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昳正坐在里间案几前,一手握着书,一手提着笔在纸笺上写着什么,瞥见梨月进来,只抬了抬眼皮,复又恍若未见似的往下书写。
梨月走近前,犹豫了一刻,小心地问道:“大将军……听她们说宗家给我送礼品来了,是么?”
赤昳手中的笔顿了一顿,没则声。
“你为何不许她们拿来给我?”梨月抿了抿唇,一鼓作气道,“那是宗老夫人特地给我的,我家和宗家有旧,宗老夫人一向对我还有我师父都很照顾,日后见了,万一她老人家问起来,我该怎么说?”
“你家?”赤昳放下书和笔,极轻极轻地哼笑了一声,“你嫁进我赤家快一年了,你家不就是这里么?我怎么不记得我赤家和宗家有旧交?”
梨月脸上微微发窘:“我说错了,是我娘家。”
赤昳靠近她两步,立在她面前淡漠地睨着她:“出嫁从夫。我说不能收便不能收,何况还是外头的男人送的。
“宗离域对你存了什么心思,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梨月一时惊愣住了,有些不明所以:“宗少主几时对我存过什么心思?”
“呵……”赤昳又凑近她一步,抬手勾起她小巧白腻的下巴,“看不出来,还挺能装。”
“我,我真的不知道。”梨月急得脸上一红,“我和他虽然几年前就认识,可也不算太熟悉,也没怎么跟他说过话。”
“说没说过话重要么?”赤昳双眼直直地盯着她,眸光清寒,“有时只需看上一眼,便能就此将一个人放在心里。
“我听说,他原本是打算让宗老夫人去找花娘子提亲的,可惜,被我母亲抢先了一步。不然,你如今恐怕已经是宗夫人了。”
梨月惊诧不已,全然没想到还有这一节事,一时间无言以对。
“正因如此,我才不让你收他的礼。”赤昳放开手,指腹上隐隐感觉到一丝滑腻,不由得轻轻搓了搓,“你日后见到他,最好避避嫌,别让人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我赤家的门风可玷辱不得。”
梨月浑身一颤,心底莫名升腾起一股羞恼,扬着梨花般明净清丽的面庞坦荡荡地瞪着他:“我和他往来相谈一向有礼有节,没有任何可能贻人口实之处。”
两人近在咫尺,赤昳从未如此时这般正面直视过她。
以前也知道她形貌出挑,有十分颜色,和虞濛相比是各有千秋,而此刻的她,纤眉秀目,两颐清媚,似乎比往日越发动人了。
“如此最好。”他不动声色地闪开了目光,掩去了心底的丝丝慌乱。
梨月默默走至卧榻边坐下,兀自低着头回想着以前种种,又想起近来之事,忽然间,心绪乱成一片。
如此静静地呆坐着,直至听见外面更鼓敲了三下,才恍然回神。
侧头一看,赤昳仍旧坐在桌案旁边,不知在翻阅着什么书籍。
平日这个时辰他早已去了书房,今晚怎么还不走?
不知为何,梨月此刻不太愿意面对他,许是觉得他适才那句厉声告诫太过刺耳。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面无表情道:“大将军,三更天了,你该回书房了。”
“我为何要回书房?这里不是我的卧房么?”赤昳合上书,起身径直走向卧榻处。
“大将军……”
“还叫我大将军?”赤昳眉头一蹙,淡然看着她,“不记得母亲和你说过什么了?再这么叫,让母亲听见,你觉得她老人家会高兴么?”
梨月想起以前楼夫人说过不要唤赤昳大将军,显得太生疏了。
可不这么称呼,该如何称呼?
唤他夫君?他怕是不喜听的。
爱称?他们之间从不知爱称为何物。
于是,她干脆什么称呼也不用了:“你还是回书房去吧,我要休息了,你在这里,我不习惯。不然,我让人给你再收拾一间房出来。”
赤昳嘴角动了动,似是有点不满,也不答言,自顾自解下了外袍,脱下皂靴,上榻去了。
“你……”梨月咬了咬唇,心里有些发堵,可又奈何不了他,刚才为了赶他出去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这会儿也用光了。
“不是要休息么?”赤昳轻飘飘地打量了她一眼,语气冷冷淡淡,“你就站那儿休息?”
梨月走到一旁,缓缓脱下衣裳,吹灭了床头银烛,借着月光爬上了床榻。
成亲九个月了,除了新婚之夜于黑暗之中与他有过亲密之外,从没有如今夜这般和他离得如此之近。
她一时又局促又紧张,躺在榻上浑身都不自在,只好闭上双眼,尽量与他隔得远些,一动也不敢动。
同样是七夕,晏府后院内,丛琬和如丝如絮忙完了拜月乞巧一事,一起围坐在石桌旁边饮酸梅汤边说闲话。
不一时,晏颉从外面进来,路过石桌,瞅了一眼:“喝什么呢?”
“冰镇酸梅汤,你喝么?”丛琬端起碗来,举到他眼前,“喝点吧,清凉可口,解暑的。”
晏颉一听,神色微变,冷冷回了一句:“不喝。”
径自往卧房去了。
丛琬满脸讶然,转而拧起了眉:“不喝便不喝,干嘛给人甩脸色?不能好好说吗?”
“少夫人。”如丝小声唤她,“您忘啦?银筝姐姐说过公子很多年不喝酸梅汤了。”
“对啊,而且很讨厌喝。”如絮吐了吐舌头,“我们刚才提醒您一下好了。”
听她俩这么一提,丛琬也记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去年,她向银筝打听晏夫人和晏颉的好恶习惯,银筝同她说起过酸梅汤一事。
那时晏颉十二岁,适逢晏文鸿生辰,家里摆了酒宴,晏颉吃了很多大鱼大肉,过后腹中觉得腻,便到处寻茶水喝。
下人没倒来茶水,却倒来一大碗酸梅汤。
六月天,冰凉的酸梅汤一入口,顿觉通体舒畅,他欢喜地问为何席上没见有此汤。
下人尚未回答,却见裴氏笑盈盈地走到了他身前,说那汤是她专门做了送来给晏夫人和他母子解腻的。
他一见裴氏便想到了整日以泪洗面的母亲,想到了不到两岁夭折的弟弟,当即便捂着肚子,大吐了起来。
他冲着裴氏怒吼:“你休想再去扰我母亲!你的东西也别想再进我晏家的门!”
此后,他再也没喝过一口酸梅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