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是一个温雅繁荣的国度,逢年过节尤为热闹,其中以三个节日最是隆重,分别作:冬至、元旦和上元。不管老百姓们是不是欢喜丰收,天禧三年的元旦日都如期而至。从这日到正月十九,半个多月里,开封府各处都会披红挂彩,喜迎新春。
这里有民俗:“守冬爷长寿,守岁娘长寿”,每逢除夕,各家各府未成年的孩子都会聚在一处,为父母守岁。而第二天天亮时候,早上给长辈见过礼,他们也会从长辈处收到不少的随岁钱。
普通孩子的随岁钱并不太多,通常是人长到几岁就给几文。大户人家的孩子则不然,像舒窈,她的随岁钱就是被人用红色缗绳串好的一百二十枚的小金币,取“吃百二”的吉祥意。
当大人们的盼孩子吉祥平安,做孩子的想爹娘长寿康健。年节嘛,过得就是一个喜庆的好彩头。期间,开封府的人们不论男女老幼,士庶高低,凡在街上遇见,都会互相拱手道个吉利。
而这些热闹在上元节时会达到新的高度。
上元节不光有之前的店铺节庆、彩楼欢门、灯会夜市、还有乐棚展演和伎人竞演,以及带着全家出幸的官家在宣德楼上把酒言欢,与民同乐。
届时宣德楼前会有舞乐龙灯会和各国使团进演。汴京的百姓们可以在城楼下就能观赏演出,若是运气好,距离宣德楼近,说不准还能透过明黄帷幔一睹天颜。
作为禁军洛苑使的侄女,舒窈若想要在城楼观景处要个靠前的坐席实在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只是自从那日在端王府窥听到端王谈话,她便对皇宫有了几分抗拒,连带对皇宫中出来的天子一家也下意识生出些疏离心。
加之今年上元节,赶上了她父亲郭允恭休沐。
郭允恭已有三四年都是在官署过节,今年好不容易有和家人相处一处的机会,做父亲的自然有心弥补之前对孩子的亏欠。从日头刚过午,他就嘱咐人备好了宝马雕车,夕照才上,他便带着妻妾幼女出门看灯了。
说是出门看灯,其实更像是郭允恭为了哄孩子高兴,为女儿大洒荷包。郭大人年近五旬才得了舒窈,真真正正的老来女,那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平日里他公务繁忙,顾不上女儿,可只要能抽出空闲,一定要女儿想要的,不论好吃的好玩的,但凡能被找来,他都恨不得双手捧给她。
身为父亲,他实在是太纵容孩子,时不时要用让旁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珍奇玩意儿,来补偿他对自家囡囡缺位的父爱。
今次赏灯也不例外。正月里,各州贡使来京,捎带着四方的奇珍异果。中州的栗子、两浙的银杏、淮南的金桔、岭南的橄榄,只要女儿眸光在某样东西上逡巡逗留过,郭允恭立刻大手一挥,让人将东西打包收好,妥妥善善送到郭府舒窈的院子去。
当爹的大包大揽,当娘的当然乐见其成。在带着几个女眷登上樊楼雅阁子后,夏氏干脆建议自己夫君带着女儿去街上观赏百伎乐舞。
郭允恭自是无不应允,牵着女儿的小手,走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囡囡,想不想去宣德楼前看傀儡剧?”
舒窈怔了怔,一双清泉般澄澈的眼睛忽闪忽闪地仰看向郭允恭。
她爹爹这决定有点太突兀,要早知道他想去宣德楼前看傀儡剧,应该提前跟大伯打招呼的,大伯身领洛苑,安排个座次还是很容易的。
郭允恭见她不说话,当女儿心内不愿,便弯腰低声解释说:“今年的傀儡剧是官家亲点的《壶公》,加了修道成仙一回目,之前并未演过。囡囡不想去瞧个新鲜?”
舒窈歪歪脑袋,思索片刻,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家爹爹没有什么宏图伟志,也没什么远大野望。唯一的爱好就是跟官家一样,喜欢修个道问个仙,占个卜看个相什么的。如今休沐闲暇,遇上《壶公》这出傀儡剧,不去陪他看看,实在有些说不过。
父女俩商定目标,郭允恭便把女儿抱在了怀里。御街人多,侍从跟着都能走散,更别说冲散一个孩子。郭允恭把女儿当珍宝一样护着,绝计不允许她有半分闪失。好在他家侍从也颇有眼力劲儿,一刻不离地守在身侧,尽职尽责为主人隔开汹涌人流。
宣德楼处早有禁军拱卫,楼上黄帐升起,楼下翟车宫扇。距离老远,就能看到彩羽纱灯、金瓜钺斧的天子仪仗,想是官家驾临,此刻已坐在城楼上。
进御大演尚未开始,郭家父女漫步游逛,并未径直去向城楼,反倒是在御街下回廊摊贩处逗留徘徊许久。眼瞧着时间差不多,郭允恭才抱着舒窈,去向城楼旁视野开阔的茶坊里。这处茶坊是自家老三郭中和名下产业,因中和常年在西北为官,鲜少回京,便将茶坊交给京城家人打理。郭允恭到此算老子巡视儿子铺面,根本无需知会,自有雅座恭候。
父女俩不慌不忙地走近茶坊,正欲踏入门内,就见宣德楼下人群处闪开一条通道。一位面白无须,手握拂尘的内侍在几个近卫护佑下,朝他们这边行来。
舒窈看清来人模样,妙目双瞳瞬间一缩。
内侍不是旁人,正乃阉宦中次居周怀政下的皇宫大内二把手,内殿头雷允恭——恰是那日被她窥见到是端王眼线之人。
此人身份复杂,实在不宜多处,还是敬而远之得好。
舒窈握住父亲衣袖的手微微紧了紧,像是要催促父亲快些进门。就听侧方雷允恭一把尖细绵长的嗓音悠悠传来。
“郭大人,请留步。”
郭允恭面显错愕地顿住脚,转身问道:“雷公公,这是……”
内侍脸上挂起标准得体的笑意,欠身回答:“郭大人,且随咱家走吧。楼上贵人有请大人与令爱登楼观戏呢。”
郭允恭登时愣怔。
官家这是唱的哪一出儿?虽说宣德楼上君民同乐不是戏言,然而以往上元日,被请去与天子共赏大演的,都是在宣德楼下能入官家法眼的寻常百姓。怎么今天,第一个被点名的竟成他们父女了?
似是看出他困惑,雷公公尽职尽责解疑道:“太子殿下还惦念着与令爱聊天时曾提到过御街夜市。可巧,他才对官家说完,大人就带着令爱过来御街了。”
‘那还真是巧’,郭允恭暗自腹诽了句。他四年都不在上元日逛御街,只今天带着小女出来这么一回,就被官家眼尖地看了个正着。
雷公公不知郭氏父女作何感想,传达旨意后,便伸手冲父女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舒窈仰头看看父亲,见他面有讪讪,不由将手搭在他掌心,乖巧听话地与他一道登上宣德楼。
城楼之上,天子一家早在明黄帷帐后等待进御大演开始。
见到他们父女进来,还不等行礼问安毕,赵恒就随意地摆了摆手。
“今日节庆,不必拘礼。爱卿,且寻个位次入席。”
这把声音很好听,低醇沉悦,没有印象中上位者给人的压迫疏离感,反倒带着惯常的和蔼与磁性,让人一时很难想起他会是整个大宋最尊贵的男人。
舒窈微微侧头,透过余光偷偷地打量着赵恒。这是她第一次见天子,和她想象中的龙威俨然,正经严肃不同,眼前人是个容貌英俊,丰姿潇洒的中年人,身材微福,眉梢眼角处融着浅浅的柔和温润,瞧着很是慈眉善目,平易近人。
‘原来天子是长这样。’
舒窈暗赞了一声,正欲敛眸回神,就见天子身后的赵祯在冲她挤眉弄眼。
太子的好皮相有七分随了父亲,此刻当着圣明的面朝她背后作怪,不免让她意外了下。脚下动作一顿,便被她跟前的赵恒瞧破端倪。
“小丫头,你过来。”赵恒状似无意地扫眼座后,招手唤过舒窈,倾身含笑道,“叫舒窈是吧?朕倒是听太子说起过你。上次他出宫巡幸,是你请用饭?”
舒窈眨了眨眼睛,微垂着脑袋,像只蹲坐在地毯上等候主人的乖顺猫儿一样,软声软语地解释:“官家,那是臣女给太子殿下的谢礼。”
“谢礼?”赵恒悠悠地挑起长眉,目光隐笑,别有深意望了眼太子。
祯儿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舒窈似没听出他话中疑问,只轻轻点点头,回答道:“因为太子曾让将作监帮臣女修补好了阿姊送的九连环。”
所以你是要了结欠太子的人情?
赵恒惊讶地接收到她话中未尽之意,不由诧异地凝起眉。
他即赞赏于小丫头的坦荡和直白,又不解于她要和太子拉来距离的用心。
莫非他的太子如虎如蝎,需让她避之不及?
赵恒低眉拊掌,眸藏浅笑地看一眼面前的小不点,又回望眼自听她答案就暗自皱眉的太子,心中衡量片刻,到底还是偏疼自家孩子。
“既然你与太子有交,正好适才他说有心观赏御街夜市。这满宫里也找不出个他的同龄人。”赵恒口吻略显遗憾,侧目转看向郭允恭,温声道,“郭卿,莫若让令爱随太子去游览下御街,可好?”
郭允恭怔忡片刻,眸底闪过一丝对此决定的疑惑。不过身为尽职的臣子,哪怕他不太愿女儿离他身边,也还是诚惶诚恐地出声应允。
舒窈睁大眼睛,眸波潾潾地看看自己父亲,见他一副可怜兮兮的隐忍不舍模样,终于还是颇识大体地将注意力投注在了太子身上。
赵祯自刚才就没动弹,此刻他正站在高烛华光下,缓带轻裘的常服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阴影,让人根本瞧不清他神色。
可舒窈却清楚笃定,他是因她的刚才回话不开心了。
前有官家金口,后有父亲允命,纵是知道他在别扭,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挪步到他身边去。
赵祯拿狭长眼角瞥了她一眼,抿紧薄唇,面无表情地转向了他处。
官家跟没察觉异常一般,和悦悦地冲他们两小人儿摆摆手,交代了周怀政几句护卫事宜,便大撒手地将袍袖一挥,放他们往御街去了。
才下宣德楼,离开长辈们视线,赵祯就不再压着自己心绪,衣角一甩,径直快走几步,将舒窈远远落在后头。
舒窈被他发作得莫名其妙,只得提着裙裾跟上前去。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不劳郭二娘子作陪。孤与你现在可是两清呢。”赵祯登云靴尖速度不减,清俊秀逸的面皮因为愠怒微微泛红,连瞪向舒窈的那一眼都带着浅浅嗔怪。
他可不就是在恼她。敢情前阵他以为的好端端相处是她要还他人情,亏他今天还特意在父皇跟前提起她。早知道这样,他应该压根儿就不抱什么交友心思,也免去现在失落恼羞。
赵祯有些着火地瞥一眼舒窈,眸底意思表达分明:‘你既要疏离我,现在又何必跟着我?刚才在父皇面前,怎么不说九连环还是被我弄坏的?当着父皇,新账旧账一并算结,岂不更如你意?’
舒窈抿抿唇,被他恶声相向,只是攥攥拳头,不劝慰、不道歉,默不作声地随在赵祯身后。
没有预想中张牙舞爪,反唇相讥,赵祯反意外地顿了一下,侧身凝视向舒窈。
不得不承认,纵是所作所为可恶到让他磨牙,这丫头皮相真着实让人讨厌不起来。瞧瞧,娟丽的眉,汪汪的目,长长的睫。鼻梁秀挺,唇齿完美,她就像用上好美玉精雕细琢出的漂亮娃娃,安安静静摆在那里时恨不能让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爱惜呵护,可她一旦开口……
她一旦开口,被噎得无言以对的就是他了!
赵祯狠狠地摇摇头,皱起眉头,拒绝去回忆她不安牌理出牌时,将他驳得哑口无言的情形。
“你怎么不说话?”赵祯没怎么有好声好色地询问道。
舒窈仰面望他一眼,神色幽幽,“你不是不想听我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