿始终凝视着她。

夜实在太黑,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她将箱子放在他脚边,说:“程懿,这些还你。”

看到男人脸颊和唇角处的伤,她心脏还是习惯性地抽痛了一下,但竭力压下。

程懿只低头看了一眼,借着稀薄的月光,发现里面全都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这一刻,她全数返还于他。

如同彻底划清界限,放下箱子转身的那刻,她说,“以后当陌生人吧。”

发觉她即将离开,程懿蓦然抬手,一把握住她手腕,沉声道:“我……”

然而她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苏礼垂下头,将他的手臂拉开,轻声说:“没必要了。”

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声泪俱下,甚至没有哀莫大于心死,她的语气如此普通而寻常,仿佛只是得了一场盛大的感冒,剧烈的并发症过去,终于得到痊愈。

甚至没有给他做任何事的立场,哪怕只是道歉。

那天晚上没有星星,她在夏天的蝉鸣声中越走越远,模糊成小点,直至看不见。

苏见景攥在他衣领处的手也终于松开。

“你那是什么表情?”苏见景森森冷笑,“刚才理亏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连打我都不敢,你他妈现在跟我在这儿装什么情圣呢?!!”

苏见景正欲抬腿,下一秒面门上蓦地袭来一拳,程懿力道极大,仿佛蕴含无数隐忍至极的情感,将他打得后退两步,喉头也泛出腥甜。

苏见景:“你他妈疯了啊?!”

男人的胸膛在夜色下微微起伏,“我不还手,是我都认。”

“我人渣,我辜负她,我不是好人,对不起她为我付出的所有瞬间。”

“但是最后一条――”你说我不爱她。

“这点我不认。”

苏见景撑着栏杆站直,手指触上程懿那一拳打中的位置,才意识到,自己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

因为程懿不认,所以把那拳还给他了。

四个人就在凌晨的花坛边站了很久,直到程懿抽完整整一包烟。

他折身去了后备箱,从里面搬出一箱东西,推到苏见景手里。

“她真的不喜欢喝那牌子的汽水,以后我不给她买了,劳烦你多跑两趟。”

苏见景低头。

这确实是苏礼之前点名说要的牌子,程懿居然会放到后备箱里。

瞥见旁边好像还有什么,苏见景多看了两眼,但程懿没有从后备箱里拿出来。

苏见景仍是恶狠狠:“没有了?”

“嗯。”

但是那天凌晨三点,陈夜淮分明见到程懿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束雪山玫瑰,沉默地放在了她房间的窗台。

这原本也是他今晚要送她的礼物,祝她新婚快乐。

可惜没来得及,故事打了个转,变成了分手快乐。

她素来敢爱敢恨,他早该清楚。

///

与此同时,星临湾内。

苏礼一言难尽地从柜子里拿出医药箱,摆在了桌上。

苏见景:“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还不够厉害?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哭着感谢我帮你出头???”

“厉害。”苏礼笑得敷衍,用棉棒狠狠按了一下苏见景嘴边的淤青,这会儿语气又变真诚了,“占理你还能被打成这样,是挺厉害的。”

苏见景:“……”

他夺过苏礼手中的药膏,嫌弃地摆了摆手:“去睡觉吧,很晚了。”

“都三点了,睡什么,等会做个按摩,然后跟陶竹一起出去买狗。”

“陶竹?谁?”苏见景停了下,“不对,什么狗?”

“我室友,想买只暹罗猫,然后说给我找个伴儿,平时陪陪我,”苏礼说,“我就准备也养只柴犬。”

苏见景笑得嘲讽:“人家找伴儿是去找男人,你可真行,找的是狗。”

苏礼:?

“狗怎么了,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

想想她又道,“狗总比男人可靠吧,还可爱,给根火腿就会对着我摇尾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见景听到这里,手指愣了下。

他看着苏礼。

苏礼:“干嘛?”

“真没事啊?”苏见景说,“要不要再给你安排一段旅行什么的?远离这里,寻找净土。”

“那是以前的方法了,”苏礼摇头,拧开一瓶汽水,“我成长了。”

其实这个结局,她也不是毫无预料。

只是觉得万分之一的概率很少可能成真,现在想来,她连随手做个拼贴都能撞上热搜,大概有的人天生就容易遇到奇迹――不管好的还是糟的。

既然都是成年人了,她敢赌,就代表她愿意承担这份风险,即便输了,也不会把自己弄得太过狼狈。

她问心无愧,即使不能够求仁得仁,至少对得起自己。

苏见景啧了声:“那你上次遇到姓贺的那个SB,还不是花了足足一个月?”

“没有,我只是出去旅游了一个月。”苏礼敛了敛眉,“他能影响我一个月?我只用了五分钟就想通了,甚至没为他掉一滴眼泪。”

“只是在旅行里想了很多其他的事情,比如人生、选择、自我价值之类……算了,这么高深,你听不懂。”

苏见景:“呵呵。”

“行吧,”他有种老父亲的欣慰,“说来说去就是我的傻逼妹妹长大了,遇到同样的事情,能有更好的……”

“同样?”苏礼打断了一下,“不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

这话如果问一年前的她,大约是答不上来的,但给程懿打完电话后,她想清楚了很多。

“我没有真正喜欢过贺博简。”

贺博简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和她相处总也掩不住刻意,哪怕是在二人熟识的后期。

他看似围着她转,实则没有真的为她做过什么,下雨不会来接她,因为他要刷题赚奖学金;她生病时他从来不会出现在楼下;就连她消失一个月,他也不会真的满世界找她,只草草打过几个电话,最后毫无负担地接受了下一段感情,俗称绿她;

他体贴、周到,但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如此。

他懦弱、没有责任感,连挽留都虚情假意,牵连所有人陪他一起受罪。

但是程懿……后来她想了很多,于是宁愿去相信,程懿对她是有过真心的,哪怕只是片刻。

或许也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在程懿心中的分量,超过了他自己,成为第一。

只是可能终究没有敌过世界上五光十色的诱惑,也许在男人心中,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贺博简可以对全世界都温柔,程懿却绝非宽泛意义上的“好人”,但在很多时刻里,他的好只对她一人展现。

爱本身不够动人,最动人之处只在于它的特别。

当初正是因为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变化,她才会被他打动,至少她真的有享受过这段感情,从中得到过纯粹极致的快乐,而快乐最难,这就够了。

苏见景打了个呵欠,“行,那您站这儿沉思吧,我好困,去睡了。”

苏礼缓缓抬起眼皮:“弱者才需要睡觉,你是弱者吗?”

苏见景:“我是。”

旋即关上了卧室门。

“……”

她去做了会儿按摩,旋即趴在椅子上眯了几个小时,这才出发和陶竹汇合,去逛刚开门的宠物市场。

陶竹的目的很明确:“现在是早上七点,我看哪只猫在睡觉,这就是我的天命之猫。找一个跟我作息一致的猫,可以避免我睡觉它狂欢,一脚泰山压顶把我从被窝里唤醒。”

苏礼赞不绝口:“所以为了找一只不熬夜的猫,你熬夜了。”

“……”

好在这个早起并不是毫无价值,陶竹顺利买到了心仪之猫,全猫舍只有它一只趴在笼子里睡得昏天黑地,陶竹一见倾心,并给它起名“黑糖”。

接下来就到轮苏礼买狗了。

她没有陶竹那么多的讲究,随便逛,哪只合眼缘买哪只。

柴犬么,都长得差不多,由于到时候要和黑糖生活在一起,她们也参考了黑糖的喜爱/排斥程度,最后选定了一只六个月大的,直接付全款抱回了家。

买完宠物的零食、口粮以及一大堆生活用品后,已经到了下午两点。

黑糖还在熟悉新环境,藏在陶竹的拖鞋里不愿意出来,柴柴则趴在苏礼床下,惬意地吹着风吐舌头。

两个人一回来便累得倒头就睡,苏礼五点多醒了一趟,起来倒水,谁知柴柴还以为要出去玩,兴奋地用爪子扒拉着大门。

苏礼蹲下:“你想出去?”

外面传来狗叫,柴柴听闻同伴的讯号,越发欢快地摇了摇尾巴。

她一看时间差不多,等会儿六点有个面试,现在花十分钟把柴柴遛一遛,上来洗个澡就能出去了。

于是她给柴?不羁的灵魂拴上狗绳,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在她的构想中,世界上最闹腾的狗应该是哈士奇和阿拉斯加,柴犬这种元气治愈小可爱,自然是顾家又听话的――

所以当柴?灵魂贼他妈不羁?柴,挣脱狗绳,以博尔特百米速度往外狂奔时,她一下没能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抓着空荡荡的狗绳追了出去。

刚刚不该睡觉的,狗也睡了,现在精力充沛,贼能跑。

苏礼追了三条街,柴柴还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它甚至以为苏礼在和它玩耍,从而跑得愈发欢快,看她跑不动了还停下来等等她。

苏礼:……

幸好她的悲惨经历打动了某位路人,有男生开始帮她追起狗来。

柴柴撒丫子狂奔,由于不熟悉这边的地形构造,直接沿着堤岸跑进了河里。

――“扑通”一声,男生也跃进了河里。

就在苏礼心悸的瞬间,男生终于靠着身高优势,将柴柴“捉拿正法”,抱上了岸。

苏礼已经快跑吐了,她体测八百米都没有这样如风的速度,此刻喘着气,给柴柴牢牢扣上了狗绳。

她花了几分钟才平复下呼吸,抬头道:“太感谢了,没有你估计我都……”

停了几秒,“班长?!”

那男生也愣了下,旋即笑出一口白牙:“苏礼?你住这附近啊!”

“对,跟室友一块出来住,你呢,你不是住家里吗?”

这是她高中班长傅鸿卓,人挺好的,经常帮同学瞒作业求福利。

傅鸿卓像是哽了哽,这才继续笑说:“出来散散步,看到有个女生追狗追得太辛苦了,就帮个小忙。”

苏礼叹息一声,“真没想到柴犬这么闹腾,我还以为挺乖的呢。”

“柴犬算是特别能闹的狗了,你记得绳子弄紧一点。”

苏礼努嘴,“我觉得也是,下次遛它得用两条绳绑着。”

傅鸿卓将狗放了下来,苏礼发现他身上都湿透了,此刻有点于心不忍,“不好意思啊,还麻烦你下水了。今晚我请你吃个饭吧,等我面试完。”

“不用了,”傅鸿卓笑,“我又不是为了你请客才救狗的。”

“那也不行啊,到时候怎么跟你家勋勋交代,”她也笑,“他不得坐高铁赶来追杀我?”

傅鸿卓作为班长,虽然是班上的老好人,有求必应,谁的忙都帮,但跟他关系最好的兄弟只有习奕勋,并且他拒绝女生的理由都一模一样:不好意思,我想好好学习。

后来班上天天打趣他俩是一对,大家没什么恶意,都是开玩笑的,玩笑开多了也就变成梗,时不时总得提一下。

好在他们俩脾气都好,也没谁真生气。

说到这里,傅鸿卓默了会,苏礼又继续道:“就吃我们学校门口那家吧,我好久没去了,跟你第一次见面就把你弄成落汤鸡,我真过意不去的。”

“更何况你高中那会儿还帮我钉过错题集,我这不恩将仇报吗。”

傅鸿卓咳嗽几声,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后才说:“你要真想感谢我,不如帮我个忙吧?”

……

…………

苏礼回到家,洗完澡洗了狗,闹钟刚好响起。

她得出发去面个试了。

川程肯定是待不下去了,离职的事情由苏见景安排人去办,说今晚就能给她整得明明白白。

接下来她就干干净净地去到新公司,开拓新的疆土吧。

如果上手顺利,在《巅峰衣橱》那边的反响也不错,下一步她就要考虑自己单干,开一个属于她的设计师品牌了。

说巧也挺巧的,她要面试的这家公司也是五百强,并且和川程是竞争关系,俗称有我没你的对家。

刚和程懿分开就进入他对家的公司,想来也算爽利。

昨儿个天气好,直到她逃婚,老天爷也没为她落一滴雨,反而今早开始断断续续,有一阵没一阵,等苏礼面试完从公司出来,大雨又已倾盆。

她站在门口避雨棚下跺了跺脚。

黑色迈巴赫在大雨中转了个弯,带着男人独有的冷冽与不近人情,司机只抬头随意扫了眼路况,便发现穿着藕粉色连衣裙的苏礼。

“那个是……是……”

司机而今也找不到正确的称呼方式,只能回头去看男人,然而程懿的目光直直落在窗外,像是早就发现了。

他低声,简单回了个音节:“嗯。”

说来也是奇怪,以前没在一起时天天派人守着她,寻找她的行踪,可偶尔也觉得她擅长藏匿,总容易消失不见;

现在分开了,如此喧闹又慌张的雨天,他竟然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她。

司机:“那我们……”

程懿:“就在这靠边停吧。”

“不去前面了?”司机目测着距离,“这还有几百米呢!”

“不用了,以后车也别笔直停到她面前。”

免得她没有安全感,总觉得自己被监视。

她还信他时,那些偶遇都是假的,现在偶遇成了真的,怕她也是不会再信了。

程懿拉开车门。

司机:“您去哪儿?”

他说,“给她送把伞。”

司机追下来,“我去送就好了,您别淋到雨了……”

然而话说到一半,卡在喉咙里。

男人竟是在雨幕中微微俯了身子,任雨倾落下来打湿半边袖口,他取了几张纸币,买走路旁小女孩篮子里所有的干花。

小女孩大约十岁,此刻又惊又喜:“不用这么多钱,两百块就够了……”

他却指了指小女孩身边的白色雨伞:“这个,还要么?”

小女孩立刻明白了:“不用的,我已经有雨衣了,哥哥,你想买这个吗?”

“嗯。”

女孩指指他的头顶,“可是你有雨伞了诶……”

“帮哥哥送给大楼门口的那个姐姐,可以么?”

小女孩的眼睛亮了亮:“可以的,你买走了我的花,我今天的营业已经结束了。那我怎么和她说呢,嗯……就说一个好看哥哥让我给你送把伞?”

“不用了,”程懿低低道,“怎么说都可以,不提到我就行。”

她显然很难理解:“啊……”

“不要说是我买的。”

“为什么呀?”

他不禁哑然失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因为说是我,她就不会要了。”

“哦,那好吧……”小女孩仿佛也感觉到失落似的,一会儿后才说,“那我就说,卖花的时候看到别的姐姐都有雨伞,我这里多了一把,就刚好给她,行吗?”

“好,谢谢你。”

“不客气的。”

小女孩想了想,又说:“哥哥,我阿婆跟我讲,你想要对一个人好的话,要亲口告诉她,你不告诉她,她就不会知道了。”

程懿垂眼:“不知道也挺好,知道了说不定徒增烦忧。”

“可这样对你不好,我看你不高兴。”

像是走入死结。

男人道:“她不淋雨我就高兴了。”

“真的吗?”

程懿颔首,交代完才准备转身,但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抬眼那瞬便定在了原地。

――有人来接她了。

苏礼被风吹得关节发冷,本来漫无焦距的眼睛,终于在看到来人时恢复了正常。

她低头看了眼时间,“迟到五分钟,再晚点我卷的头发都要塌了。”

“抱歉抱歉,”傅鸿卓说,“我把他们送过去才来的,这不是下雨堵车吗,走不动。”

她咳嗽两声:“人都到齐了啊?”

“嗯,就差我们了。”

她头皮有些紧绷,这才说,“行,那走吧。”

傅鸿卓递给她一把伞,“我刚发现开车过来特堵,但我们走过去只用五分钟,从那边拐过去,要不我们走路吧?”

“行,不过……”苏礼脑子转得飞快,嘶了声。

傅鸿卓:“怎么了?”

“尊敬的班长大人,我们俩打两把伞,你确定?”

傅鸿卓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举着伞凑近了些,“不好意思,是我想得不够周到,抱歉抱歉……”

苏礼嫌弃:“你怎么老在道歉的?”

“可能因为我与人为善吧。”

苏礼:?

走出去几步,傅鸿卓又说,“我刚路过,看到有家卖狗绳的店了,我家用的就是那个,等会带你去买吧,挺牢固的。”

“好,你家养的什么狗?”

“阿拉撕家,是真的撕家。”

……

二人笑着从程懿身旁经过,因为傅鸿卓和伞的遮挡,苏礼压根就没发现他。

并肩而行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还伴随着笑声,徒留程懿站在原地。

还没入秋的风,却吹得人骨髓生寒。

他忽然想起方才,她竟然将手中的另一把伞放在一旁,转而主动与那人打了同一把。

男人阖眸。

――是他该得的,怎样都是该得的。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直到身旁的司机提醒,这才上了车。

小女孩追上来:“姐姐有伞了,哥哥,那这把伞怎么办?”

“留着吧,万一下次看见她没伞,记得送给她。”

“噢,好。”

“万一以后姐姐也像今天一样,有人接、也有伞呢?”

男人身形在暗影中蓦地一僵。

那就祝福她吧,他想。

只是左胸腔内却难以遏制地,传来刀绞般锋利的痛楚,一秒一秒,一刀一刀,像是凌迟。

他深呼吸几番,最后笑了。

曾经决策果断、从不犹豫的男人,在这一秒竟垂眼苍白道:“怎么办,哥哥也不知道。”

……

今晚是霍为定的酒楼,程懿在路上耽搁了几番,却也不是最后一个到。

霍为望穿秋水:“冯风他妈的人呢,怎么还没来?!”

冯风不常和他们聚,但关系还可以,什么大事他也都知道。

终于,冯风在十分钟后姗姗来迟,却好像丢了魂儿似的,在包间里左看右看。

霍为不耐烦:“你找嘛呢?迟到就算了还不集中注意力,你是不是欠打?!”

冯风问得谨慎:“那个,有、有女性同胞吗?”

“你想什么呢,今天是男人的专场,”霍为无语了,“你这人有毛病吧,跟兄弟喝酒不香吗?”

冯风像是做了很久心理斗争,这才看向程懿:“我怎么,好像在楼下看到嫂子了……”

霍为根本没犹豫:“你他妈胡说什么呢?看错了吧?”

又战略性停顿,“哦,有可能来这吃饭吧,撞上也、也正常。”

冯风前阵子一直在伦敦,忙得连轴转,自然也不知道最近的事,继续试探道:“最近吵架了吗?”

霍为:“你他妈别哪壶不开――”

程懿:“你说。”

回应字数越少,事件越大,冯风现在已经后悔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好像看到她和一个男的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还,还有长辈。”

“应该是我看错了吧……?”

然那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程懿已经飞速起身,推开包厢门,站在最高处向下望。

楼下圆桌错落,好不热闹,仍是一眼就能发现她。

藕粉色连衣裙,身边坐着方才来接她的人,家长一对,欢声笑语,言笑晏晏。

他程懿追了几个月才追到手的姑娘,逃婚的第二天竟然就若无其事地坐在对面,跟别的男人一起――

见了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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