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大院不远的一条马路上,四个人下车,天林和胡金往东走,元庆和小满往南走。
小满走了没几步,转身去追胡金,回来的时候手里抓着那把沾满泥浆的雨伞。
两个人刚走进通往大院的那条胡同,元庆就看见德良站在大院门口朝这边张望,身边藏獒似的蹲着穿一身黑色运动衣的魏大浪。元庆拽了拽小满的胳膊:“一会儿你直接回家,我跟德良说点事儿。”小满一怔,两眼慢慢瞄上了元庆的眼睛:“你有事儿。说。”
无奈,元庆只好将早晨跟魏大浪的那场事情说了一下。
小满瞅瞅蹲在那里的魏大浪,噗哧一声笑了:“他就是魏大浪啊?根本对不上号嘛,听说他以前是瓦西最得意的弟子。”
元庆见小满笑了,放了一下心,跟着笑:“你别过去‘戳弄’人家。我估计他这是心里不平衡,过来找补找补。”
小满瞥了元庆一眼:“二哥,你劳改打‘愚’了吧?哪那么复杂?他绝对是来当迷汉的。”
元庆说:“反正你别掺和,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不能节外生枝。”
元庆的话音刚落,德良就看见了元庆,摸一把魏大浪的肩膀,撒腿往这边跑。魏大浪冷不丁站起来,揪住德良的后领,往后一带,德良呱唧一下摔在墙根下,眼巴巴地望着魏大浪的背影:“咱们的这点儿派头就这么‘抖擞’掉了……哥!别说不卫生的话啊……”
魏大浪跑几步,急刹车,站住,双手猛然往起一抱:“二位贤弟在上,且受愚兄一拜!”
元庆一愣,慌忙还礼,但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脑子里急速地转圈儿想《水浒传》里的某些段子。
小满以为这是到了梁山,跟着朝魏大浪作揖:“大哥,承让了。”也不知道这样回答是否对路。
魏大浪阔步过来,一手拉着元庆,一手拉着小满,朗声一笑,望一眼天上的浮云,扯起二人就走:“吃酒!”
这样的景象,多年以后元庆在电视连续剧《三国》里见过,是不是刘关张就记不起来了。
德良见此情景,长舒一口气,躺在墙根嘿嘿:“大哥就是大哥啊,不服不行……”
魏大浪的手劲很大,元庆被他拽得难受,往后挣:“魏大哥,我一宿没睡,改天陪你喝。”
魏大浪不依不饶:“这酒我必须跟你喝!今天早晨我酒后失礼,多有得罪,这算是赔礼酒。满弟弟你说呢?”
小满已经挣脱开他的大手了,转身往院门走:“改天吧。”
前面有魏大浪拖着,后面有德良推着,元庆身不由己地往大院南边走,迎面竟然碰上了一身酒气的大宝。
大宝好像跟魏大浪很熟,张口就是一声骂:“你娘了个大×的!拖我弟弟干嘛?”
魏大浪松开元庆,笑着靠近大宝:“又喝醉了大哥宝?”当头拍了一巴掌,“跟我装?我跟谁装!”
大宝宽如门板的脸明显出现五根紫杠子,鼻子好像也被这一巴掌撸酸了,眼泪鼻涕一起流:“没这么办事儿的吧老魏……”魏大浪似乎感觉自己早晨的面子挣回来不少,回头冲元庆一笑:“老棺材瓤子不自量力呢。我是谁?我是……”“哥,讲点儿卫生吧,”德良拽着魏大浪的腰带,用力往自己的身边拖。魏大浪冷不丁被拖了个趔趄,尴尬地一笑:“喝多了,腿上扎不住了……”元庆趁机逃脱,嗖的进了院子。
魏大浪腿长步子大,两步跟了进来:“贤弟,给个面子,喝一杯就走。”
大宝也跟进来了,眼冒绿光:“去哪儿喝?”
正站在院子里跟小满说话的肖卫东一眼看见了大宝:“又他妈找我喝酒呀?不去!”
大宝的一句“不喝酒,找你有事儿”刚出口,门口响起一声洪钟般的咳嗽。
大家回头一看,夏提香手里提着一只皮箱站在门口,身边贴着钩针一样瘦的肖梵高。
五年多没有见过肖梵高,元庆有点儿认不出他来了,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一身浅灰色中山装,干部气质,身材削瘦的人:“扁铲?”“叫我肖梵高!”肖梵高推开身边的夏提香,箭一般射向了元庆,“你竟然还活着……”元庆想要迎面抱住肖梵高,怎奈一宿没睡,加上刚才的一阵长途跋涉,身上没有力气,一下子被肖梵高撞倒了。肖梵高不管,压在元庆身上,猛抠他的肋条:“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这当口,大宝凑到夏提香身边,一脸崇敬地打招呼:“夏老师,你好。”
夏提香不看他,眼睛瞅着肖卫东,轻声道:“leavemealone,大哥宝。”
大宝冲也在看着夏提香的魏大浪竖了竖大拇指:“文明,多文明呀?一口伦敦腔儿。”
魏大浪的双眼立马浮上一层景仰:“正是,此乃世外高人。”
德良拉回正要过去给夏提香作揖的魏大浪,小声说:“装逼犯。”脚面子立刻遭了魏大浪一脚,跳着走开。
这边,元庆被肖梵高搔得难受,张口咬住了他的肩膀,肖梵高受痛,大声呼喊:“夏提香,救人啊——”
没等夏提香挪步,肖梵高就被肖卫东一把抓了起来。
魏大浪以为肖卫东要动手,一步跨过来:“卫东,别打你弟弟。”
肖卫东这才发现眼前站着魏大浪,丢下肖梵高,冲魏大浪抱了抱拳:“魏兄,好久不见。找我有事儿?”
魏大浪指了指元庆:“早晨我跟元小哥闹了点儿误会,过来道个歉。最近忙什么?”
肖卫东指着肖梵高的鼻子说:“让这个混蛋给闹腾的,什么也没做……卫国,赶紧去找菲菲,把钱要回来!”
肖梵高纳闷:“怎么要?”
肖卫东大吼一声:“去了你就知道了!”
肖梵高不走:“我跟元庆好几年没见面儿了,我们……”“快滚!”肖卫东夺过夏提香的箱子,猛地砸向肖梵高,“你要是连去找个女人的胆量都没有,你就不是这个大院儿里的人!”“哥你能不能别这么粗鲁……”肖梵高的话被箱子砸回嗓子,落荒而走。
夏提香咳嗽一声,靠到肖卫东的身边,柔声道:“肖先生,我跟肖厂长已经拿出了我们的意见。”
肖卫东乜了夏提香一眼:“什么意见?”
夏提香的声音稍微高了一点儿:“所谓红颜祸水,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之。纵观当今社会……”“滚你妈了个×的!”肖卫东退后两步,猛地一指夏提香的鼻子,“少你妈的跟老子玩这套之乎者也!你以为老子不知道是不是?卫国就是被你给……不说了,赶紧从我的眼前消失!”
“还不赶紧消失?”元庆想起夏提香曾经也说过眼前消失这样的话,立马跟了一句。
“肖先生过虑了,”夏提香不紧不慢地转身,回头一笑,“我和肖厂长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娘的,还肖厂长呢,”瞪着夏提香宽阔的背影,肖卫东一哼,“让个女人骗了个‘不吃食’,肖彪子还差不多。”
“什么女人?”大宝探头探脑地凑了过来,“我认识不认识?”
“认识,”肖卫东说,“就是以前经常去民安饭店瞎‘抖擞’的那个小×。”
“哦,她呀……”大宝舔了一下舌头,“那妞儿长得不赖,腰是腰腚是腚的,扛使唤……卫国蹬了她,我来,我不嫌弃。”
“领回家当孙女?”肖卫国有些恼火,“想三想四,想个驴**啃脆骨!没看你什么年纪?”
大宝摸一把新刮得胡子,一本正经地说:“我面嫩,打眼一看也就四十出头。如果能再跟着刚才这位夏什么香老师练上几句英语,再练练嗓子和文言文,我看行……昨天我找出*时期写的诗来,朗诵了一下,感觉还行。你听着啊,黄河岸边涛声急,资产阶级要复辟……”
“大哥宝,”肖卫东的脸都气绿了,扳过大宝的身子,猛地往前一推,“夏提香没走远,跟上,速度要快!”
“卫东,你真的让我去卫国工艺厂?”大宝边往前踉跄边回了一下头。
“去,跟肖梵高和夏提香说,就说是我肖卫东让你去当副厂长的。”
“卫东,”大宝兴奋如喝了酒的猴子,猛地一翘大拇指,“仗义!卫东你绝对仗义人!那我真去了啊。”
“赶紧走。”
大宝走到门口,迟疑着转回了头:“老魏,今天不能陪你喝了,等我正式上班,亲自请你。”
魏大浪好像没有听见大宝在说什么,低着头念叨了几句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卫东,你弟弟的厂子招人吗?”
肖卫东有气无力地说:“招人,只要肯出力,他那边有的是活儿干,磨贝壳,刮木条。”
魏大浪抬头望望雨后水洗般明亮的天空,把手慢慢伸向了肖卫东:“拜托了,帮我引荐引荐。”
肖卫东纳闷:“你的那个铁匠铺不是挺好吗?”
魏大浪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很好……但是我想多学一门手艺。”
肖卫东大笑:“这下子好了,我弟弟又收了一员虎将!那边藏龙卧虎了……”笑声里,大有讽刺与不屑的意味。
但是,肖卫东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月后,自己也过去做了一员虎将。
肖卫东这一“入伙”不要紧,大家纷纷显露峥嵘。大宝本来就有装逼潜能,不须专门操练,迅速成名,被誉为霹雳先锋。魏大浪貌似抗拒,实则,骨子里就是一位此中豪杰,当属马前卒……因为这批人年龄偏高,江湖资历深厚,于是被江湖中人尊称为名港老逼帮。
有人为谁是帮主争论不休,经过多次论证,最终公认,帮主非夏提香莫属。
江湖中传言,夏提香时常顾影自怜,哀叹自己空怀绝技,世上没有对手可以切磋,抚今思昔,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空虚。夜深人静之时,提香老师半跪双膝,双手挠地,仰望天幕正中那轮正由白凄凄渐变为黄惨惨的月亮,引颈长啸数声,籍以缅怀圈内先驱藏文生。
这都是后话。
值得一提的是,那天大宝走出大院,急匆匆往卫国工艺美术厂赶,不小心撞倒了一个人。谁?大龙!
大宝上班之心迫切,加之本身就不是一个喜欢给人道歉的人,看都不看,继续赶路。
大龙在后面喊:“老彪子,回来说声对不起啊!”
大宝没有回头:“风萧萧兮易水寒……”后面的想不起来,“撞死你小子就算完!”
大龙勃然大怒,冲上去,直接将大哥宝加工成了小虾酱。
大龙冲进大院,跟肖卫东点个头,直接将元庆拉到了院外:“有活儿干了!”
元庆让他喘口气,慢慢说。
大龙说,他刚回家就被小军喊了出去。小军说,毛主席说过,宜将剩勇追穷寇,坚决不能给大勇喘息的机会,他利用钱广,发动了几个被大勇他们敲诈过的司机和摊主,让这批人去大勇家楼下打着横幅闹事儿,目的是造成大勇惹了民愤的气氛,扰乱警察的脑子……“小军的意思是,”大龙抽了几口烟,继续说,“小军的意思是,等这帮人闹完了,我们直接带着几个兄弟过去‘摸’大勇,争取一次性玩残了他。我说,这事儿得通知小满,因为小满被他砍那一刀的仇还没报完,坐了一年牢。小军不让,他说,小满一出手,弄不好就会有人命,让我来通知你,你代表小满过去出出气,回来跟小满解释一下就行了。我想了想,这样也好,咱们不能再出事儿了……”
元庆摇头:“不行,这事儿我没法跟小满说,他会以为咱们背着他做事儿。”
大龙说:“那你就看着办好了,我无所谓。”
元庆盯着大龙的眼睛,硬硬地说:“跟我说实话,小军还跟你说过什么?“
大龙的目光有些躲闪:“没了……他就说咱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敌。”
元庆的语气缓和下来:“大龙,你是了解我的,你跟我说了什么,我绝不会再对第二个人说。”
大龙横了一下脖子:“小军说,因为这边有小满,他不想跟你们过多接触了。”
元庆笑了:“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小军早晚会说这句话的,”拉拉大龙的手,蹲下,“回去跟小军说,就说我说的,他想得太多了。小满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了解,尽管他现在的发展势头最猛,但是他绝对尊重年龄比他大的人,也尊重兄弟之间的感情。我的意思是,咱们还跟那天说的一样,拧成一股绳,生死在一起,将来成为港上最大的一股势力,然后成立一个公司,大把捞钱……”
“小哥,我**一句,”大龙将自己的烟插到元庆的嘴里,“我不同意你的想法。”
“说说?”
“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样目标太大,很快就得‘沉’。”
“可是你忘了一点儿,势单力薄,根本就混不起来……”
“你理解错了小军的意思吧?”大龙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小军没说咱们以后不一起玩了,他的意思是,一旦有事儿,咱们还是一个团体,只不过是不能整天凑在一起,不能任何事情都掺和在一起办。比如他说,你们这边砸万杰,我们那边砸大勇,力气是出在一起的。”
“我理解这个意思。但是,我还是主张咱们合起来做事儿。”
“真他妈糊涂……算了,你们爱咋的咋的吧,我不管了!你什么时候去见小军?”
“他没说什么时候让我去?”
“哦,忘了……”大龙从元庆嘴上拽下自己的烟,抽两口,“今晚十点,大勇家楼下。”接着说了个地址。
“你们确定大勇在家?”元庆记住了那个地址。
“确定。钱广的消息非常灵通。”
“行,”元庆站起来,顺手拉起了大龙,“你回吧,我睡觉去……对了,我们把庄世强弄了。”
“我知道,我见过天林了。”大龙起身,望了望天,“别下雨了,不吉利。”
元庆回到院子,肖卫东还站在那里跟小满说话。
元庆打着哈欠往自己家走:“我先回家睡觉了。”
肖卫东冲他招手:“过来。”
元庆过来,有些站不稳当:“有事说事儿,喝酒,杀了也不去。”
肖卫东说:“刚才小满说,你要出去租房子?”
元庆点头:“嗯。怎么,你要把你家的房子租给我?”
肖卫东说:“不用租了,现成。卫国和夏提香前几天租了一处民房。本来想办公用,现在也不一定租得起了,你直接过去住下拉倒,房租他们已经交了半年。那处房子我去看过,还不错,离咱们这边不是很远,就倒一次车。三楼,客厅不小,两间卧室,够你住的了。”
元庆想了想,问:“卫国能同意吗?”
肖卫东忿忿地摔了烟头:“不同意能行?我找大龙给他办了那么大的事儿,就这点小事儿他计较个屁!”
元庆说声“我明天搬过去”,拍着嘴巴走了,心想,大哥也开始装了哦……没有我,大龙帮你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