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第一人民医院可能是S市最忙碌、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了。
从周一到周日，从清晨到半夜，这里总是有来来往往的人，各自行色匆匆。虽然病房里多半还是比较安静的，可病人和家属们内心的那种茫然而浮躁的感觉……怎么也挥散不去，让人莫名地心情就跟着也沉重了起来。
当初选择医生这个职业的时候，司徒康也是有些茫然的。
爸爸是医生、妈妈是医生，爷爷是医生、奶奶是护士，外公是医生、外婆是医生……作为司徒家的独子，被这六位在医疗界工作了一辈子、燃烧了一辈子的人养大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还可以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
虽然，对于病痛，他始终是抵触的……
尤其是，见到亲近的人生病痛苦，那种痛，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尚且感同身受；作为一个医者，他所学的知识更加让他对病人的伤痛，无法释怀……
都说“医者父母心”，他也曾安慰自己，这样的个性或许能够让他成为一个更好的医生。可事实上，每次见到病患痛苦的样子，他的心里……也跟着疼……
就像现在，看着病床上沉睡着的梦夏，他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痛，像有什么在狠狠地揪着，喘不过气、放不下心。
“梦夏这个小丫头啊……”
司徒康看着梦夏苍白的面容，低低地说了一句，可再看吴晓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到底还是转了话锋：“放心吧，她只是这段时间太累了。……对了，直播我看了，那赛制可真是够折腾主持人的……梦夏恐怕也是为了这个一直绷着在。现在比赛结束了、直播也完成了，她一口气松下来，才会觉得疲劳都涌了上来，所以……”
不知是在宽慰吴晓，还是在宽慰自己，司徒康一开口就絮絮叨叨的停不下来。
他的声音本来温润，一如他一贯给人的感觉。此刻怕吵醒梦夏，更是压低了声音，越发让人觉得柔和如水，轻渺渺的，和四周雪白的墙壁一样，让人心里生出一种宁静。
吴晓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凝眉沉思，平时像一幅画般平缓、从容的两个人，此刻静默以对，空气中隐隐散着不安的味道，难以压抑。
“康哥，上次那个亲子鉴定的结果……”
最终还是吴晓打破了沉默，声音也是轻轻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病房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灯，微弱的橘黄的灯光，照在吴晓的脸上，描摹着他的轮廓、微微开合的唇，整个脸半边明半边暗，看不真切。
淡淡的微笑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狠辣。只有在看向梦夏时，还是他平时那种平静温柔的样子……
比灯光，更让人觉得温暖。
司徒康甚至觉得刚才看到的那种狠辣的表情，只是自己的错觉……定了定神，拿起手边的平板电脑翻了翻，小声地说：“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个事了，这是报告……”说着就将手中的电脑递给吴晓。
吴晓接过平板扫了一眼，面容愈发冷峻。
竟然真的是这样……其实之前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握，不过是猜测，居然猜着了？！
真不知道该说自己太有瞎猜的天分好呢，还是秦家的人实在是造孽太深好了。
“亦峰……你要查的这两个人……”司徒康抬眼看了看依然沉睡着的梦夏，犹豫着……还是开了口，“虽然我对亲子鉴定这方面不是非常了解，但你拿来的这两份样本，确实是有亲缘关系的。”
说着看向吴晓的眼睛。
他的眸子那么深邃，此刻没有半点波澜的样子，让司徒康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人家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梦夏当年有多执拗，吴晓——哦，也就是倪亦峰，绝对不比她差一星半点儿。
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情，一定会拼尽全力做到底！
当初梦夏说服他接受自己的捐赠，那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可以说是拼了命才成功的。
司徒康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医院里，见过太多濒死的病人，哪怕一丁点的希望也不肯放弃。等待移植的病人，拼上全部的身家也希望能够在等待的名单上靠前一点、再靠前一点……
更何况是别人指名要求捐赠，无论是哪个病人遇上了，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哪怕人家开出再苛刻的条件都在所不惜！
可吴晓当时就是死活不肯答应。
梦夏着急，骂他、求他……全部都没有用，他就是一根筋认死理地觉得：自己的命，不该用梦夏的健康和生命去做交换。直到最后，梦夏豁出去了，跟他说“你不肯要我的肾，那就等着要我的命吧！反正，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我做不到！”
十四岁的女孩子，纤瘦的身体却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搬了张板凳三步两步就爬到窗台上，一只手扶着窗框，半个身体都在窗外。
倪亦峰的病房，在十五楼啊！
即便如此，当时的倪亦峰，也只是带着担心和一点点的怀疑，硬生生地压抑着担心，只是愣愣地看着梦夏。或许……那时的他，还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跟自己一样傻、不，是比自己更傻。
“梦夏，你快下来，别闹了！”
“我没有闹，闹的人是你！”
“好好好，是我不对，你先下来……”少年的倪亦峰，因为突发的疾病，身体虚弱得不行。看着面前倔强的少女眸子里的坚定，他只能先说软话哄哄她。“这么高，太危险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倪亦峰，你给我听好了！”梦夏转过身看着面前苍白瘦弱的少年，眼圈红红的。却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你现在的情况，必须尽快做移植手术……如果你执意不要我的肾，那就是一个死！我不管！与其让我看着你去死，我宁愿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
“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做手术，你活着、我也活着，我们一起好好地活下去！要么……你现在先看着我死，然后你病得没救了，我们……黄泉路上再作伴！你自己选吧！”
“我……”
……
那个倔强的女孩子，用自己的性命逼着倪亦峰接受她的肾脏……现在想起来，她那时站在高高的窗台上，微微发抖却死活不肯松口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
司徒康不禁轻笑了一下。
很快就觉得现在这样的场合，很不合适，掩饰地咳了一声，讪讪地说：“不好意思……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咳咳，这两份样本，其中一个是童鼎吧？”
吴晓点了点头，算是回答。眼光却始终停留在梦夏的身上，没有移开。
司徒康看着吴晓紧缩的眉头，一只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痛苦。赶忙走到他的身边，拿出听诊器就想要放到吴晓的胸前。
却被他轻轻挡开，笑容微微淡淡，越发显得唇上一点青紫的颜色特别的刺眼：“康哥，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我没事的……”
“什么没事？我看你现在不舒服的时候是越来越多了吧？你……”
“我没事，真的。”吴晓抬起眼盯着司徒康，“你最清楚的，我现在的状况，比十年前好太多了……”
“可是……”
“好了，康哥，你放心吧……”吴晓微笑着，声音幽幽的，“十年了，兜兜转转，现在能够解开误会、和梦夏再在一起，我比谁都更珍惜自己的命。我有分寸的……你……千万别告诉梦夏我的情况就好……”
“告诉她又怎么样？总比你一个人这样硬扛着要好啊！”司徒康急了，声音也变得尖锐，“你的情况又不是没有办法可以想，就算恶化了……大不了和十年前一样……”
“我就是不想和十年前一样！”吴晓低低吼了一声，将拳头握得紧紧的，几乎要把自己的掌心戳破，“就算我的情况变得和十年前一样，可梦夏她……”
司徒康顺着吴晓的目光看向病床上的梦夏……是啊，十年了，除了他们对彼此的情意，其他的……都不一样了。
“康哥……你知道梦夏的，如果她知道我身体的排斥反应变得越来越严重，她会怎么做？”吴晓恳切地看着司徒康，目光中几近哀求的味道让人看着心疼。
“她……肯定会捐肾给你……”
梦夏就是这样的人，对于陌路的人她尚且不忍心置之不理，何况是吴晓？！
“是，她一定会这么说、也一定会这么做！现在没有人可以拦着她了……”吴晓看向梦夏，伸出手轻轻将她额前的几缕发丝撩到耳后，目光温柔得像春日的湖水，“可是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比我更经不起折腾……如果告诉她，就等于是拿她的命去换我的命！康哥，难道你愿意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我……可是，你的身体……”司徒康一时语塞，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我不告诉她，但你一定要按时服药、定期来做检查，一定不能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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