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上。
雷哲抬头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姓离的小丫头,身边有一个十分俊俏面嫩的少年。
这丫头一脸烂漫,看久了自然就喜欢上了,何况她本身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有倾国倾城的资本。
雷哲手握短刀,熟练的剥着狼皮,向小丫头微笑示意。丫头眼神不自觉的朝一旁看了一下,似乎很是在乎那个俊俏少年的感受。好吧,看来小丫头已经芳心暗许了啊。
家里人请了离瑶到云州来,对离瑶很是看重,服侍她的人寸步不离,到处都有,在雷哲看来,这已经形同软禁了。但这丫头是乐天派,虽然不自在,但是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雷哲知道家里的意思,一开始便懒得理她,不过是一个未开化的小丫头而已,在花园内偶尔碰面甚至招呼都没有打。
后来不知怎的,家里人渐渐对离瑶冷淡了,连她溜出去瞎玩也不大管。雷哲这时候倒对离瑶很起了关心,每次相见都笑容满面,还吩咐下面人尽量满足小丫头的要求。
一队龙骑行了过来,当真是人如龙,马似风,奔雷一般。雷哲认得为首的那个龙骑,是大统领狴犴的副将,叫什么名字可全然不记得了。龙骑向来对雷家的人很不尊重,那些长老们和他们的儿孙,都对龙骑的人很不感冒,连父亲雷昊天也偶尔口出怨言。但龙骑之中,服役的有将近三千名百战武卒,连同编入其它队伍和升上去以及退下来的,怕不有五千人。龙骑作为云州第一卫,堪称云州基石,素得倚重。其实大多数人对龙骑恨得牙痒痒,倒是因为龙骑大统领狴犴“很不会做人”,狴犴这人,老了老了,却还是只能镇守边疆,喝西北风。一个人这么不受待见,似乎是他做人失败的铁证了。
有一次狴犴的龙骑大胜而归,长老们为了讨好他,在他凯旋的时候摆了好大阵势来欢迎,没想到狴犴打马而过。长老们还没来得及生气,龙骑已排成了长龙,从他们面前经过。
雷家大长老,孙子大婚的时候,要求龙骑来给婚礼当礼仪队,这已经形同侮辱了。结果狴犴直接告诉了老爷子雷霆,那场婚礼惨遭夭折,至今孙媳妇儿心中仍然抱憾。
大家虽然恨狴犴,但狴犴在军中素有人望,没有人能够替代他在龙骑中的地位。不然他们也不会连带着把龙骑整个的都恨上了,把狴犴从龙骑给换下来,多轻松?
雷霆近年来交卸城务后,基本上在闭关,极少出现在人前,每次出现必定召见狴犴。他们是老哥们儿,总角之交,这没有谁能够替代。每当这时,长老们心中恨恨,一边还得对着狴犴微笑示意。雷哲每每暗笑,品味其中的微妙情绪,当真是如饮美酒。
雷哲剥完了狼皮,将短刀在狼尸脂肪中滚了两滚,在草上擦干净了,短刀霎时重归锋刃明亮。他拍了拍种马的肩头,将狼皮装好,在褡裢里拿出一个皮囊,打开塞子,竟是扑鼻的烈酒。雷哲大大的喝了一口,旁边的种马早已经嘶律律的叫唤了起来。雷哲大笑,将皮囊递到种马的嘴边。
到得城门口,雷哲看到了分散两边的战死者的尸体,问道:“这些战死者,为什么不尽快送往青藤河畔安葬?”
负责人唤了声“世子殿下”,听到问话,赶忙回答:“城中白天商贸繁荣,上面怕这时候穿城而过,影响甚为不好。”
雷哲皱了皱眉头,道:“有何不好?”
负责人欲言又止,真要有什么不好,说出来却是轻贱了这些战死的袍泽,这些人可是跟自己并肩作战过的啊。
雷哲道:“既然如此,摆这么开干什么?没得占用了地方。给我堆在一起!随便烧了吧!”
负责人脸上迟疑,有淡淡的愤愤之意。
“嗯?”雷哲眉头一歪,煞是威严。
雷哲二十一岁的时候,已经长了一脸的虬髯,加之身材威武雄壮,看上去如若天神。大家都说雷哲最肖雷霆,将来成就不可限量。这段时间,不知为何,雷哲却把一部虬髯给刮了,露出粉面小生一般的俊俏面容,但他皱眉发狠起来,仍有昔日余威。
负责人应了一声是,没有行礼便自顾自的离开了。
雷哲毫不在意,一边牵马,喃喃自语:“倘若自己都不争气,妄自菲薄,何人加之以尊荣?归根到底,这些不过是死人而已。”
雷哲回内城前,先往西城,去了一家皮货店。
云州城规,非巡逻军武,城中不得骑马,甚至非内卫之人,佩带刀剑,须得有皮鞘之类,挡住刃身。然而雷哲一路打马而过,一把凶器短刀,明晃晃的,悬在腰间,视若无物。来到皮货店的时候,皮货老板早已经亲自迎了上来,要扶着雷哲下马。皮货老板接近的时候,种马一个响鼻,朝老板喷了一脸。雷哲哈哈大笑,故意把重量压在了皮货老板的身上,几乎把老板瘦弱的排骨身体压垮!他身材高大,饶是皮货老板穿着蓬松的华贵皮草,在他臂下仍然如同小鸡一般。
雷哲将几具完整的狼皮摆在柜台上,道:“帮我好生装饰一下。”说完只这一句,他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开始打量周围的货物。
这皮货店招牌上写着“居延皮草”四字,浓墨重笔。走进去时,地方并不窄,但是四壁周围皆满满的吊挂着皮草,珍贵者居多,稀少者有之。膨膨胀胀,如同走入一片密林一般。皮草本来各有异味,但都被一股浓烈的药香逼住了。听说此类薰药,是用天然药草,新鲜兽骨精炼熬制而成,本身对寒腿皮肤病便有奇效。
雷哲忽然一笑,看到正上方挂着一具青面牙的妖兽毛皮。
这种青面牙兽,世人觉得最肖龙形。身材颀长,且有长力,可长途跋涉数千公里而犹有余力。十年前雷霆入十万大山,曾活捉一只青面牙驹,将其赐给了狴犴。狴犴视若珍宝,平时甚少让其负力,只允许自己的副将每日骑着,慢跑一百公里,快跑五十公里,保持其体力。
像这具青面牙,比之狴犴那只,少了三个头身,但仍然威猛无匹。雷哲仔细看去,它的前胸及脖项、前腿骨附近,竟然稀稀落落有十几处伤口,只是用毛色相近的皮毛浅浅的缝起掩住了。雷哲这才肃然起敬,由此可见,这头青面牙竟是被人从正面抗衡击杀而得的。青面牙本身便是凶兽,寻常人近身,必定被撕成碎片。
皮货老板笑脸接近,唤了声“世子殿下”。
雷哲转身,皮货老板涎脸说道:“世子殿下,这些狼皮甚是完整,皮料上等。但是个头之间,大小各异。小人有个算计,要不把个头小的挑选出来,由小店另外添上几具?这样凑成浑形,显得贵重好看!”客人的想法,皮货老板一向很少质疑。他看得出来这是雷哲亲自狩猎而得,但雷哲光顾过几次,他粗略了解雷哲的性格,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并不会冒犯到他。皮货店要想留住主顾,就非得让主顾感受到无微不至的服务才是。
雷哲笑了一下,道:“不用,你好好的弄,将来有赏给你。”
皮货店老板笑得越发夸张,道:“得嘞!”
又过了两刻钟,狼皮装饰完成。
雷哲看去,几具狼皮被鼓起,如若生时,在要紧显眼处皆有珠玉装饰。且每根狼毫都被漂染清洁过了,显得愈发-漂亮凛然,其中微微有药香袭来。
雷哲点了一下头,道:“送到内城,路费到时候一并封赏。”
路上,雷哲遇到一队同样骑马的巡逻军士。巡逻队甚是威严,一股凛然气场,让周围行客敬畏纷纷。
而雷哲一副惫懒性格,骑在种马之上,颇具龙马精神。雷哲驱马,从两列骑士中间,穿行而过,两列军士却面露肃容,似无所感,打马背道远离。
就因为雷哲这般的惫懒性格,纨绔作风,外来人多有对其腹诽的,然而雷家人有的却只是五味杂陈,这样的雷哲,让人猜不透,看不懂,让人心生忌惮。
到了内城,雷哲赏了皮货店的伙计,称了足足二十斤黄金。
雏岛尚还盛行以物易物,黄金贵重精小,向来是通货。黄金与白银的兑换比例是一比五十,但近年来,银贵金贱,兑换比例已经低到了一比一十。而且有些地方,甚至排斥黄金,破费思量。
雷哲摸了摸狼毫,脸上露出欣喜,唤来内城中军武,教抬着,吩咐道:“好生在意,抬着送到客间云可儿小姐的院子去。”
雷哲换下劲装,穿上黑袍,他发现云可儿小姐第一次看见他穿黑袍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
云家车队进云州的时候,雷昊天一路招呼着,将云家母女视为贵宾。雷昊天曾经私下跟儿子谈起,说云可儿名门闺秀,可为雷家新妇,让儿子一定要把握住。
雷哲却不置可否,彼时雷昊天对云夫人的殷切之心任谁都看得出来。云家与雷家是世仇,云夫人进云州固然是她的选择,但是她毕竟是云家的有夫之妇,若是再嫁入雷家,非得成为云家的笑柄不可。而雷家多数人看来,这于雷家却是一桩美事。
雷家在云老太爷力排众议,招纳入云州之前,世居死人谷。
死人谷是一处天气复杂多变的山谷,谷中时常传来电闪雷鸣,经常有人畜在谷中走失,然后几个月后被人发现,早已变成了一坨焦炭。
死人谷天气阴暗恐怖,由是得名。雷家世居死人谷,少与外人通俗,不习人间礼法。许多在凡世骇人听闻的事迹,在彼时雷家人看来,不过理所应当。彼时死人谷为了抢夺女人,两家之间,甚至可以爆发灭门血战。从死人谷出来以后,谷中居民为自己改姓“雷”,多少年来,他们受世间礼法熏染,更多受云家人的熏染,忘记了自己的血源和本性。
昔日雷霆趁云州卫出征妖兽在外,带领雷家,抢夺了云家人的根基——云州,很多雷家人表示不解,甚至觉得羞愧。而理解的人虽然占大多数,却是认为老爷子雷霆是从家族发展去考虑的,因为雷家若以云州为根基,必定能够繁衍壮大,生生不息。
在雷哲看来,与其说雷霆以家族为本,顾全大局,毋宁说是他的血液里犹然藏着死人谷雷家的野性。
那是一种肆意而为的豁达,一种不拘礼法的果敢,倘若雷家人失去了,总有一天会被同化,成为第二个“云家”,被人赶出云州。所以当看到雷家人,对狴犴,忌惮中带着讨好,讨好下有腹诽,雷哲只觉得好笑,雷家原来如此脆弱。
血火同源,这才是雷家人应有的禀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