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那边传出稍许声响,苓儿从地上站起,随着王嬷嬷走了出来。
斑驳树影照在两人身上,她们的表情模糊不清。
王嬷嬷在冬雪耳边轻声吩咐了两句,冬雪露出惊讶的表情,回首看了看倾挽,这才领着苓儿向外而去。而苓儿从始至终垂头不语,平静得恍若旁人。
能让苓儿如此的,除了王爷没有别人。
她调头往亭子里去,王嬷嬷一句话拦住了她,“苓儿自请去了祁禹山。”
自请?倾挽一时怔住,有些不敢相信。方才还哭吵求着要夫人回来的人,一直默默爱慕着王爷的人,竟然主动要求离开王府去祁禹山。
“怎么,你这幅架势冲进去是想要向王爷求情,还是威胁。”王嬷嬷走到她跟前,“一个小小的丫环王爷还不至于容不下,更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对付。还有,王爷已经决定了的事,也轮不到一个下人去干涉。”
“嬷嬷,我这个下人自然不会也不可能干涉王爷的决定,不过夫人托我照顾苓儿一二,我也总要尽些力才是。”苓儿的决定让她吃惊是真,更多的是松一口气。
如果苓儿果真是这样的脾气,她自认无能为力,其他人更不可能看在嫣夫人的面子上纵容她。
“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失望。我说过的吧,”王嬷嬷直直看着她,“三思而后行,不要再惹出什么风言风语,看看你们今天做的好事。”
倾挽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而冷静,“有人的地方就有风言风语,从您接到消息王爷要带我回府的那天开始,就该清楚这一点才是。”
不是不知这一番话有可能得罪王嬷嬷,可大家都是明白人,自然该为自己的决定有所承担。就如同她正为当初的所作所为承受如今的后果,他们也当如此。
她不是秀娥,没办法做到将所有是非揽上身。事不因她一人而起,也不会因她“安分守己”而消。
王嬷嬷盯着她,眼眯了一眯。
“嬷嬷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牢记在心,也都是照此做的,今天的事亦是如此。您现在不信我没有关系,大可如您所说在后面一直看着,日久见人心,早晚会说明一切。”她的目光如同她的话语般坦荡。
“但愿你能一直如此心怀坦荡。”出乎意料地王嬷嬷没有动怒,只撂下这么一句走开。
倾挽又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回头才发现君若谨与尹沫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王爷。”她忙行礼。
他盯着她的脸庞,“看来苓儿的这一巴掌让你的尖牙利齿现了原形。”
可见他都听见了,“奴婢今后要在王爷身边服侍着,自然不想同王嬷嬷生分。不过有些事情奴婢无力阻止,莫不如早早说开了,避免以后再为此生事端。”
他点了点头,从她身边走过,“苓儿的事就到此为止,她是个明白人,知道没有嫣儿,她在这里什么都不是。既如此,倒不如全了忠义的名声。”他说的全是实话,只是冰冷无情。
可苓儿的名声是成全了,她自己的名声又由谁来全,别人可以不顾,她自己却不能不顾。更何况树欲静而风不止,苓儿的事是过去了,可冷眼旁观之人大有人在。
跟上他的脚步,“今天奴婢同苓儿的事不少人都瞧见了,王嬷嬷虽然制止,可少不得风言风语。王爷,您曾说过带奴婢回来另有原因,王爷可否现在告知奴婢。”
他似乎笑了一笑,空气中传来轻微的颤音,“难得你也有怕的事。”
倾挽正等着他后面的话,忽然听他淡声道:“今儿不用你服侍,回吧。”
“王爷。”她忍不住唤道。
“不用顾虑太多,做你该做的事。还有,”他停在盘根错节的树枝下,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侧,“只要你行事够小心谨慎,便不会有人轻易动得了你。”
……
王爷应许苓儿带些夫人爱用之物一齐上山,由冬雪及倾挽共同置办。
除了苓儿书写的单子,倾挽又添了许多物件,冬雪睁只眼闭只眼,也从无过问,最后索**由她一人办理。而除了东西之外,倾挽还带了封信给夫人,不放心交给他人,这日得了闲出了郁岚院,欲亲手将信带到苓儿手中。
文澜苑荒凉萧索,几乎见不到几人,倾挽暗自惊诧,找到了苓儿的房间。
同林子里凋零的花般,苓儿素衣素颜,瞳眸中光彩不现。她似并不意外倾挽的到来,也再不见前几日的忿恨张狂。倾挽不知她对夫人与萧毓一事知道多少,自己却不好开口去问。
将信交给苓儿,又简单嘱咐了几句之后,倾挽告辞,不再逗留。她可以坦然面对苓儿的无理怒骂,却对这样平静得无知无觉的苓儿不知如何安慰。
或许安慰这一词也并不恰当,离开是她自己的选择,在王爷与夫人之间,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夫人。
倾挽继续向里走,后面立着葡萄藤的院子便是过去她同飞烟的住处。
可惜她满怀的期待落了空,飞烟并不在房内。
房中摆设还是过去模样,飞烟总也叠不整齐的被子,铺着拼花桌布的桌上摆放的盛糕点的篮子,床头悬挂的歪鼻子布偶……
房子小而凌乱,却温馨。
不过总算有一点还值得嘉许,床头并没有飞烟随意乱放的脏衣裳。
然而倾挽的目光在落至一点时定住,她走到镜台前,手从上面轻轻拂过,再抬起已沾了一层的灰。
倾挽蹙眉,看这样子,房间应有月余没人住过。她几步走到衣箱前,除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飞烟的也所剩无几。
按捺下疑惑与不解,倾挽将自己的东西一一整理、打包,准备带走。见时辰还早,一边又将飞烟的衣裳鞋袜重新叠放。
翻到最下面的一件衣衫时,倾挽发现内里裹着一只布袋,是她从前做给飞烟的,上面绣着飞烟最喜欢的碎花。她随手就要放在一旁,指尖在触到里面冷硬弯曲的线条时,又改了主意。
布袋打开,里面放置的果然是一柄匕首。
手柄是木质,触手圆滑,其上雕刻着团团图案,却因用得太久图案有些模糊。刀鞘很紧,刀弯而亮,刀刃处闪着银光,锋利异常。
她翻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匕首重新放回到袋子中,只是越想越觉得奇怪。
这不像是飞烟会有的东西,因她对此类利器从来惧怕。可倾挽瞧得出来,飞烟分明对它极其爱护,也藏得很是隐秘。
直到夕阳西下,倾挽在回郁岚院的路上碰见文澜苑昔日洒扫的丫环,一问才知,文澜苑的人半数以上被分配到了别处,只留下几人当差,负责日常的洒扫。倾挽又问了飞烟的下落,得知她这阵子根本不在府上,而是告假回了老家。
飞烟的老家离京城不远,来去不过几日的功夫,而知晓了飞烟的下落,倾挽便也放下心来。
苓儿离开是在隔日的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伫立门外望了王府牌匾许久,当天边第一缕光辉笼在她的身上时,她毅然决然上了马车,由尹泓带着悄然前往祁禹山,前往不知名的未来。
那之后的日子平静而迅速,转眼便到了第二年的四月。
春季,草木萌动,万物复苏。
七王府终于在和煦春风中褪去冬季冰冷暗沉的外衣,变得热闹而华丽起来。杜鹃、紫玉兰、水仙、迎春、牡丹、郁金香、金盏花,各色繁花争相怒放,一片生机勃勃之景。
清晨微雨,紫丁香浓郁香气透窗而入,将倾挽从睡梦中唤醒。推开窗子,湿润气息扑面,紫丁香花开簇簇,灿若紫霞。
她深吸口气,顿觉清新舒畅,迷蒙惺忪一扫而光。
梳洗过后,她换上一身简单的素白衫裙,腰间水粉宽带勒紧细腰,显出窈窕身段。衣上并无过多修饰,只在裙摆与袖口处绣有几片嫩黄的迎春花瓣,小巧别致。
倾挽脸上未施粉黛,素净的脸庞被白色衣衫衬得更加白皙剔透,双眼清澈明亮。如过去的每一个清晨,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唇边漾起一弯笑意。
青石板路被雨水打得发亮,她一步步踏着枝上嫩叶投在地上的影子,亲切微笑着同路上的人打着招呼。
四个月,足够人们忘记她是如何回到王府,足够她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倾挽姐,早。”
“早,小环,你的脚伤可都好了?”
“多谢倾挽姐还记得,你送我的药药效很好,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对了,我娘让我给你带了我们家乡的小吃,稍后我拿给你。”
“好啊,我一直念着那味道呢,代我向秦婶说声谢谢。”
“倾挽,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比不得您早,吴嬷嬷,早上下了雨,您记得吩咐手下的人将路上积水落叶清扫干净,特别是王爷每日必经之处。”
“我省得,省得,你就放心吧。”
“还有,您记得提点提点翠山,她要是还不能收收懒散拖沓的毛病,谁都帮不了她,便要她自行辞去,也省得连累了您。”
“倾挽,昨天你吩咐的事办好了……”
“倾挽,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我真的是不小心将那紫砂壶碰到地上的。”
四个月,足够倾挽明白王爷身边无小事。
他大概是整个大祁贵族中最念旧之人,惯于接受已经熟悉的人或事物。在他身边服侍之人无不是府里的老人,早已摸透了他的习惯喜好,他常用的物件也都是用了许久极其顺手的。府里府外不免有些人有讨好之心,总想献上些稀奇珍贵的东西,结果常常落得束之高阁的下场。他是个不难服侍的主子,即便下人做错事,他也从不斥责……
可越是如此,她越是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远远望见正房的门敞着,倾挽纳闷,往日这个时候王爷定是还未起的。她快走几步,正巧在台阶下方碰上从房内出来的尹沫。
尹沫是在三个月前回到的王府,随着他一同归来的,还有飞烟。据飞烟所说,两人是在距京城不远的溢县遇到,这才结伴同行,也就是在路上,她听说了嫣夫人及文澜苑的事。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不过是返了一次家,再回来已是天翻地覆。好在,倾挽还在。
飞烟随后被安置在了前院,同杨婶一处,也算是照应,倾挽偶尔会去探望二人。
倾挽向房内瞄了眼,“是不是有什么事?”
尹沫却是扬眉一笑,“是有点事,你进去就知道了。”
他脸上惯常是漫不经心的笑,不过又与萧毓有所不同,萧毓的笑容底下是千疮百孔的心,而尹沫却是真的万事不入眼。
倾挽点点头,忽听尹沫又道:“飞烟说要你有空去看她。”
她扬眉而笑。
郁岚院不得外人随意出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因此飞烟不能过来,唯有她出去。照理说前院也不是一个内宅丫环想去便去的,不过说也奇怪,想来是她沾了王爷的光,倒也不曾有人拦她。
只是王爷身边的事本就繁琐,她又是刚刚接手,不免将全副心思放在王爷身上,少有闲暇往前面去。尹沫身为王爷贴身侍卫,则理应更是忙碌。
“那你告诉她,等我忙过了这两日便去看她。”
尹沫听闻此话看她一眼,触见她稍许调侃的笑容,表情瞬间有些僵掉,转身匆匆走开。倾挽好笑地摇了摇头,她就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不同往日。
重整了神色,等倾挽看到房内的情形,不禁大吃了一惊。
……
晚些时候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