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最近出了两件让大家伙始料不及的事。
一件是在京城长大的二娘子,看着一幅娇滴滴的俏嫩模样,却阴差阳错拜了行伍出身的李明卓先生为师。并且拜师礼后,小丫头竟咬牙耐住了明卓先生的古怪考验,生龙活虎地做了明卓先生门下第一个女学生。
第二件事则是九公子中慎不知因何缘故,触怒了如今的郭府当家人。郭岭老爷子冲着他在书房里发了一通急火,也不多话,直接命人将他关了禁闭,罚去祠堂跪牌位。这一跪就是三天,三天里,还不许人给送饭,不许人去探视,惩戒之严苛简直到了令众人都不解的地步。
家里父伯宗老不明就里,开始还只当郭岭是在恩威并施,捧阿瑶,罚老九,做做样子,以此二人给后辈晚生立榜样。谁知等了两天,发现事情有异——老爷子有意栽培阿瑶是真,对老九狠手加罚也是真。他居然真就将自家孩子丢祠堂里不闻不问,冷眼相待了,甚至他还把去求情的人都骂了一鼻子灰。
这到底是为什么?全家皆茫然困惑,老爷子是怎么了?明明一家骨肉,怎么兄长和胞妹间待遇如此相差?
郭岭似不明众人所想,仍旧沉下脸,不为所动地打发走所有说情的人。转过头来,老爷子又又惜又恨,又气又疼地对祠堂护卫嘱咐,务必看牢郭中慎,但有闪失,唯他们是问。
一头雾水的护卫们开始还不懂老爷子为何三番五次要他们看牢九公子,直到当天夜上,他们轮值换班之际,发现一个小巧的身影敏捷利索地穿过花丛,“嗖”的一下消失在祠堂门边。
护卫们彼此对视一眼,颇为默契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这当口能冒着被老太爷发作的风险来祠堂的看九公子的,除了二娘子,不做他想。
果不其然,祠堂不大一会儿便传来九公子和二娘子的窃窃私语声。
二娘子声音脆嫩,像献宝一般对自家哥哥说:“这是才做的糕点,九哥快尝尝看?”
“算九哥没白疼你,还知道惦记我吃没吃东西。”九公子的声音懒洋洋的,听着一点也不像是被罚跪的狼狈样子。
而实际上,在祠堂里,郭九也确实没跪祖宗跪牌位,只是闲散惬意地盘腿坐着,双眸眯起,修长指尖极为受用地在每块糕点上轻轻触碰着,最终捻起将一枚看上去最漂亮的放进了口中。
“还不错嘛。”郭中慎满意地点点头,“色香味俱全,应是双成的手艺。”
舒窈微微瘪瘪嘴,拿脚尖点点哥哥的膝盖,关切难掩地问:“白天人来人往,我被先生看得紧,抽不出时间过来。九哥,腿疼不疼?”
郭中慎无所谓地挑挑眉,凑近舒窈小声道:“跪是给叔祖看的。九哥又不傻,没人时候,我跪着做什么?”
舒窈毫不意外地弯了弯眉眼,颇似同情地看向香炉前供奉的一长溜牌位。
蓦地,舒窈眼神一凝,黛眉蹙起,紧盯向一个牌位,困惑出声:“九哥,四哥牌位怎么是立于景德二年?”
四哥郭中恪在她出生前很早便已离开人世。故此她对四哥的印象极其模糊,加上家人也很少提起,所以她只依稀猜测四哥许是像其他逝去兄长一样,是个年少而夭的羸弱青年。
不过如今,身在边城重镇,看过尚武之风,舒窈心里忽然有了另一番猜测。
景德二年,恰是澶渊之盟那年。澶州之战,天子在宰相寇准的力拥下御驾亲征,大振士气,终于挫败辽军。将北朝人的铁骑挡在了黄河以北。同时,辽朝主帅萧挞凛的陨落也让辽萧太后不得不同意了退兵议和。
那一年对大宋是喜庆得胜的之年。在汴京,提到景德二年事时,多数百姓都是在赞颂圣上功德,感慨天佑大宋。可是在郭家,舒窈却却很少听到景德二年往事。
想到此,舒窈若有所思地望向郭中慎,仰面小小声地确认:“四哥,莫非不是病死?”
郭中慎难得严谨地放下手中糕饼,屈起膝,默默无声了良久,终于幽幽回答:“自然不是病死。四哥他……文能握笔挥毫,武能提剑弯弓。若非澶州之战,如今的他,前程不可限量。”
舒窈面上大震。自己九哥桀骜不羁,鲜少有人能让他崇敬佩服。可是提到四哥时,他淡然口吻下却难掩崇拜和伤怀。
四哥在家里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当年的澶州之战,郭家又付出了什么?
“那年战场上,族中子弟血染沙场的不止有四哥,对不对?”
郭中慎淡淡合上眼睛,抬手抚上舒窈的发顶,哑声道:“阿瑶,应州和京城是两个地方。你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天子脚下,歌功颂德太多,难免会让你听到的消息失真。”
“在京城,那些大员们宣扬透露的只是他们想让你知道的事,这些事有真也有假。就如郭氏,勋贵是真,权势是假;尊贵是真,位高是假。”
“适才你问血染沙场的郭家子有多少?这个九哥真不知道。”
“自大宋立国来,祖父有易帜从龙之功,雍熙北伐里叔祖有保驾护主之功。可是陈家谷之战,我们两位堂叔捐躯幽云之地,从此尸骨无还。岐沟关之战,郭氏代北精锐尽赴沙场,三位族兄马革裹尸,两位姑丈血染沙场、嫡亲表兄命去阳台,碧血三尺拦不住大宋惨败。自那以后,郭氏元气大伤,英才断绝,后继成空。直到十几年前澶州之战,四哥又赴黄泉,偌大家里,再找不出个有担当有天赋有才干的后来人。”
言到此处,郭中慎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面色转白的妹妹,轻轻道:“所以九哥讨厌契丹人。与他们生意往来,九哥都恨不能刮下他们一层血皮。不过,与契丹商人相比,九哥更憎恶那些发动战争的契丹贵族。我想,在代北,没有多少人会喜欢他们。”
舒窈手指骤然紧握成拳,心内震颤难抑,好一会儿都不见平复。自来到金城,她从小所受教育,所听消息已在被不断推翻重建,重建又推翻。就在她以为她要适应这种改变时,九哥今天的话却让她明明白白的意识到自己断言尚早。
从小到大,在京城,她看到的都是太平盛世,听到的都是歌舞升平,她哪里知道这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下头,掩盖的是北朝与大宋间的血海深仇,是无数个像郭氏一样的大家豪族里子弟零落,是千百万户平民之家的妻离子散。
舒窈心里忽然翻涌起无边不平。
郭中慎见此轻拍拍她的发顶,像是在托付什么一样,低声提醒:“阿瑶,深宅大院其实有许多我们触碰不到的秘密。九哥护不住一世。以后,若是九哥不在府中,你自己要多留个心眼,明白吗?”
舒窈豁然抬头,目光潾潾看着郭中慎,脑中神思如电。
她有些担忧地捉住郭中慎衣角,“九哥,你想做什么?莫不是叔祖那里……”
“哈,没什么。就是在这个家待得有点腻烦了而已。”郭中慎边说,边宠溺地揉了揉舒窈脸颊,在她两腮处留了个粉嫩的小印子,低笑道,“叔祖那里不用担心。你呀,就好好跟着先生学习上进。等将来,你出嫁时候,九哥保证给你备一份天下最丰厚的嫁妆。”
看他一下又没了正形,舒窈不禁睨他一眼,拿了块糕点丢他怀里,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冲他做个鬼脸,才从侧沿窗户灵巧地翻越而出。
看着妹妹离开,郭中慎轻轻笑了一声,低头捏了果点,细嚼慢咽地品尝起来。
离开祠堂,舒窈脑海一直在回荡着郭中慎的话。尤其她临出来前,郭中慎那副交托嘱咐的语气,让舒窈心内久久不安。
她总觉得九哥和叔祖间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可是会是什么呢?舒窈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快入睡时,舒窈还是叫来玉娘,交代她一定要密切注意祠堂动向,如果老太爷有想发作九公子,或者九公子有什么异样,一定要第一时间去对她汇报。
玉娘老实应命。第二天便按照舒窈吩咐去暗中探查。也不知是不是舒窈多想,在之后两三天里,她去给郭中慎送吃食时,郭中慎都不再提起那天的沉重话题,兄妹俩聊天又回归到以往一样轻快愉悦的氛围。而白天里,玉娘的回报也都是平安无事,甚至连郭岭似乎都忘了有个侄孙被他关在了祠堂的事。
一切很是平静,就好像所有不安皆是舒窈自己杯弓蛇影,过分思虑所致一般。甚至连玉娘都安慰她,说九公子向来随意惯了,他的话可能只是信口一说,哪里就能做得了真?
舒窈默默无声地摇头:自幼相处,她对九哥了解太深。他不过是看着不着调不靠谱罢了,实际上他心思通透,可靠可信,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开口对她讲这些。
这其中必有隐情。
果不其然,在郭中慎禁足祠堂第四天,舒窈在书房听李明卓讲书。李明卓正说着边境榷场贸易,“大宋的丝帛茶瓷进入北地,并不全部是全被辽收入。斡耳朵的辽主很聪明,他们把一部分东西留下,另一部分则贩卖去西域,甚至更西边,以此获取高额利润。阿瑶,你这土地上,有北朝南朝党项契丹,然而在西域人眼里,不过都是一样。他们统一我们为:桃花石。故此……”
李明卓话还未完,玉娘便慌慌张张闯进门来,望着舒窈上气不接下气:“二娘子,不好了。九公子……九公子那边闹将起来,和府中护卫动上手了。”
舒窈从桌后“唰”地一下站起身,目露请示地望向李明卓。李明卓微微蹙起长眉,略一思索后平静地转了轮椅,对舒窈说道:“走吧,丫头,跟为师一道去看看。”
舒窈赶紧走到李明卓身后,推着他径直去往祠堂方向。可是才到中庭,中正斋轩的青石道上就传来一派刀剑相击声。
舒窈循声望去,只见大门前郭中慎执剑在手,剑过如风,身形矫健地荡开了左右护卫的刀锋,义无反顾朝向大门而去。
而中堂处,闻讯而来的郭家长辈也已聚在一处,舒窈父亲郭允恭手抚胸口,面露苦色,显然一幅被气狠气懵,随时可能昏厥的样子。
叔祖郭岭则手挥着拐杖,胡须乱颤地指着郭中慎斥道:“老九,你今天若是敢再向前一步,老夫再不认你这侄孙。”
“不认便不认。叔祖,今天中慎恐怕非做郭氏第一个破门子不可了。”
郭中慎手下剑意不减,在护卫的一片掣肘的阻挠攻势里,只求退敌,并不伤人。
“中仁,快拦住你九弟。”一见护卫们心有顾忌,郭岭直接点名郭中仁。郭中仁默声上前,缓缓抽出佩剑,沉着脸一言不发加入战团。
随着他插手其中,局势立刻倒转,郭中慎被他剑锋逼得且战且退,护卫们也渐渐脱身出来。站在一旁观战的舒窈对此心焦不已:这是她两个哥哥,刀剑无眼,不论因为何事,哪一个有了闪失她都不愿意看到。
而且至今她都不知道九哥为何会与侍卫动手,不知道叔祖怎么突然冒出不认侄孙的话,更不知道在六哥凌厉的攻势下,九哥能不能全身而退。
“六公子武艺精湛,中慎恐不是他对手。”轮椅上安坐不动的李明卓突然出声,直将舒窈的那颗悬在半空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
“先生,可有办法让他们住手?”
李明卓静观片刻,看一眼郭岭,又看一眼郭中慎,转身对舒窈淡淡地摇了摇头。
舒窈手下蓦地握紧,视线一瞬不瞬望向两个尚在缠斗的哥哥。几十合过去,郭中慎渐落下风,就在他即将退出大门时,郭中仁的剑锋锵然荡开他的去势,剑花如雨,周密难辨,白光乍现后,众人只听“锃”的一声两剑相触,六公子郭中仁的剑稳稳停在了九公子咽喉前,而九公子郭中慎正一脚在内,另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
“六哥,没用了。”郭中慎深深地看了一眼门内,视线扫到舒窈时,微微愣怔了下。但旋即,他又恢复嬉笑本色,毫不在意地把剑尖往旁边推了推。
“你拦不住我,我已经出来了。”
“出了这道门,你就再难回来了。”郭中仁面无表情,“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郭氏逆子,破门而出,你是打算气死叔父吗?”
郭中慎没有理他,只目光复杂地看向门内宗亲,长剑掷出,撩袍一跪。
“中慎不孝,让各位尊长失望了。”
话落,他也不管门内人错愕惋惜,径直起身,头也不回步下大门台阶。
他终于是如他所愿,在郭家待得腻烦,做了个族中第一个破门子。
舒窈脑中忽然想到前些日子,郭中慎与她的嘱咐。只是眼下,变故突然,她还都来不及反应,就听叔祖那边一声惊呼——她父亲郭允恭终于是忍受不住如此打击,浑然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