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二娘子病了。病在她祖母去世治丧的档口,病得二竖为虐,来势汹汹,竟严重到要延请太医院正。
幸而李院正与郭家姻亲钱惟演是知交,得知此情不曾怠慢,由钱少夫人舒宜引领,到了郭家二女的院落。
郭家女郎是个形容秀致的小姑娘,肤赛雪,鬓如鸦,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就像一尊精工细磨的玉人儿。只是如今,玉人儿失魂。这闭阖的目,苍白的颜,浅淡的唇,处处皆存疾色,看不出一丝鲜活生气儿。
李淳纲把过脉,将手指自女孩儿细瘦的腕上缓缓收回。
“怎么样,世叔?小妹她……如何?”
李淳纲沉吟片刻后,望着一脸忧切的舒宜迟疑道:“看脉相,并非风寒之症。倒是有些……”
“有些什么?”
李淳纲抬眉意有所指扫眼四下。舒宜顷刻会意,出声将房中侍女全部屏退。
“大娘子,令妹素日性情如何?”
舒宜愣了愣,就实回答:“阿瑶年岁最幼,在府中尽得疼宠。一直是被父兄尊长爱护着,虽惯得调皮了些,可性子活泼灵动,最是可爱讨喜。”
李淳纲轻轻地垂下眼,手指搭着诊木,低叹一声缓缓道:“令妹此症乃是急火攻心后,风邪入体。加之忧愤郁结,哀恸未发,这才使得气血滞塞,伤了肺经。”
“什么?”
舒宜满脸愕然地睁大眼睛,一点儿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她家阿瑶从来都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开朗多动,明快通透。就算祖母过世会引得她伤心难过,也断不可能会使她忧愤郁结,急火攻心。
“世叔,您在说笑吧?”
舒宜不甚自然地欠欠身,垂着眸,低声戚戚道,“会不会是阿瑶年纪太小,脉相上与成人相异?她其实并不是……”
李淳纲神色平静地摆摆手,打断舒宜未尽的话。
“小小年纪有如此症结,实在罕见。这倒不怪之前那些郎中们技拙,他们是真不敢妄下断言。”
“那照这么说,如今舍妹的身体?”
舒宜声音带出一丝哽咽,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方平静下来,语气幽幽道,“不瞒世叔,对祖母长辞我们其实有准备。她老人家年迈体衰,又缠绵病榻多时,如今驾鹤,可算喜丧。只是不曾想,祖母过身的当晚,阿瑶这丫头就昏厥过去。现下眼看着都第三天,她还不见一丝好转。我们着实是……”
“贤侄媳勿忧。”李淳纲凝眉思索片刻,取出纸笔,边写药方边道,“这副方子忌荤厌辛辣,少儿服用最好以枇杷露做引。每日两次,按时进药。若三日后仍不见好转,那只怕是令妹心病作梗,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话落,李淳纲将药方递给舒宜。舒宜小心翼翼收起,刚叫人送李淳纲离开,还没转身,就见内室珠帘一晃,郭中慎容色冷峻地踏进门来。
他才从灵堂退下,孝服未更,白衣飒飒,一双浓黑的眉像极覆了春雪的剑,英气秀武,带着三分锐意、三分凛然扑面而至。
“九哥?”
“阿瑶怎么样了?”郭中慎对大妹妹颔了颔首,眼望向床榻,黑亮眸光里有掩藏不住的担忧。
舒宜抿了抿唇,摇摇头,怅然答道:“不太好。”
郭中慎的眉峰瞬间峭峻如山。
“怎么讲?”
舒宜神色隐愁,语气婉婉地将李淳纲的诊治结果一一道出。郭中慎听后,指捏着眉心坐在舒窈榻边,将妹妹诊脉时伸出的一只手轻轻地放回衾被。
两日未眠,他眉间显出几分倦意,可说出口的话却是:“阿瑾,你也累了一天,下去歇会儿吧。这里有我。”
舒宜没有动弹,脚下迟疑地望着他。
她累了一天是不假,祖母过世,就算是外嫁的女儿也一样要回来奔丧帮忙。可是这几天九哥比她却只忙不闲。
他是与阿瑶最要好的兄长,和祖母感情也颇深厚。如今二人中一个溘然长逝,一个昏迷不起,他心里怕是早就如煎如熬,如灼如焚了。
他们两人,该休息的是他,不是她。
“我很好,没事儿。你去歇着吧。”
似乎看穿她的担忧,郭中慎转过身冲舒宜浅淡地笑了笑。笑暖似三春,没有丝毫平日所噙的风流轻佻,只让人心中平添几许踏实安泰。
他是一个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赢得别人信任的明睿男人。
舒宜默然地抿了抿唇,到底什么也没说,只将药方安排到厨房后,满含关切地离开了。
郭中慎等她走远,黑亮眸中倏忽闪过一丝精芒,起身掀起绣帘,冲着门外侍从吩咐道:“把那日伺候二娘子的人都给我叫来。”
侍从赶紧应命,不出片刻便将院子里上到姆妈下到洒扫的所有佣人带到了郭中慎眼前。
郭中慎坐在正厅里,仿似没事儿人一样,一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扳指,一手轻轻地扣着桌案。
“笃笃”的敲击声就如一把铁锤,沉闷地砸在众人心田,让一厅的下人各个脸色泛白,胸怀忐忑。
和得闻二娘子病倒后盛怒难抑的夫人相比,眼前这个不动声色,似笑非笑的九公子更让他们觉得胆颤肝寒。
“你们谁来告诉我,那天老太君去世后,二娘子遇到了什么?”
厅中众人沉寂。唯独姆妈和玉娘两个互相看了看,均是一脸犹疑。
郭中慎半侧过头,凤尾眼梢斜斜挑起,清隽俊雅的笑容端得是翩翩迷人,勾魂慑魄。
“玉娘,你说。”
玉娘瞬间面容僵直,盯着绣鞋字字斟酌:“回九公子,那日二娘子得闻丧报后,没着鞋袜就跑出门去。奴婢们反应不及,等回过神来,追出去时,二娘子已经……已经受寒着凉了。”
“就这些?”
“就……就这些。”
郭中慎轻轻颔首,浅笑悠然地缓站起身。
玉娘暗舒口气,正欲退回队列,却见上首之人眼底锋芒骤盛,还不等她思索真详,他便“啪”的一声拍在案上,厉声断喝:“一派胡言!”
玉娘脸色惨变,只觉心头惊惧,膝下瘫软,“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九公子饶命。奴婢,奴婢那日实实不知娘子遭遇了什么。奴婢带着外衫追出时,姆妈……姆妈已经先奴婢一步出去了。”
郭中慎不置可否地扫眼玉娘,转头回望向姆妈。
姆妈眼角有些泛红,低着头,默然无声地缓缓跪倒,尚未开言,已先伏低叩拜。
“九公子,奴婢有些话想对您细说端详,还请公子您屏退左右。”
郭中慎微蹙起眉,湛澈眸波冷似寒霜地审视着姆妈,片刻后才淡淡地挥手,清退厅中所有下人。
“你说吧。”
“九公子明鉴。”姆妈仰面望向郭中慎,声音凄哀,仿若坠入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中,“那日,二娘子出去后……”
天色昏晚,泛出老旧珍珠独有的珠黄色,簌簌凉风灌满庭院,花木枝桠轻曳,抖落几枚初叶萧萧而下。
舒窈赤足散发,一路小跑冲向中堂。入目便是肃穆的人和嘈杂来往的脚步——他们已开始着手忙碌净面报丧,料理后事。
舒窈脑海一阵晕眩,扶了墙,才勉强稳住身形。
内室的绣帘离她只有几步之遥,薄薄一道帘子,毫不留情地隔断了她的视线。舒窈眼睛直勾勾盯着垂帘,明明它就在眼前,却让她觉得远比天涯。
它没有像她记忆中那样被侍儿打起,也没有传出祖母温柔慈爱的声音,更没有人透过它笑眯眯地对她招手,叫她到身边抚着她头发轻轻地唤:“阿瑶,祖母的小阿瑶……”
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身边高燃的白蜡,明灭的烛火。
不久前,她偎依在祖母怀里,要她答应她一起踏青,一起看蹴鞠的事仿似她的错觉,而她对她低语的许亲事,漫谈的吃茶事就像是一场幻梦,还没来得及实现便顷刻消散。
怎么可以?她那么疼她,怎么可以突然就不要她了?
舒窈脱力一样靠在墙上,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过腮颊,滑过唇角,最终一滴滴悄然静默地砸在领口,砸在前襟。
“这里……是谁在主事?”
她抬手抓住一个佣人,面有迷离,声音沙哑,全无素日清脆灵巧。
佣人愣了愣,似才发现小娘子也在中堂,不禁劝道:“二娘子,您快快回去,这里忙乱,人来人往容易冲撞了您。”
“那是我的祖母!”舒窈眼睛骤然明利,眸底泛红,牢牢盯住佣人,一字字重问道,“我问你,是谁在为祖母主事?”
“是大夫人在里面。”佣人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脸色,字斟句酌地答,“她怕一个人忙不过来,正着奴婢去请二夫人过来。”
“你留在此处帮忙。娘亲那里,我去。”
舒窈话落就转身踏到门外。渐沉的暮色像一尊择人而噬的兽,将她纤细娇小身板一口口缓缓吞没。姆妈此时疾行而来,见她又改行程,当下快步跟上,不由分说将外衫披在了她身上。
主仆二人步入夏氏院落,才靠近主屋,舒窈就心觉异常地蹙起了眉——她母亲门外竟连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莫非全跑去中堂帮忙料理后事?
然而再欺近,主屋中传来的切切低语却如一道晴空炸雷,直劈得舒窈摧心断肠,肝胆欲裂。
她听到她濡慕爱戴的母亲用一种释然痴狂的口吻,似欢喜,似悲切地泣声道:“她早就该死。我只后悔自己为什么迟了这么多年才动手!我忍她几十年。若不是她,我的中恪怎么会战死疆场;若不是她,晚晴又怎么会落发为尼,常伴青灯?若不是她,我和婉芝怎会走到势同水火的那一步,若不是她,中慎怎么会到现在都疏我远我,恼我怨我?我恨她,恨不得将她扒皮拆骨,食肉寝皮。一想到以后再不需日日面对她,我心里只觉得畅然,快活!”
“娘子,那冯嬷嬷……”
“什么冯嬷嬷?还用我教你吗?”夏氏声音冷厉,仿似透着万古玄冰般的酷寒,口吻淡淡,“既然主子都不在了,身为忠心侍主的仆从,冯嬷嬷自当以死殉忠,随主上路。至于她干女儿?一个病秧子而已,纵是给她丰厚钱财,她又能享用到几时?似这等背主之人,娘儿俩在黄泉路上相见,不过时辰早晚的事儿。”
“是,是。还是娘子顾虑的周全。那娘子您看现在……”
“收拾收拾,我们稍后去中堂。”
主屋之中,低语渐寂。
舒窈立在阁窗下,双目紧阖,手抓胸前衣襟,呼吸促然,半天不见一丝动静。
她身后姆妈面色惨白,惊悸不已地四下张望片刻,抱起舒窈,拔腿就走。
等走出夏氏的院子,舒窈突然自她怀里出声。
“放我下来。”
这声气力细弱微小,如游丝荡风一般,几不可闻。
姆妈愣了愣,怔然僵硬地蹲下身,让舒窈双脚落地。
舒窈木木呆呆,赤足站在地上,寒气侵体而丝毫不觉。
姆妈看她双眸凝滞,仿佛痴了的模样,心里一阵纠疼不已。
那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姑娘。从她还是一个小肉团开始,她就守在她身旁,照顾她爱护她,她于她就似亲生女儿一样。
她都不敢想象,当亲耳听到自己母亲说出那样的话时,眼前小人儿的心中究竟会是何等滋味儿?
“二娘子……”
“姆妈,我们回院子……回院子去……”
舒窈动作迟缓地转过身,喃喃低语着,讷讷地迈出脚。才刚走了一步,她就身形一震,捂住唇,弯下腰狠狠地呛咳了一声。
姆妈赶紧抢上前去,捉住她手臂,低头一看,那只白嫩小掌中一片殷殷血迹,鲜红刺目,灼人惊痛。
“回院子。”舒窈神色凄然地看眼手心,无力地扯住姆妈衣襟,固执拧倔吩咐句,“姆妈,带我……回自己院子”后便彻底陷入黑暗的昏迷中。
前事道来娓娓,等将一切说完,姆妈仰面看着郭中慎,形容苦涩:“九公子,这就是那天二姑娘子遭遇的一切。”
郭中慎不知何时退坐到椅上,指间把玩的扳指被他搁置在桌案一角,此刻他正手撑着前额,眸波晦暗,一言不发。
“九公子?”姆妈忐忑地看他一眼,试探着唤了一声。
“知道这么多,那你知道说出这些,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吗?”郭中慎姿势不变,声音低醇地开了口。
姆妈自嘲地笑笑,望向舒窈内室,轻轻地低下头,一幅绝望待宰,闭目受戮模样。
“倒是个聪明人,很清楚自己处境。”郭中慎抬起眉,目光浩瀚如苍穹般无悲无喜。
“看在你是阿瑶姆妈,自幼将阿瑶带大的份儿上,我不动你,你走吧。”
姆妈豁然抬头,难以置信地仰看向郭中慎。
郭中慎袖手一挥,怫然起身,“趁我没有改变主意,走!走得越远越好!”
姆妈立时爬将起来,不及感恩道谢,便急忙忙奔出门去。
当天晚上,姆妈就收拾好了行囊,带着郭中慎给的川资盘缠,连夜请辞,离开了她一直守护着的小娘子,也离开了一片愁云惨雾中的郭府,奔赴往她自己在益州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