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玉楼返家不久,舒窈就收到了端王府送来的宴请花笺。正巧,赶上郭中慎也在,来送花签的小丫鬟一见到他就战战兢兢打了个抖,磕磕巴巴地对舒窈说:“郡主明日设宴,邀诸娘子吃茶赏梅。郭二娘子,请您到时务必带……人前往。”
话落,她偷瞥了下大门,好像生怕在场有谁暴起,会对她不利。
舒窈的大丫鬟哭笑不得,拿了赏钱将她打发走,回身对着舒窈小声咕哝:“端王府是没人了吗?怎派这样的丫头过来?”
舒窈偏了偏脑袋,双丫髻间的珍珠流苏像荷叶上的露珠儿似得左右滚动了下。
“不是端王府无人。”她手捏下花签,转眸揶揄地看向自己九哥,拖长了腔韵,悠悠说道,“是端王府有人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郭中慎抬手敲了她额际,“跟先生进学几天,长能耐了是吧?还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你小家伙儿知道。”
舒窈立刻捂住额,皱起粉丽小鼻子假意喊冤。喊完她才收起作怪神色,一本正经望着哥哥说:“九哥,我知道你在躲着济阳郡主。这花签,其实我可以一个人去赴。真的。”
郭中慎微微一愣,低头看眼舒窈,目底荡起温柔慈爱的波纹。
他用暖厚的掌心在她头上胡乱揉了一把,轻声道:“又不是龙潭虎穴,不过是送你一趟,去还是要去的。不然万一她因此怠慢你,九哥可就得不偿失了。”
舒窈扯扯他衣袖,瘪嘴道:“也不知是哪个说过,与其去面对济阳郡主,不如去应州面对契丹秋寇的。”
郭中慎眼帘一垂,脸上云淡风轻,一幅全然没听见的耍赖模样。
这事说来奇怪,自去岁上元节后,端王府的济阳郡主也不知怎么了,跟灌了迷魂汤似的,把一颗情窦初开的女儿心全赋在了郭中慎身上。郭中慎在一干京城官家子里并不算出类拔萃,充其量他就是独具一格,因为大宋自立国来,没有一个国子监生是自己嫌课业烦闷,甩手不干的。而郭中慎做到了。他不光不入科场,身无功名;他还爱眠花宿柳,倚红偎翠。风流难束的名声加上不治行检的性情,纵是他家世显赫,相貌出众,也让不少官宦女儿家望而却步。偏偏济阳郡主不同她们,她对他芳心暗许,恋慕浅藏,一番拳拳心思只怕能让许多青年才俊嫉妒得咬碎后槽牙。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风月场里,郭中慎怜香惜玉,多情似水。到了赵林妙面前,他却恪守本分,礼貌疏离。多半时候,他像避野火一样远远地躲着小郡主,唯恐自己一个不慎又做下让她误会的举动,使人在情海越陷越深。
从这点看,郭中慎的风流还是相当有分寸的,对于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他心里一清二楚。
“九哥,你若真想断了郡主的心思也不难。只要明天赴宴时,告诉她我已然有了九嫂,只是尚未过门不就行了?”
舒窈的凤眼扑闪扑闪,抱着郭中慎的胳膊,仰着脸很是诚心地为他分忧。不想她话才落地,就觉兄长手臂骤然一僵,脸上也有须臾失神。
他像是一个被碰到了经年不愈旧伤的病人,眸底迅疾地闪过丝隐痛,转瞬复常。
若不是紧紧挨靠,舒窈几乎以为那是她的错觉。
“浑说什么?”郭中慎若无其事地将舒窈抱在膝头,轻刮了下她的鼻梁,笑斥道“就你个小丫头能想到的敷衍词,旁人会想不到?说什么未过门的九嫂,这主意可坏到家了。”
舒窈不满地嘟起唇,“你若有更好主意,你就莫要避着人家呀。”
郭中慎淡笑沉吟,捏着她婴儿肥的下颌,轻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舒窈抬头看他一眼,闭上嘴,安安静静地攀抱上他的脖颈。
她身子小小软软,带着甜甜的香味,像一炉温暖的小火苗,无声又体贴地慰藉了郭中慎故作平静的心。
次日一早,兄妹俩如约前往端王府。
考虑到宴会时间靠后,又是应酬交际,人到时未必会得饱餐,郭中慎先将舒窈带去了早市。
汴京城的早市五更天就开始。昏蒙蒙的黎明里,酒店商铺点灯燃烛,供应起汤羹茶饭,果点熟肉。有些摊位还会专门出售洗脸水,煎制醒神药。
舒窈家在东华门一带,附近达官勋贵聚居,酒店饭庄多豪华正店。王楼的山洞梅花包是这一带最有名的吃食。舒窈尤其喜欢他们家做的小笼包,漂亮养眼,精致可爱,提起来像灯笼,放下去像花朵。用料上也讲究,得需精粉为皮,瘦肉做馅儿,才有包子的口感清香,味道鲜美。
二人用过膳,去到端王府。王府的门房已被知会,见到客来,直接把人引向了花厅。
赵林妙一早就候在花厅门前。她邀约的贵女有许多,不过能让她抛却矜持,亲自迎出的,恐怕也就只有一个。
眼看着这一个即将走到近前,身后真真切切跟着她想见的人,赵林妙脸色瞬间泛红,还不等舒窈跟她见礼寒暄,她就一把拉住她的手,止住了舒窈敛衽福身的动作。
随后,赵林妙的目光便穿过舒窈,有些害羞地望向郭中慎,朱唇轻启,音若黄鹂,“郭九官人……”
“草民郭中慎参见济阳郡主。”郭中慎恍若不觉,肃声垂眸,君子端方地向她行了一礼。
世家出身,他的礼仪风度幼承训导,这方参拜下去,任是最严苛的夫子来了也挑不出一丝毛病。他用这种板板正正,规规矩矩的上下礼来拉开他与她的距离,来婉拒她对他的心意。
赵林妙脸色一下由红转白,失落万分。
“郭九官人,不必多礼。”黯然少女有些恍惚地咬了咬下唇,目光盈盈看着心上人。
她是真恼自己,明明昨夜里设想了好几种与他见面的开场白,为何现在他人都到了眼前,她反而口笨嘴拙,忐忑紧张地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还是她心上人开口,谦恭客气地道了句,“舍妹顽劣,今日在贵府若有不当之处,还望郡主海涵”才算打破这尴尬沉默。
“不会不会。”赵林妙听后就牵起舒窈的手,连声保证,“阿瑶讨喜可爱,甚知分寸。今日聚会也是我邀她前来,定然不会让她受丝毫委屈。”
郭中慎闻言暗松口气,对妹妹使了个“你好好尽兴”的眼色后,不再多停,拱手与赵林妙告辞而去。
从来到走,只有片刻功夫。看郭中慎转身的毫不犹豫,赵林妙握着舒窈的手蓦地一紧,喉间涌起无限酸涩。
“阿瑶,你九哥他……”赵林妙缓缓蹲下·身,视线与舒窈齐平,问话带有难掩的不安与伤怀,“他……是不是很讨厌我?”
“嗯?”舒窈被她问得一怔,抬眼见她神色寞落,内中到底生出不忍。
没办法,谁让这种妾有情,郎无意的情状在话本里也不多见呢。
舒窈斟酌了一会儿,开口说:“你别多想。从小到大,我没见他讨厌过谁。”
赵林妙这才恢复如常,像个尽职尽责的姐姐一样牵起舒窈的手,带着她步入花厅。
花厅里,有几个客人已经聚在一起,正热热闹闹玩一种叫“彩选格”的博戏。
这博戏相传是唐人所创,意在讽刺当时任官失序乱象。不过本朝太·祖年间,状元刘蒙叟将它做了改动,现在它已成市井坊间最流行的游戏。
彩选格的木版放在桌上,也可以刻在石上。版面绘有代表布衣白丁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各种官衔的小格。玩的时候,需用到一枚带字的四方陀螺,上写“才”“德”“功”“赃”,转动陀螺后,若陀螺停在“才”“德”“功”三面,便表示升官,可进一格,若是停在“赃”上,则表示贬谪,需降格受罚。
宗室官宦家的女儿通读诗书,而困于内宅,不得出将入相。玩玩彩选格,也能借此过过“官瘾”。
舒窈是个玩彩选格的高手,除了运气好,手劲巧,她和旁人文格科举途还不同。在摇出晋升面后,她通常会把自己的棋子摆在武格上。当别人还在“秀才”、“举人”、“进士”徘徊挣扎时,她已捷足先登,走上“伍长”、“什长”、“百夫长”的仕途格了。
有玩伴不解她的做法,会出声提醒,“阿瑶怎么每次都选武人?武人们爱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
“能赢了你们就好。”
舒窈无所谓地挥挥手,指着木版盘面含笑反问:“你倒是说说,你们选文格又有什么好?看看,从布衣白丁走到中书门下平章事,中间有多少坎坷关卡?武格就不同了,自伍长到枢密使,比文格少了不止三个。”
“可是……可是……武人轻贱呀。就算是游戏,我也觉得还是文官好。军中赤脚们舞刀弄枪,杀气腾腾的,总是有违仁厚之道。”(作者注:赤脚,宋时对武将的一种轻蔑称呼。)
舒窈蹙起眉,对这种论调不甚喜欢。
她祖父是平卢节度使,伯父现任禁军的洛苑使,几个哥哥里也有领军职吃饷粮的人。赤脚这个形容,在她听来极为刺耳。
“我记得圣朝□□曾任御前都点检,这一职算文算武?”
“御前都点检总领京畿护卫、九门防御,自然算……”答话之人还没说完,就一下恍悟过来,脸色瞬息变得惨白。
舒窈凉凉地扫她一眼,直身淡淡道:“适才说武人有违仁厚?敢问姐姐,何为仁厚?”
“澶州之战,若无陛下御驾亲征,若无将士殊死浴血,仅仅凭借一句仁厚之道,难道能让城外敌寇放下刀兵,乖乖地撤回北朝?”
“可是阿瑶,五季时候,中原征战动荡。武人间用兵杀伐,使得多少百姓命丧黄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你都忘了吗?”
“前朝旧事不远,舒窈自然知道五季祸乱危害深远。所以舒窈才以为,武人的仁厚当如太阿鱼肠,是杀人器,也是守护神。对外他们当威慑夷狄,御肃国门,对内则安民护政,保土熙宁。王姐姐,你出身琅琊书香之第,家学渊源,一定也知道,若无禁军戍守中州,若无厢军拱卫四方,你我在这汴京城内不可能有如此锦绣安逸。”
“说得好!”
舒窈话才落,一道低沉醇悦的声音便自厅外蓦然响起。端王赵元俨不知何时站在门边,一袭王服玉冠,广颡丰颐,甚是威严。
众小娘子赶紧起身行礼。
赵林妙几步上前,挽住父亲的手臂,仰看着他,软软撒娇道:“父王来花厅怎不让人通禀一声,突然出声,可把女儿吓了一跳。”
赵元俨看看爱女,淡笑道,“你若真只这么点胆子,父王反倒不必镇日忧心了。”
“父王!”赵林妙不依地跺了跺脚,一派娇憨女儿态。
端王安抚地拍拍她,转向舒窈面前,弯腰问道:“小丫头,你是谁家孩子?”
“回端王殿下,家父乃是集英殿直郭允恭。”
赵元俨恍然点头,“哦,本王想起来了。你是曾打过颍川郡王手板子的那个小家伙儿吧?”
舒窈瞬间窘迫地低下了头,耳根儿泛红泛粉,心里也止不住犯上嘀咕:她的大胆调皮难道都这么闻名遐迩了?事儿都过去三四年,每次一提起来,大人们还总记得清楚,时不时就要拎出来说上一说。
端王轻笑了一声,绕开几个小姑娘,来到桌案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小小年纪,有如此见地,是受谁人教导?”
舒窈盯着璎珞绣鞋眨眨眼睛,“臣女顽劣,不堪先生承教。这些话是平日听人言谈时,随耳来的。”
端王挑了挑眉,未置可否地扫她一眼。
这丫头答起话来还真像他们郭家人作风,对于不想回的事,一丁点儿也探听不出来。
赵林妙见此赶紧接过侍女手中茶盏,亲捧到端王眼前。
“父王,这是今年新贡的团茶。你尝尝看,可是比往年品色要好?”
端王意味深长地看眼小女儿,也不戳破她护人的小心思,将茶悠悠地呷了两口,重新放回托盘。
“行了,你们继续玩吧。本王不过是路过,进来看看而已。”
话落他就撩袍迈步,离开了花厅。
见他背影走远,舒窈的一颗心才缓缓放归原位,暗自喟叹:八王千岁气度迫人,实在不是她这等稚嫩孩童儿能应付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