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惜景第一次猜疑越溪桥可能怀了孕,是因为司阑的一句话。
“有件事你还是知道一下的好。”一个多月前他命司阑配合苍知晚交接碧栖院的工作,她对他说,“越姑娘上个月的月信就没来,这个月的也推迟了。”
他在那一瞬间晃了神,回神时,只听司阑又道:“虽然她说她的月信从来就没正常过,不过我倒是觉得,她乍一从河清来到陇川,许是被环境影响了身体,不如找个医者帮她看看,再为她调理调理身子罢。”
付惜景抿了抿唇,偏转了视线:“我自有打算。”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他知道,假扮成玉曲守在她身边两年的明霄也知道——从去年起,她的月信就已经正常了。若说突然到了另一个地方、被环境影响了身体,因而月信不调算是正常,可她为什么要对司阑说谎,为什么要掩饰在正常一年后突然异常的事实?
他没有找医者,内心觉得,如果一切都如他所想,她自己应该也是能发现的。
可她接连服了三年的水银,明明已经绝孕了,他们再见后也没有过几次,为何她还能怀上?
如果之前的那番说辞都是她故意在骗他,就是想让他放弃她……
他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她就真的已经厌恶他到了这样的地步,一刻都不想在他身边待着了?
……纵是回来了也不去见她,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于是他离开了若江院,搬去南门和秦安所住的轻逐院,将那么大一个院子留给她自己一人,还有司阑专门在他府里调教过的春饶和秋顷两个丫鬟。
轻逐院被转交给了重晏麾下的谢除阳打理,平日里本就无所事事的他搬来这里后就变得更无所事事,每日只批个十几份文书都觉得心烦,情绪越来越暴躁,却还只能憋着。
“素曳”在前去为她接经之前,就对他说过大概的疗程。五个循环,六十日,也就是两个月,每天接不同的经需要在不同的时辰完成,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和手太阴肺经就需在一般人睡眠的时候接。
接经不能保证完全没有风险,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引起气血运行的混乱,且过程中还必须忍受非一般的痛苦。他知道她什么时候需要接什么经,每当时辰到了就会异常心烦,活像个暴躁的孕妇,只能默默地守在她的房间外,离她近一些才能安心,待确定她无事才会离去。
……她接经,她怀了孕,暴躁的却是他。
怀孕的事虽还未确定,可他隐隐约约就有一种预感,即将要迎来新生命的预感。他期盼着她怀了,更期盼着她在知晓怀孕后能够与他重归于好——罢了,这点就不强求了,只要她不再狠心堕掉孩子,想怎样都随她……罢。
春饶和秋顷说,姑娘犟得很,接经时因为疼痛难忍,一开始还会嗷嗷叫,可没过几天就死咬着唇不发出一丝声音,每次都把嘴唇咬出那么多血,她们要给她在口中垫个手巾她都拒绝。
他又烦得很,可也十分无奈。自从回到这里后,她就只会对司阑一个人展露脆弱,面对着别人时都不会示弱。而对着他,除了不示弱,还会没完没了地炸刺,一旦他靠近,就会被她刺出满手的血窟。
越想越难过,然他能做到的就只有在她每次咬完嘴唇、累得睡着的时候偷偷去为她涂药。制作这种伤药他还是很擅长的,没有异味,见效还很快,待她醒来就会化去,想必她也察觉不到什么。
就算是察觉到了,也只会以为是春饶和秋顷给她涂的药,而不会想到他身上。
有一天——第一次连续接完肝经和肺经的那一夜,她没有立刻睡下,而是去找了素曳,许久后才回到那个院子,却未回房,而是转去了他的房间。
就像她在水镜轩的那六年间,他夜夜都会睡在她的屋子里一样。
虽然精神了一会儿,躺到他的床上后,她还是很快睡去了。他就赶紧进了屋,先纠正她的睡姿,再仔细地为她上药。
虽然天下人眼中的越美人是个既优雅又温柔的美人,可只有他知道,从小到大,她睡熟后的姿势永远是这么嚣张,武功还在的时候常常会差点将他踹到床底下去。也就只有在经脉被断、内力尽失后,他抱着她,她挣扎不过,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怀里。
不知怎地,给她涂药的时候,她似乎醒了,可始终没睁开过眼睛,只是轻轻咬了他一下,就吓得他魂飞魄散。
而后他就看着她平坦的腹部陷入沉思,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贴了上去,瞬间唤醒了一只护崽儿的母鸡,对着他呲牙咧嘴、连踢带打。
他更加确信她怀上了他们的孩子,而且她自己也已经十分清楚这件事了。
所以那晚她特意睡在他的房间是……别妄想了,她不过是不想打扰春饶和秋顷休息,没别的地方可去,才会勉强选择他的那间,事后还将她躺过的床单、盖过的寝衣和枕过的枕头都扛了出去,不给他一点感受她气息的机会。
这么久没去见她,这么久没让她看到自己这张令她讨厌的面具、这双令她讨厌的眼睛,她一定高兴死了。
由于接经的进程越来越顺利,她的精神也变得越来越好,又变得开朗活泼了,见谁都笑盈盈地,只是从来不会对他如此。
她怀着孕,如果不见他就能一直这么高兴,倒也好,对她和对孩子都好。只是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怀了孕,却没有告诉任何人,更没有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些对孕妇有利的要求,饮食方面就只能他来安排——其实从第一次疑心她有孕起,他已开始这样做了。
只是这么大的事她都瞒着,连偶尔会去看她的司阑都不告诉,是想做什么?她是又想堕掉这个孩子,堕掉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还是想等到十二正经接完之后,独自一人带着他们的孩子远走高飞?
不允许……不能允许她这样。
孩子明明是他们两个人的,生下来后他可以包揽照顾他的责任,可以给他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这孩子始终要唤他一声阿耶,她凭什么自己一个人就为孩子做了决定?
凭什么,凭什么,就凭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汲取着她的气血长大。是她即将辛苦九个多月、受尽折磨把孩子生下来,无论如何都是她付出得多,而他什么都没做,她想怎么处置孩子,他还能有资格插一句嘴么?
……别想了,更难过了,他就不配拥有她和孩子。
再后来,一切又都很顺利,他根本就没想过接经居然能有这么顺利,快三个循环过去竟一点差错都没出。看来将这个“素曳”带回来,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绝对正确的选择。若是换了原本的“素曳”,可不一定能做到这种程度。
而此时,盛迎也按照他计划中所安排的那样回了总教定居,他却没想到那个变态一回来就去招惹越溪桥。好在盛迎为了维持“寒灯”的样子将自身的经脉锁住,除了幻境与“枕黄粱”以外无法再施展其他魔攻,而且身体机能也变得和七八岁大小的小女孩一样,故而越溪桥没有在他面前吃亏。
至于盛迎为何锁住经脉也要保持那副样子,大约是因为两年前的他就是借着这副模样才潜进归元谷害了重霄阁主夫人,还因此被重霄阁主下了逐杀令、成为了所有武林人士最想杀的第一人,故而十分骄傲?看着所有人反复追寻他、发誓要杀他,却连他的一丝踪迹都寻不到的样子,觉得可笑,并且更骄傲罢。
虽然盛迎不像他和师父那样会易容换皮,但十分喜欢美丽的皮囊,虽然平时不至于养成收集人皮的癖好,但一遇见长得美的女子或男子,都喜欢化好装凑上前去问一句“可愿将皮送给我”,而后杀了他们,剥下皮,又因为剥得不完整而嫌弃地丢掉。
越溪桥会因为这样的人恶心,他何尝不理解。可他本也同盛迎差不了多少,虽不会无缘无故地伤人,但也日日接触人皮这些东西,她会觉得盛迎恶心,自然也会觉得他恶心。
故而这一晚,盛迎在被刺杀后,手底下的人追循着那刺客的身影闹到了越溪桥的房间门口时,她将他和盛迎统一归为了“滥杀无辜的魔教之人”,认定她自己是正派人士,最终做了与他彻底对立的抉择。
还有……
——“……把衣服脱光,让你们所有人都看到我的裸体。”
——“……出去见人,就没穿衣服。”
——“……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侵犯我?”
受够了,真是受够了。就算是为了让盛迎难堪,她也不该这么作践自己,如此就又会让他想起多年前她被闻浓催眠时的样子。
闻浓示意已经被他杀掉的那个玉曲时时灌输给她“你只是个妓人”的魔音,那之后她就一直将自己看得很卑微,不再将自己当成正常女子,甚至不再将自己当成人,而只是玩物,他的一个玩物。
闻浓之所以那样做,就是要让她彻底断了嫁给他作妻子的念想。那几年里,无论他对她作出过多少次承诺,无论他向她求了多少次婚,没过几天都会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她再不会想要嫁给他,才会作践自己,将自己贬到尘埃里,就是为了告诉他:“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妻子,我的孩子更不会认你做父亲,我们都‘不配’。”
谁不配,是谁不配?如今真正“不配”的,不该是他么?!
所有人都离开后,他闯进了她的房间,毫不犹豫地将她禁锢在怀,用力地亲吻她,啃咬她。虽是在试探她的反应,可他也真的很气,很想像三个月前的最后一次惩罚那样让她痛得哭都哭不出声来。
在她的眼里,他是不是永远只能是一个“狠毒无情的男人”了?
她会回报所有对她好的人,唯独只厌恶他一个,甚至将他和盛迎归为一类人,一看见他就会摆脸子,一触到他的手就会打开。
连孩子……连对孩子,她都不肯承认他是孩子的父亲,那是他们共同的孩子,是时至今日唯一能将他们二人牵系起来的结晶。
“……”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不仅被从小一同长大的伙伴背叛,还要被爱至灵魂深处的姑娘厌恶至此?
母亲,南门,秦妆,意着,司阑——终有一日,他们也会离他而去,那一日不会太远,只会越来越近。
而他,将从十三岁起就封存起来的感情只给了她一个人,身体,灵魂,都只给了她一个人。他给了她全部,最后的最后,却连他们曾经相爱过的证据都留存不住。
……到底百无是处,终也将成朽木枯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