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南门疏几句简单的解释,越溪桥总觉得自己曾经经历过这一切,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细节。
三年多以前,付惜景第四次去妓馆找越溪桥。那被他借用身份的男人确然一直是个老实的人,有善良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女儿,夫妻一起赚钱养家,生活简单却很幸福。
幸福吗?男人大约不这么想,只是清楚以自己的条件再无法娶到那样一个任劳任怨的贤妻,就一直忍受着两个无法继承自己贫困家业的女儿的存在。
但有些人突然间冒出的想法总是令人想不通的,比如从未进过妓馆的男人毫无征兆地对越溪桥起了色心,不惜将自己才七岁的小女儿卖给一个能为他提供假面和迷药的商人,只为换得与美人的一夜缱绻。
那么小的孩子,落入一个嗜童的恶魔手里……付惜景本来不想管皞昭人的事,但一看到那小女孩就想到了第一次救下越溪桥的时候。那时十四岁的小姑娘被一群男人围着,当年的觅儿却只有七岁。
在那商人还未对觅儿动手的时候,付惜景和南门疏潜入商人的宅邸带走了觅儿,并将人送回了家。那时是白天,男人还在街上摆摊,家中只有妻子和大女儿。他们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男人的妻子,更有小女儿的亲口证实,那女子便选择相信他们。
其实女人自己心里也明白,男人一直对她未能给他生出一个儿子而感到不满。她的身子已经不能再生,只能留下两个女儿,而男人起初对大女儿的到来感到兴奋喜悦,后来就对小女儿感到了厌烦。纵然两个女儿都很听话懂事,男人也无法对小女儿生出任何好感。
彼时大女儿已有十一岁,两个女儿都能帮助还要在外做其他活计的母亲在家里干农活了。只是小女儿毕竟年纪小,体力有限,身体也不算十分健康,就做得少些。这就让男人意识到自己养了个废物,与其等她长大后再行压榨,不如现在就派出用场。
如果能得到美人的眷顾,一定会对未来的生活更加有动力——男人也许是这样想的,还顺便除掉了一个只能在家里“吃闲饭”、将来嫁人还要搭上嫁妆的女儿,日后的生活自然能好起来。
他自然不会将事情告诉妻子,只一句“她又调皮跑到别处去了”便能将小女儿被卖掉的事实掩盖过去。就算将此事上报给州衙,州衙的人还能找到一直为他们提供着钱物的药商家里去么?
而见男人的妻子是个明事理的人,付惜景便直接告诉她男人不久之后的下场。女人完全不在乎自己丈夫的死活是不可能的,只是在丈夫和女儿之间还是果断地选择了女儿。
付惜景又问她们日后该何去何从,没有了男人的那一部分收入,女人显然是无法养大两个女儿的。意识到这一点后,女人跪在地上求他收养自己的小女儿,一来是她们家实在无法多负担一个孩子,二来那药商发现刚到手的小女孩不见后,定然回到她们家里来看,若发现小女儿仍留在家中,届时她们一家人都会有危险。
付惜景犹豫了,他本不想管那么多,若是在乾闻也就罢了,可这里是皞昭,不该是他大发善心救助弱者的地方。救那小女孩出来,只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姑娘的影子而已。
小女儿也跪了下来,说自己愿意为他做牛做马,只恳求他怜悯母亲和姐姐、让她们摆脱她这个累赘。付惜景很惊讶一个才七岁的小女孩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且自己已经多事,彼时彼刻也不好拒绝,就答应了女人的要求,将小女孩阿水带在了身边。
他又给了女人一些钱,算是将小女孩买了下来。等男人死后,女人和大女儿会装作毫不知情地为他办完丧事,并将那些打死他的地痞上告州衙,做完这些表面工作,便去投靠同在商州的哥哥。
女人的哥哥家里也并不富裕,不然女人定然会想尽办法将小女儿留下来。也许认准了付惜景是个好人,女人便将养了七年的孩子送给了他,不求日后再见她一面,只希望她能得到更好的生活。
既承诺了人家,付惜景自然会做到,那次见过越溪桥后就和南门疏一同将小女孩带去了总教,并为她取了新的名字“觅”,意在告诉她待她日后长大、学有所成,他就会放她离开,让她回商州寻找母亲和姐姐。所以从那日起,她就必须要为了日后与亲人的重逢而努力活着。
带觅儿回去后,付惜景还是先将人交给苑闻浓养着。而发现苑闻浓的背叛,觅儿也功不可没,这都是后话。
其实从救下觅儿,到好人做到底、收养觅儿并一直暗中保护她的娘亲和姐姐不会被药商所扰,付惜景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越溪桥能够开心。之前她以为他是故意伤害了无辜的人,所以第五次去的时候他就将一切都对她解释了清楚。那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地,男人的丧事办了,觅儿的母亲和姐姐也投靠了舅父家,他才好对她说。
记得那时她的神情,她的话,都是十分欣慰的,还奖励一般主动亲了他很久。只是不知为何,下一次再见到他的她,一看他身上普通人的装束,还是露出了“你是不是又伤害无辜之人了”的表情。
彼时他心里只是难过而已,从未细思过原因,只觉得她跟中原人待惯了,就没办法相信他一个七星教之人会对中原人手下留情,所以回回都这么警惕。
不久之后才明白,其实她是——
“忘了?”越溪桥怔怔地看着南门疏,眼中已然失去了光,“你说我,忘了他?”
南门疏歪了歪头,笑得很不自在:“你自己应当有感觉才是。溪桥,你就没有细想过,如果你心里的公子一直都是一个只想利用你、毫不顾惜你死活的男人,你又为何会如此死心塌地地爱他到现在?”
“我爱他?”越溪桥一震,慌忙摇头,“我早就不爱了,从知道他不顾忌我的生命让我去对付宣阁主的那一日起——”
“公子让我带了逢桐那么久,在逢桐身上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只因为你的一句请求,他便将逢桐送去了中原,还是送到逢桐最憧憬却对我们威胁最大的重霄阁。”南门疏挑了挑眉,“你一直以为是你付出了身体才得到了他的如此承诺,可如果他真的对你没有感情,会只因为要了你的身子就将培养了多年的心腹拱手送给中原正派?”
“他不过是利用逢桐,送逢桐去重霄阁做卧底而已,他还给逢桐下了蛊!”越溪桥骤然大声道,已然开始乱了,手都不知该如何放,“若不是因为他,逢桐怎么会背叛重霄阁。伊澜夫人因此死了,宣阁主会杀了逢桐!”
“逢桐逢桐,这世上对你好的难道就只有逢桐一人,当年的我们都是以虐待你为乐吗?!”
南门疏溘然皱了眉,阴冷的眼神瞪向她,语气也凌厉了许多。
“我告诉你,当年为了将逢桐送去中原正派,我们不得不清除他记忆中所有关于的总教的部分。在总教的事他一概不知,一概不记得,不仅仅是忘了我和公子,甚至忘了你!忘了你昔日为保护他而做出的牺牲,忘了你苦修魔功只是为了护他周全,你们一起经历过的苦难他全都忘了。
“如今他眼中的你不过是一个被家人宠坏的小女孩,是一个夺去他全部宠爱却丝毫不懂分寸的无知姐姐!不仅如此,因为你同‘魔教’勾结,连他都要承受全天下人的冷眼,只因他是你的弟弟!
“他没有你的容貌,没有你的地位,自然不会像你一般依旧被中原人善待,可他从未做错什么,却因为你而承受了无数的罪孽。溪桥,你知道这两年来逢桐为什么都没有去看过你,甚至连一封书信都不写了吗?这般局面都是因为你的一意孤行造成的,可还满意?”
越溪桥睁大双眼后退了一步,司阑赶忙扶住她,发现她的身体瞬间冰得吓人,眸中的血丝也越来越多。
“逢桐不记得我了?”她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只大睁着双眼喃喃道,“他不记得我了,他不记得我了?!”
逢桐是她最重要的人,是她唯一的亲人,是这世上任何人都不可替代之人。家族覆灭后,他们二人在魔教相依为命,互相守护和温暖着彼此,一同度过了最痛苦的那四年——
可其实早在离开七星教起,逢桐便将这一切全忘了?只记得,只记得她曾是个任性妄为的小丫头,是个占去他所有宠爱的霸道者,是个从未体贴过他的糊涂姐姐。
“……不,不!”她大叫了出来,双手紧紧捂住脑袋,“我是他的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可以忘了我!!”
“没忘,他怎么会忘了你,只不过不再记得你的好,只记得你的‘不好’了而已。”南门疏笑意盈盈地安慰道,“公子在你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果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见越溪桥的意识越来越接近崩溃,司阑就要跳脚,恶狠狠地瞪向南门疏。不是说好了只是解释一下而已吗,怎么一上来就如此刺激她!
越溪桥一直在嚷着“不可以”,渐渐气势弱了下去,声音小了,身体也缩了起来。司阑瞧着却不像是失去意识的样子,而是正处在意识崩溃的边缘。
正当司阑不知所措时,南门疏大步上前,一个手刀砍在了越溪桥颈项处,眼见着她像灭了火一样合上了眼睛,才重新站直,抱起手臂。
司阑松了口气,将已经晕过去的越溪桥抱紧,抿着唇瞪向南门疏。
“无妨,没什么是一个晕倒解决不了的问题。方才的刺激中断了,等她醒了也不会接着受刺激。”南门疏摆了摆手,“以后就这么干,一见她要发疯就敲晕她,就这么玩儿个几次应当还是没问题的,玩儿多了估计就不行了。”
“南门大哥真厉害,我看着都害怕了。”觅儿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地看着已经平静下去的越溪桥,“我觉得姐姐也挺可怜的,还是不要对她这么残忍罢,至少缓个几天再刺激。”
南门疏满意地微俯下身,朝她伸出了手掌:“达成共识。”
觅儿笑着将自己的小手贴了上去。
司阑却是没缓过来,且已经决定好再不会让南门疏见越溪桥了,最后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刚进若江院没多久她却又停了下来,犹豫着转了身,看向仍抱着手臂站在原处的南门疏以及他身边不断眨眼睛的觅儿。
司阑叹了口气,还是问了:“越逢桐……真的忘了她吗?”
南门疏眯着眼看了看她,很快笑出了声:“当然没有,逢桐只是忘了他十四岁之后的事,简单来说是忘了我和公子而已。”又叹道:“溪桥曾经和公子说过她和逢桐十岁之前的一些情况,还说自己那时不懂事,也只有到了这里后才能真正保护逢桐一次。若公子让逢桐连那四年里两姐弟患难与共的日子都忘了,同闻浓又有什么区别。”
司阑合了合眼,点点头,抱着越溪桥继续往院中走。
南门疏晃了晃脑袋,再看不见她们的身影,才牵着觅儿的手离开。
其实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是,付惜景这次回王都述职,一回就是一个多月,待那么长时间都不让他跟着回去看看姝元、故意让他们夫妻分开这么久。可自己一个臣下又不好对世子做什么,只好拿他还未过门的媳妇出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