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朱祁铭被太皇太后传入正殿,方行罢礼,就见皇太后略显不安地款款入内。
朱祁铭赶紧上前给皇太后行礼,然后退到殿角肃立。
皇太后行罢礼,太皇太后照例给她赐了座。
太皇太后漫不经心地瞟一眼皇太后,面色从容而又安详。“昨晚宫中的动静没吵着你吧?”语气如和风细雨一般。这道语气胜过灵丹妙药,十多年来,许多妃嫔都曾受过它的抚慰。
皇太后面色一缓,脸上似掠过一丝感动,“臣妾不能为太皇太后分忧,日日偷闲,何曾受过纷扰?太皇太后如此相问,倒让臣妾羞愧难当。”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太皇太后眉头微皱,脸上渐渐泛起寒霜。“昨夜竟有人雇凶行刺祁铭,真令人寒心!”
“臣妾对此略有耳闻。”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是一声叹息,“有些事过于神秘反而不好,以讹传讹多源于此。譬如,我曾密召青松道长入宫,想必你已知晓此事。十六字谶语不可妄解,否则,会铸成大错!”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睛竟能射出直透人心的光芒,此刻那透心的光芒正投在太后脸上。
皇太后暗自一凛,思维却不敢有片刻停顿:谶语涉及帝位的稳固,说到有人曲解,自己的嫌疑自然最大。
一道酸楚感蓦然袭来,侵婬后宫十余年的皇太后虽全力保持镇静,但猝不及防之下,嘴角还是不听使唤地抽动了几下。“臣妾不知别人是否妄解,但臣妾自信不会曲解十六字谶语,若真能一语成谶,则祁铭于皇帝有益,于社稷有益,只是于己无益,直叫人喜也不是,悲也不是。”
朱祁铭一震,心中疑窦丛生:谶语?与己有关?莫非是青松道长当初所说的又一个名头?
皇太后的话音刚落,太皇太后脱口道:“两名内侍方搅乱人群,对面的刺客便动了手,如此巧合,匪夷所思!”
毛贵、王青?朱祁铭大感诧异,昨夜毛贵、王青二人前去灯市采办,不曾隐匿行踪,其采办的物什、马车倾覆后情急之下的贸然举止实为自己所亲见,并无丝毫的可疑之处,为何皇祖母要将此事与行刺一案强扯在一起?
正疑惑间,只见皇太后款款离座,敛衽拜伏于地,“都怪臣妾管教无方,那两个蠢奴不知轻重,闯下大祸,臣妾愿受太皇太后责罚。只因去年先帝新丧,臣妾又换了身份,宫中陈设过于明艳终是不好,臣妾便命人造了清册,定于今年元夕赴灯市采办,这纯属两个蠢奴的无心之失啊,太皇太后!”
“放着御用监不去使唤,而去使唤两个毛头内侍,岂非咄咄怪事!”
“去年迁宫所费甚巨,再说,眼下内府库空虚,臣妾实不忍虚耗公帑。太皇太后若不信,有清册为证,清册上于去年元夕拟定,其陈年旧迹不会说谎。”太后微微抬起头,眼中分明闪着泪光,一向强势的她此刻竟然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朱祁铭隐隐觉得皇祖母似在给自己递眼色,无暇多想,当即跪伏于地,“求皇祖母千万不要错怪皇太后,皇太后待祁铭一片真心,关怀备至,世间慈母待子也不过如此,请皇祖母息怒!”
太皇太后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収起眼中寒芒,沉吟片刻,缓声道:“那两个蠢奴无端扰民,致伤数十人,你终究还是有错,回去闭门思过!”
皇太后缓缓起身,拿泪眼递给朱祁铭一道感激的笑色,旋即转身出了清宁宫。
朱祁铭望着皇太后的背影,见她的双肩似在抖动。
再说皇太后出了清宁宫,寒风吹来,她打了个激灵,她驻足忍了许久,方不至于泪奔。
梅子紧紧扶住太后。方才她侯在门外,里面的谈话大多飘入了她的耳中,环视一番见四下无人,便附在太后耳边忿然道:“肯定是福安宫捣的鬼!宫中都传开了,吴太妃的兄长将毛贵、王青的事遍告刑部、锦衣卫、顺天府,今日一早,吴太妃曾见过太皇太后,分明有人煽风点火。”
太后眼中闪过两道凌厉的光芒,淤积于胸中的委屈感顷刻间化作熊熊怒焰,炙烤得她难以自控。
“去福安宫!”
……
福安宫内,吴太妃半躺在榻上,两日前,她偶染风寒,今早去了趟清宁宫,病情似乎加重了。此刻,一名宫女正给她喂汤药。
太后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掌将宫女手中的汤碗打翻在地,目光如利刃般扫向众宫女。众宫女惶恐地退了出去。
“臣妾身染寒疾,恕臣妾不能给皇太后行礼。”吴太妃眼中掠过一丝幽怨,脸上并无怯意。
太后双手抓住吴太妃两肩,将她掀翻在榻上。“贱婢!哀家当初便该让你滚出宫去!“”
吴太妃撑起身子,一双秀目隐含着坚毅。“臣妾闲来无事,偶读《战国策》,秦国大将甘茂对苏秦的弟弟苏代讲过一个小故事,让臣妾感同身受。江上有群女子,夜间聚在一起做女红,其中一女家贫无烛,众人都嫌弃她,被驱离时,她说:‘我家贫无烛,所以常常先到,扫屋铺席,你们何必爱惜空照四壁的余光?我借得于你们无用的余光而做于你们有用的事,有何不好?’皇太后,您当年宠冠后宫,臣妾自知出身卑微,对您殷勤侍奉,毕恭毕敬,如此借得余宠,于您的名位又有何碍?再说,即便无臣妾,也有其他女子分宠,您又何必容不下臣妾?”
太后凝目盯视吴太妃,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虽染寒疾,却容光焕发,看上去何止比自己小三岁?她分明比十年前更加美艳动人。
“贱婢!为何小题大做,构陷哀家?”“啪”的一声,吴太妃挨了一记耳光。
吴太妃凄然一笑,道:“小题大做?皇太后说得真好!臣妾的兄长身为人臣,自当以实情相告,岂能欺下瞒上?皇太后也不想想,臣妾虽知毛贵、王青闯下的祸事,但太皇太后若不问,臣妾怎会多嘴?谁知太皇太后是不是明知故问?您何必因此事而迁怒于臣妾!”
“为尊者讳乃人伦至理,岂容你巧言狡辩!”
“皇太后您是尊者,那二人不是。”
“贱婢!”太后盛怒,将吴太妃猛拽下榻。
吴太妃惊道:“请皇太后自重,臣妾虽出身卑微,却是先帝的妃嫔,当今皇帝的庶母!”
“哀家管束后宫,责无旁贷!”
“管束后宫?”胡吉祥突然闯了进来,沉声道:“而今有太皇太后主事,后宫无人不在偷闲。待天子成年后,自有皇后打理六宫事务,皇太后还是与诸位太妃太嫔一道颐养天年吧。”来到吴太妃身前,一眼瞧见她脸上的指印,愤然道:“后宫不讲理,前朝自有讲理的地方!”
这一威胁立竿见影,只见太后脸色一震,久久说不出话来。
胡吉祥的性情于退位时大变,先帝殡天后再变,她本是一个温良恭俭让齐备的深宫妇人,但如今一见太后,就摆出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样子。而吴氏也在变,不再是过去那个任人践踏,逆来顺受的得宠婢女。如今面对皇太后时,前者往往以硬碰硬,后者则是柔中带刚,二人抱团取暖,皇太后每每无计可施。
但皇太后不想示弱,她轻哼一声,满不在乎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