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年正月初三,天子驾崩。
国有大丧,须报讣音于皇室宗亲,严京城守备,由礼部进丧礼仪注,经小殓、大殓之后,于乾清宫做梓宫,并于天子驾崩的第四日成服。
新君即位的仪典也处于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
一连数日,越王、王妃都被召至午门外候旨,早出晚归,对儿子只剩下看一眼的时间了。
朱祁铭终归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只是一个某些时候甚至不得不被父母忽略的小王子。
他并无兄弟姐妹,父王、母妃一旦不在府中,孤独便会轻易上身。
天寒地冻的,又适逢大丧礼,整个“儿童乐园”了无意趣,茫然中,他忽然意识到,随着青松道长的离去,他随之失去了一片灿烂的星空。
想想青松道长的励志之言,隐世的道人似在暗中鼓动一名稚子以华丽的身段闪亮入世,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朱祁铭感受不到那分滑稽,他的心依然被那间偏室所牵引,总在不知不觉间,默默走近它的门前。
扶着门框,朱祁铭忽然觉得浑身疲乏已极。连日来,他无数次往返于此地与长春宫之间,冷风吹得太多了。
“将偏室封了!”朱祁铭黯然道。
内侍忙去叫来一帮仆役,以木板封门。
在乒乒乓乓的锤击声中,一阵猛烈的寒意袭来,朱祁铭直打哆嗦,片刻之后,双眼一黑,他一头栽倒于地。
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铭悠悠醒转过来,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躺在榻上,身边坐着个女子,迷蒙中看不清模样,只觉得她姿容甚美,且年龄似乎不大。
“阿姊!”朱祁铭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抓住了那女子的手。
那只手轻轻挣扎了一下,随即定在了那里。
“天啦!你昏睡了一整天,总算醒过来了。菩萨保佑!”
声音听上去很耳熟。朱祁铭定了定神,拼命让视力恢复正常,片刻后,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赫然是卫王妃!
卫王年仅十九岁,生母贵妃郭氏,是“瞻”子辈亲王中最年轻的一位。如今他不时主持朝中仪典,甚至受召问政,是涉国朝政务最深的一位亲王。他与越王素来亲近。
而卫王妃才十八岁,尚未生育。她的容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
“婶妃。”朱祁铭连忙改了口。
卫王妃伸出一只手抚在朱祁铭额上,旋即移开。“三兄三嫂都去了紫禁城,这可如何是好?”突然白了朱祁铭一眼,“不可将病中的胡话传出去,免得叫别人笑话!”
“是,婶妃。”
卫王妃招招手,两名丫鬟走上前来,一人扶着他,一人为他喂汤药。
“越府良医所的良医来看过了,说你受了风寒,瞧你病得不轻,要是有太医前来看看就好了,但皇太子即将登极,又逢大丧礼,宫中乱成了一锅粥,恐怕无人顾得上你。”
皇太子要登极了?真快!
一想到这个时候皇祖母更加无暇顾及自己了,朱祁铭心中有分失落感,用完汤药,就想倒头睡下。
“不行!”卫王妃可没有越王妃那样的温和性子,她用不容辩驳的口吻道:“用完膳食后方可入睡。”
朱祁铭只得强打精神用完膳食,丫鬟这才扶他躺下。
“婶妃不入宫,未奉命么?”朱祁铭半闭着眼睛道。
“皇太后,不,如今该称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嫌你十婶年轻不更事,除每日的哭临之外,不再派别的事。”
朱祁铭咧嘴想笑,一想到国有大丧,心中有分戚然,便生生把那丝笑色收敛了起来。“十叔王是贤王,这个时候紫禁城里哪少得了十叔王?有十叔王在那里忙前忙后的,婶妃稍作歇息也是应该的。”
“算你有良心,不枉你十叔疼你一场!终日不见你十叔的影子,十婶本想来越府问问宫中的情形,却遇见了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侄儿,十婶只能学着做娘了。”
朱祁铭还想说些什么,眼皮却不听使唤,只挣扎了一下,就重重地阖上了。
当朱祁铭再次醒来时,依稀看见母妃已哭成了泪人儿,十婶妃也在陪着抹眼泪。
“都怪我大意,让他吹了几日冷风,眼下病得如此吓人,这可如何是好?”越王妃抽泣着道。
卫王妃用帕子擦干泪痕,异常坚定地站起身来。
“三嫂别说废话了,祁铭病势不轻,良医所的良医看来不中用,瞧这情形,不请太医肯定不行!”
太医?朱祁铭此刻已有几分清醒,知道此时想请来太医,绝无可能。
“黄安不是去请太医了吗?都入夜了,他为何还不回来?”越王妃仍是泣不成声,话说得磕磕巴巴的。
“黄安不济事,恐怕连紫禁城的边都近不了!如今宫禁之事全操于皇后之手,,不,她已是皇太后了。这个时候,没有比确保皇太子顺利登极更重要的了,皇太后肯定不会放人入宫走动,传递只言片语的消息。”
越王妃好不容易忍住了泣意,咬牙道:“大不了我去强闯紫禁城!”
“母······妃,婶妃。”朱祁铭想侧过身来,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
“祁铭!”
“祁铭!”
越王妃、卫王妃双双来到榻前,脸色显得十分生动,惊喜中透着深深的担忧。
“不可······强闯紫禁城,那样做或救得了孩儿一时,却会误孩儿一生。越府、卫府不比寻常宗亲,这个时候要避嫌,离紫禁城越远越好。”
越王妃、卫王妃对了一下眼,脸上都挂着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似乎在怀疑这样的话怎么会出自一个病中小孩之口。
良久之后,卫王妃毅然道:“祁铭说得有理。我去命人将卫府的良医悉数传来,两府良医会在一处,不信就治不好祁铭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