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猎猎,一路颠簸,待得一切平静下来,已是大半时辰过后。
城郊一处破损茅草屋中,一名黑衣女子撑起榻上之人,小心翼翼喂服了小半碗水。就着姿势凝望她沉静睡颜,如花美貌依旧,只是少了几分少女柔美。她清减不少,衣上有几处破损,手指沾着尘土,右手手腕内侧微微擦伤。黑衣女子放下药碗,缓缓将她放回榻上。
拧了块干净帕子,黑衣女子又走回到床边,撑开她的掌心细细擦拭。
目光在触见指腹上的薄茧时凝住,黑衣女子动作一顿,视线不由自主回到她的脸上。而随着视线上移,内心深处掩藏许久的情绪终于不可抑止蔓延开来。
榻上之人仍兀自沉睡,睡容平和宁静,可只有亲眼目睹过才会知晓,这双美目下的隐忍愈深,凌厉更甚。
黑衣女子静静垂眸,捏住她的手腕就要放回到原处。可就在这时,指尖下的脉搏却骤然加速。右手飞速缩回,烛火应左手轻扬而灭,木屋陷入黑暗时,榻上之人眼睫轻颤,恰恰睁开眼来。
房屋破旧,窗子被碎布遮了大半,只透进微弱光亮,似有若无照在榻上。黑衣女子侧身避让,闪入暗处,她的身形无比轻快,转瞬已来到了门前。
然而就在她马上要夺门而去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叹。这声叹息极其轻微,若非她耳力不错,许是错过。她一直以来最为自傲于自己的这身功夫,可此时此刻却难得对此生出些懊恼,如果她没能听见,那么或许现在已经成功闪身而出。可这稍作的迟疑与停顿,却让她觉得为时已晚。
果然,她听倾挽道:“许久不见,飞烟。”
飞烟身子一僵,她果然是知道了。
夜已过了大半,正是一天之中最为黑暗幽静的时刻。万物俱寂,飞烟因此清晰听到自己心跳一拍快过一拍。她烦恼地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局面。
该如何说自己乍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该如何说他们丢她在这里不闻不问,该如何说自己其实一直是王爷的人,还有府里的那一位……
衣衫摩挲,木榻“吱呀”,是她撑身而起的声音。许久她都没再说话,仿佛是突然梦醒,全然忘了屋子角落还有这么一人。
飞烟没有转身,也不敢,满心忐忑。她心里明白,自己其实并未做错什么,可那是从她的身份而言;从情感上来说,她的确对倾挽有所亏欠。她不知怎么解释府里的一切,也怕倾挽伤心。
可倾挽却问:“这儿是哪里?严大哥呢?”
飞烟震惊地转过身来,惊讶望着她,久久不能言,心里又是失望又是释然。
或许不问也好,如果能留在这里一辈子更好。她从来都是明白人,事已至此恐怕也没什么能瞒过她。
“严公子仍在山上,以他现在的状况,勉强可以一己之力离开,带上你有些勉强。”飞烟想了一想,又道:“你不必担心,以他的本事自可保安全无虞,何况周小姐还在想办法周旋,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的话说得直白,自是将自己所知全部透露给她,就是要她不必白白费心。倾挽对她的言辞并不感到诧异与怀疑,点了点头,挪腿到床下。身子已无异样,气力也已恢复,料想是飞烟的功劳。
转身间便将屋子打量了清楚:破旧不堪,勉强算得上干净,手下床榻单薄,只薄薄铺了层褥子,窗子破损严重,桌上就一只合拢的包袱,连茶杯茶壶都欠缺。
不管怎么看,这间房屋都不似长期有人居住的样子,所居之人随时都在作准备离开。
倾挽自嘲收了视线,起身向外。走到飞烟身边时,她稍稍顿步,道:“多谢你两次出手相助,日后若有机会,我再另行感谢。天色不早,就不打扰你了。”
听闻她话中疏冷与陌生,飞烟几乎倒抽一口冷气。知道她的改变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一回事。
飞烟捏了捏手指,强忍着拽她手的冲动,“倾挽,你怎么……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的,我们……”
她说不下去,倾挽半晌轻轻一笑,“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了。这里简陋偏僻,到底不适合姑娘居住,不过我观你也并没有长留的意思,不知你几时回京?”
“明日。”飞烟的喉咙干干的,好不容易挤出这么几个字,“明儿我就该回去了,我到这边出任务。”若不是第二日就会离开,不知什么时候再有机会过来,便也不会想着再看她一眼,也不会那么救了她。
这次倾挽的沉默稍久了些,后来她丢下“保重”二字,径自离开。
天边露了些许白,飞烟的心神仍有些乱,一肚子的话堵得她心里难受,可倾挽说得对,过去的事的确没必要再提了。仍记挂着偷偷跟在倾挽后头送她回去,她拎了包袱,决定送了倾挽之后直接动身。
还没走出院子,一只黑鹰忽然从东边以极快的速度飞掠而来,在半空盘旋不落。飞烟双眼一凝,口中发出长长一声哨音,只见黑鹰又盘旋了小半圈后,扑棱着翅膀落在了木栅栏上。飞烟走上前,取下绑在黑鹰腿上的字条。
*****
倾挽一声招呼未打夜半不归,回来又是那样一副衣衫脏乱神思不属的模样,冯婶碧蕊都吓得不轻。在倾挽再三保证并无受到伤害之后,二人才稍稍安心。
只是那之后倾挽足不出户,虽无特别的表现,可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心中藏事。碧蕊不敢多问缘由,只得小心且笨拙地哄着她开心,倾挽看在眼里既无奈又好笑,心里对碧蕊的防备也终于渐渐松懈,高兴得她私下偷偷抹泪。
严大哥在她回来的第二日曾来府上报过平安,三人无一受伤,全部回到了各自家中,据说还是袁寨主亲自送的三人下山。倾挽猜测这当中多半是单绍钧的功劳,不知他又是怎么哄骗的袁芯然。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所有人都平安。
滢心又再被禁了足,毕竟这次的事全是因她而起。严大哥来的那日也随身带了一封她的书信,滢心抱怨没有自由之余,不忘埋怨严大哥的冷漠无趣,她心里很受伤,精神很无趣,要倾挽早日过府陪她叙话。
再然后,倾挽与严凌难得一次达成默契,对于飞烟之事分毫不谈。
日子就这样悠悠而过,临州城难得平和安宁,时序也由初夏进入盛夏。
这期间倾挽每日早睡早起,好吃好喝,没事望望天,除除草,日子充实而乏味。倾挽承认最初是有些受伤的,受伤于自己的自以为是,因此她变得不爱出门,不想见人。可随后便觉得这种滋味太过无趣,日子总要过去,任何情绪都会转淡。只是不爱出门这点倒是一直不变,入夏开始,她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
临州六七月份的太阳威力惊人,这日倾挽正趴在窗前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大门一开,呼啦进来好几个人。碧蕊走在最前面,兴致冲冲神秘兮兮指挥着几人将红木箱子小心轻放,嘴里讲着甚是老套的话,什么“箱里的物品价值千金,他们几人加起来就是一个箱盖都赔不起,让他们小心云云。”
倾挽混沌之中只瞥了一眼就再拾不起兴致,头一偏接着就睡。几人放下箱子即刻离开,没有制造出太多的声响,可也只安静了片刻,倾挽的耳朵便再不得清闲。
许是碧蕊知道她没睡,从开了箱子起,各种惊呼惊叹大惊小怪不绝于耳。她正被烦的不胜其烦,碧蕊已从外面奔了进来,兴奋道:“小姐你快看,这发钗,这项链,还有红宝石戒指,都是现今京城里最时兴的,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呢。还有衣裳料子,整整六大箱,小姐快别睡了,随我一齐去看看。”
许是倾挽这阵子太过给她面子,小丫头一时有些忘乎所以,直接将人拉起,手串项链戒指呼啦啦套在了倾挽身上。
“小姐果然适合红色,蓬勃朝气,就像朝阳。”碧蕊赞叹着,后知后觉对上倾挽不善的面色,这才猛然想起她对公子似乎有某种“误解”,而且已经“生怨”许久。
她恨不得拍拍脑袋,问问自己怎么就得意忘形地忘了这事,小姐才对她好上稍许,这万一……
所有的担忧在她见到倾挽试图摘掉身上的东西时又通通抛在了脑后,她上前一把按住倾挽的手,支吾道:“小姐,这些都是公子命人千挑万选,费时一个多月要人从京城千里迢迢送过来的。你就算不喜欢,好歹也不要那么快摘下来,不然公子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伤心?
倾挽因这两个字小小错愕了下,要笑不笑问:“你知道你家公子什么身份,就敢说他伤心可怜?”
碧蕊被噎了一下,满面通红,逞强道:“什么身份都是人,也都会伤心啊。”
“那朝阳呢?”倾挽寻了个舒服姿势,问。
碧蕊脸微扬,有些得意,“这可不是我自己说的,是公子说的。”
倾挽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