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却说不上来为什么,越溪桥对付惜景的感觉一直都是这样的。即便偶尔会疑惑这所谓的“一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却也找不出个具体的日子来。
那种即使清楚他只想利用她对付中原正派、却依然对他死心塌地的“喜欢”,究竟因何而生?她并未见过他的脸,不会为他的容貌所惑,难道他是像羌胡族的女子一样会媚术、不知不觉间就将她的心掌控得死死的?
越溪桥心里清楚,她对他的喜欢一直持续到现在,持续到经脉被废、沦为废人,且被他冷落了的两年后又一次回到他身边的,现在。
纵然她的心已经向着正派了,已然决定为正派做事、甘愿来此卧底,不可否认的是她仍然喜欢他,无论嘴上怎样说讨厌,身体却还是诚实地想要被他触碰。
被他冷淡的那两年里,她重新认识了自己,彻底接受了伏依依和水镜轩中其他人的好意,将自己当作一个完整独立的“人”来看,而不是他的工具。她对他的感情因此消磨,却也不曾磨灭干净,仍然执着地残存着那一丝。
就好像只要他这个人还活着,只要他还在,她就不会放弃喜欢他一样。
记得将第一个孩子流掉后,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再发生,不久后她向伏依依提出了服毒绝育的事。伏依依那时复杂地看了她很久,终是看不下去她通红却充满决意的双眼,按照她的意思定时提供给她微量的水银。
因为量少,又掺杂了其他药,她每次喝完后都没感觉到难受,但显然是有用的。后来又同他有过几次,事后她不喝浣花草只喝水银,都没再怀上过。
她是因为知道他一定不想留下他们的孩子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自己又何尝不痛苦。可昨日……昨日他拆穿了她欲效忠正派的心思,再一次蒙上她的双眼,不给她任何挣扎的机会,从背后压着她让她痛了不知多久,却不是因为她的背叛,只是因为她没有将堕掉孩子和绝孕的事告诉他。
那短短的一句话似乎填满了对她的失望,不止因为她自顾自地堕胎。
还因为……什么?
她一个激灵,感觉自己是被冻醒的,还抱着寝衣坐在脚踏上,看外面的天色,似乎没睡多久。
桌上不久前被端进来的晚食还冒着热气,她睡了一会儿感觉精神许多了,就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把寝衣丢去床上,迈着痛麻的腿一步一步地走向餐桌。
东西还是要吃的,既然他还打算留着她,她还有活着的机会,又何必自寻死路。
扶着桌沿坐到绣墩上,越溪桥拿起筷子,凉的热的都夹了几口咽下去。桌上的菜色看上去精致多样,实际上都是她要求的那几样简单的肉、菜和豆腐而已,做成这般样子这般口味,想必是费了不少功夫。
她一口一口用力地吃,咬筷子咬到牙齿痛,也许就是因为这痛才红了眼眶。
记得多日前,行如客馆,他和她第一次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细心地为她剔鱼肉的刺,之后就撑着额角看着她明明饿得想扑食却只能细嚼慢咽的委屈样子,偶尔会说一句“再多吃些”“不会胖的”。她不听,坚决地丢下筷子,末了还会瞪他一眼。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样的话她不是第一次听,那样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而那一次……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用食,也许还有很多很多次。很多次,他都会为她剔去鱼骨,在一旁看着她吞咽,和她说“再多吃些”。
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她没有任何记忆?十四岁到十五岁,待在他身边的那一年,为什么没有一点,一点点,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回忆,一点都没有?
她用力地嚼着口中的肉,无意识地将早已无味的食物咽下去,齿间逸出血腥味的变成了自己的唇。也许是又把自己咬痛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断线一样落入碗里、手上,没进口中。
明明很好吃,她却觉得并不好,少了很多感觉,难吃得令人想哭。
如果有个人能在一旁温柔地看着她,跟她说再吃多少都不会胖、胖了也一样好看,一定会非常好吃。
……
“这一次去商州,无论是在妓馆,还是行如,甚至回来的路上,言语间我都试探过她多次。”付惜景的眼中并无什么波澜,虚阖着,合成一束的扇子轻轻敲在掌心,“……至少她没有一看到我就发疯。”
南门疏眯起眼看着他。从得知苑闻浓的背叛后,两年过去,他已经完全能做到神色、声音都不会给任何人看出端倪了,尤其是感情上的端倪。
纵然心里十分悲伤,他眸中也没有任何情绪,语气更是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见他对着自己还如此,南门疏生了挑逗的心思,假装不懂地问:“如今的溪桥,已经将过去这些年与公子在一起的事,忘了多少了?”
“……”付惜景眸光微滞,长睫颤了一下,咬了咬唇,不想再忍了,兀地将扇子丢到了书案上,“忘得只记得我这个人了。”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我让她去做妓人的事。”
南门疏叹道:“闻浓这一招是真狠。”不止是催眠溪桥、让她忘记公子这么简单,而是让她一点一点地忘记自己和公子的过去,忘记那些真正幸福的时光,忘记那些承诺和誓言,最终将一个只会利用她、伤害她的公子形象呈现在她面前。
两年前,在溪桥前去凤凰榭的前夕,他们才得知闻浓的目的,只是那时再赶去商州截断伏依依的行程已然来不及。那时闻浓与溪桥见了最后一面,催眠她说是他南门疏传达了公子的指令、要她利用体内的魔气陷害宣?——闻浓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们,什么都没掩饰,但他们终是没来得及阻止一切的发生。
溪桥其实在七星教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接受闻浓的催眠,大约是在公子决定将溪桥送去水镜轩之后,受到突然要离开公子的刺激和催眠的影响,溪桥开始慢慢地忘记曾经与公子在一起时的日子,忘记他对她的好,忘记他对她的解释和承诺,只记得他狠心让她去做妓人。
更不必提溪桥已经定居在妓馆之后,公子每次回王都述职,闻浓都会趁机去商州,美其名曰代替公子探望她,实则继续对她加强催眠之术,让她不停地忘,不停地忘,忘记公子说过的每一句话,只记得那些“不好”。
偏偏闻浓与公子彻底决裂时,还好心提醒说溪桥那时已经忘却了很多不该忘的记忆,已达临界,意识很有可能会在某个时候彻底崩塌、变成疯子,劝他不要立刻出现在她面前。
尤其是在她经脉尽毁、连身体都宛若纸鸢一般脆弱的时候。
公子对催眠有些了解,知道正常人是不能一直被催眠的,如果意识被频繁地改动多次,完全有可能会造成崩溃。那时的溪桥已然被闻浓断断续续地催眠了四年多,身体又骤然毁了,很可能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导致意识彻底瓦解。
而那个打击就是公子——那个时候的公子在溪桥心里是怎样的形象?一个利用她的生命对付正派、最终害她到了那般地步的恶魔。若是这样的公子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解释来龙去脉,她定然听不进去,定然会大受刺激,直到疯掉。
纵然他劝公子试一试,也许溪桥心里的公子不一定因记忆才完美,如果公子及时对她解释,也许她就会慢慢接受、会重新信任公子呢。
只是公子不敢,朝夕相处四年的记忆被尽数忘却,以记忆为基础产生又消失的感情,不是他的几句解释就能唤回来的。那时的溪桥正处于最脆弱的时候,身与心都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他不会只因为那一点点的“可能”就拿她的生命冒险。
故而公子“冷落”了溪桥两年,虽然这两年间还是会一个月见她一次,却是都在深夜,在她已然熟睡之时去看一看她。而溪桥的贴身侍女玉曲,也和溪桥一样被闻浓催眠了几年,时不时地就会诱哄溪桥的自卑、说她不过是个低贱的妓人罢了。玉曲虽无辜,但已被闻浓控制的人绝不能继续待在溪桥身边,公子便狠心杀了她,将溪桥身边的人换成了明霄。
就这样,公子留了两年的时间给溪桥恢复身体、恢复意识。虽然闻浓没有再催眠她,但她失去的记忆并不会因为催眠的中止而恢复,故而即便她的意识变得坚定了,那其中也依然没有公子——真正的公子。
这两年来,溪桥渐渐“想通”,不再为公子的“利用和无情”而感到难过,转而更多地去在意水镜轩中真心待她的弟子。她的意识也是因为她身边的人重新变得强大起来的,或多或少,公子都该感激水镜轩的人,感激一直没有放弃过她的伏依依。
或许就这样让溪桥生活在水镜轩、做她名扬天下的美人便很好,对她来说,这也是最幸福、最完满的选择。只是公子到底是不甘心的,不甘心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爱了那么多年的人就这样与自己陌路,故而还是想在她的意识恢复后再试一试,看看还能不能唤回她对他的感情。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溪桥与重霄阁达成了协议,自愿前来七星教做卧底。也应是在那之后,她又开始寻找“有缘人”,每日都寻,借着这唯一的机会等待公子。
她大约是想着公子至少还会再见她一面、除掉她这个已经无用的棋子,而她能用心机和智慧哄得公子不杀她,反而将她待在身边,如此一来她也能顺利回到总教。
公子气的倒并不是这个——但也不能说一点都不气,他最气的,还是他们之间既定的,再没有任何可能的结局。
溪桥的记忆无法恢复了,也不再爱他了,甚至在还爱着他的时候就自作主张打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唯一一个孩子。他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任何可以证明两人曾经那般相爱的证据都没有,一个都没有。
可他又怪不得她,终归闻浓想对付的只有公子,溪桥只不过是因为成为公子的心上人才会被针对。公子明白溪桥如今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原是他一开始就没有保护好她,原是他从一开始就将她推入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