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言如良药。
边云决自幼得海神庙老司事悉心教导,岂是迷信偏执之人?自然能够分得清好歹。
张百鹤所说,也就是极为浅显朴素的生存哲理。这些话,老司事言传身教多矣!
世家子弟,何曾缺乏良师?但耳濡目染之后,往往变得自负,认为一切都是老调重弹,最后未免有沉疴磊木之痛。
清风许来,海面微皱。
边云决的身上微凉,这时候他方才发现,听完张百鹤一席话,自己竟然汗流浃背!
张百鹤点点头:“孺子可教。圣人云,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须知无药可救之人,往往讳疾忌医。”张百鹤背负双手,眺望远处,依稀在追思昔日年华。
敏敏一双妙目注视在边云决身上,似乎觉得边云决一脸认真的样儿颇为有趣。
“喂,边云决。”她笑了一下,附在边云决的耳边,轻轻问道:“张爷爷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边云决说道:“还记得你拿来浇花的壶吗?当你灌满水的时候,它沉重无言,而没灌满水的壶轻轻一摇,反而发出很大的声响。”
敏敏“哼”了一声,轻轻说道:“这又算是什么大道理了?看把你吓得那样儿!战战兢兢的。再者我浇花可从来不会把壶给装满。”
边云决听完捏了一下敏敏的鼻子,敏敏笑着把他的手给打开。
张百鹤转身,看向两人,并不说话。
敏敏捏了捏自己的碧绿裙角,四面乱看,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是故意忽视张百鹤的目光。
而边云决则认真审视着老人。
老人灰发如鹤,短髻木钗,显得朴素无华。脸倒是白光玉润,孤然站立。
边云决从中看出了跟自己老师身上一样的味道,都是一番秋风萧瑟。
张百鹤神情萧索,似是有了去意。
边云决问道:“前辈这是要走了么?”
张百鹤点头,随之道:“你们两个人也不该久留。此处遍地是凶险。”
边云决看了一下,这个孤岛无草无木,也没有生长有苔藓之类的东西,有的只是非土非石的平滑地面。
远处蛟龙的血气蔓延,散发出一股麝香般的味道。
敏敏问道:“哼,张爷爷瞎说!这里哪里有危险?”
张百鹤的眼皮跳了一跳,心底里还是有些无奈,这丫头跟自己有缘,对自己也流露出了慕孺之情,可是她宁愿给别人做小丫头也不愿意来齐荒山做徒弟。
张百鹤问道:“丫头,老头子厚着脸皮,要再问你一句,你真的决定了,不跟我走?”
敏敏摇了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最多也就是跟边云决一起,在外面逛上一天不到的时间。”
也罢也罢,这丫头是铁了心了。张百鹤神秘一笑,道:“你要找的危险,就在咱们的脚下。”
随之,他穿着草鞋的右脚在地上一顿,地面突然颤抖起来,边云决和敏敏都踉跄了一下。
一声深沉的咆哮悠悠从下方传来。
三个人此时所处的孤岛竟是一只海中的巨型妖兽!
张百鹤看到敏敏脸变色,呵呵笑道:“北鲲的变种,应该成年了。本来老夫在此,它早该有多远跑多远了,可惜这副蛟龙骨架让它留恋不已,毕竟是贪心不足啊。我想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忍不住要露出水面晒晒太阳,到时候两个娃娃还在的话,可就得留下来永远跟它作伴了。”
边云决和敏敏吞了吞口水。
敏敏问道:“张爷爷,你要回哪里去?”
张百鹤道:“山人也,自然是回山上。”
敏敏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目光,张百鹤看见了,却没有出言安慰。他在背篓里取出药锄,在海水里涮了几涮,自言自语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心;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锄。”随后背负双手,轻轻踏在海面。海水激起淡淡的水雾,把张百鹤掩在其中。张百鹤振了振衣袖,低吟浅唱着,曲调断断续续,朝远方涉水而行。
边云决凝神听着,曲调虽断词未断,是极简单的乡俚村词,或许源自樵夫的山中解闷,或者是田中的老农唱乏,又抑或是渔民在祈望丰收、感慨江河湖海风浪无常。老药师一世纵横山川四海,难道在他心里最值得回味的反而是这些?这便是他自以为的仙音么?
边云决不得而知。
边云决和敏敏对望一眼,此时此刻,两个人的脚底下可是有一只大型妖兽,随时随地准备冲出来!
敏敏“啊”了一声。两人赶忙走到海边,只找到几片完好无缺的船板。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边云决,摸了摸自己身上,掏出一把短匕,对着那几块船板苦干起来。
敏敏大惊小怪,一会儿抚了抚胸口喘着气,一会儿盯着边云决连忙说“快点!快点!”到最后脸终于绷不住,大笑了起来。
“笑什么?”边云决手上不停,道:“妖怪等下就要跳上来了,吃了你!”
敏敏“哼”了一声,低下身,坐在边云决的身旁。
没过多久,边云决感到身侧微重,一看,敏敏竟然已经靠着自己沉沉睡着了。
蛟龙爆掉自己的龙魂的时候,直接承受冲击的,不是他边云决,而是敏敏。
记忆里,敏敏冲向龙魂的场景,边云决纵然清楚记得,却难以置信,只觉得这一切恍如梦境。
但是敏敏此时此刻却少有的,一脸疲累的靠在自己身旁。
船板虽然不厚,但是极为坚韧,而且切割出来的新木面还会散发一股淡淡的香气。边云决尽力在船板上切割出啮齿,并且相互比对,尽力让它们能完美咬合在一起。
边云决托着敏敏的脸,敏敏醒了过来,看到面前一叶小舟。她“啊”了一声,立身起来,说道:“我们赶快走吧!”
有船无桨。
边云决扶着敏敏上了简陋的船,船身晃晃悠悠,敏敏小心翼翼的扶着船板,坐在船上。船板接合得极为稳固,但还是有少许海水透过缝隙流了进来,微微沾湿了敏敏的衣裙。
敏敏在船头,边云决在船尾,以保持平衡。
海面起伏,所以两个人在船内也摇摇晃晃。边云决伸出手去划水,水花溅起,小船也就缓缓的向前进发。
身后,无名孤岛,蛟龙尸骨,静自不动,凝然如影。
小船行到四面环海的地方了,两个人听到后面隐隐传来海兽的嘶吼。两个人相视一笑,似乎有一些劫后余生的意味。
“边云决。”敏敏说道:“你觉得张爷爷是怎样的人?”
边云决琢磨了一下,说道:“自然是高人。”
“哦。”敏敏说道:“有多高呢?”
边云决站起来,小船随之摇晃了一下,敏敏在一旁轻呼。边云决微微弯腰,用手比划了一下,道:“大概有这么高?”
敏敏一笑,问道:“那你觉得他是好人么?”
边云决沉默了片刻,道:“即使不关自己的事,也愿意管一下的人,至少不会太坏吧!”
“是吧?”敏敏道:“我也觉得张爷爷不可能是坏人,只是觉得他好神秘。”
“敏敏你也很神秘啊。”边云决心道。
细细想来,许多年前,敏敏突然就出现在自己生活当中,自己没有疑问,仅仅是因为她是被家里那个沉默的男人带回来的。可是父亲从来没有过问过敏敏的事,而敏敏虽然百无禁忌,看到父亲的时候,却好像很害怕他。
这些边云决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
在一起朝夕共处了十一年,第一次他觉得原来敏敏是个神秘的人。
边云决看向敏敏的目光忽的变得仔细认真起来,在他眼中,此时的敏敏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
敏敏被边云决看着,露出了一点羞涩之意,边云决此时看自己的目光与往常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边云决,怎么了?”敏敏问道。
边云决想了一下,字斟句酌:“我说张药师不是坏人,但他未必就是好人了。他对我可能无害,但是于敏敏绝对是个威胁。敏敏下次再看到他,再看到他那样的人,一定要记得,有多远就跑多远。”
“为什么?我不明白。”
“先前老药师跟你很有秘密的样子。你们一个摇头,一个傻笑,好像心照不宣。”边云决另起话头。
“在你睡着的时候,张爷爷跟我说了很多东西。”敏敏道。
“比如说?”边云决问道。
“比如说,他跟我讲了他自己种的药园子。他就跟个老财奴似的,整天起早摸黑,去查看那片药园子,生怕被徒弟偷摘啊,生怕被山里的野兽偷吃啊。里面的药材都很珍贵,可以治病救人。但是有几株特别珍贵的药材他是从来不会去碰的,也不许别人去碰。他每回看着它们就好像看到老朋友一般。而且他说,有些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早就该死了,如果拿这些天材地宝来续命,迟早也会遭报应的。边云决,老人家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就像个花匠,虽然摘花,但是比任何人都要爱花。有些花儿太漂亮了,他自己忍着不去摘,也绝对不要别人摘。”边云决答道。
“哦,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敏敏歪着头,露出少女的娇憨。
边云决注视着敏敏,说道:“过来。”
敏敏随着朝边云决过去,小船失去平衡往一边猛然倾斜。敏敏随之撤了回去。
两个人缓缓向中间移动。
小船停在水中央,微微起伏。
边云决伸出双手,抚住敏敏的额头,四目对视,良久。
边云决轻轻问道:“你到底是谁呢?”
边云决问敏敏她是谁,敏敏却反问道:“你不是边云决么?”
边云决道:“对,我是边云决。”
对张药师这样的老妖来说,世事考量,人心反复,往往不在乎善恶,而系于心之喜好。
敏敏于老药师,是徒弟?神药?还是一朵漂亮的花?
这些都无关紧要。
对边云决来说,敏敏就是敏敏啊!
边云决从小到大,很不擅长与人为恶,小时候甚至被凤尾城里的小孩子欺负过。但是谁要与敏敏为恶的话,那便是与边云决为恶,边云决别无选择。
边云决把敏敏抱在怀里,敏敏顺从的贴近了他的胸口。
十几年前,敏敏被边云决的父亲牵进了边家。后来,边云决给敏敏起了一个名字叫“云敏”,姓云,名敏。
她欣然接受。
在昏迷之前,听到老药师对敏敏说的那句似是而非的话一直停留在边云决的心里,回环不定。
但是只要他是边云决,她是云敏。这就够了。
只要是这样,他就愿意这样抱着敏敏,一直到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