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鸿见日头仍毒,便邀周青祉在茶棚内小憩,并吩咐小二重新烧水沏茶。周青祉心下虽是惦念师父,但与这父子二人相谈甚欢,又听秦慕鸿曾提及其子上云涯宫拜师一事,当下也想问个明白,便未加推辞,打算用了茶水后再赶路。
秦慕鸿执起茶壶,一边往三人杯中蓄水,一边说道:“素来只闻云涯宫威名,却从未见过贵派门人,今日得见少侠,幸会幸会!”周青祉亦是恭敬地回道:“令郎身手不凡,必是受先生点拨,我想先生您也定是身怀绝技之人。”
秦慕鸿哈哈一笑,轻抿一口茶水,道:“在下生平最大的绝技便是打铁、淬火、拉风箱啊。”周青祉心中犯疑,便问道:“先生此话何意?”秦慕鸿一笑道:“呵呵,在下一个铸剑打铁的粗人,哪来的什么绝技啊,说了出来,恐叫少侠笑话。”
周青祉忙道:“刀法剑术,即便臻入上乘之境,亦是需要神兵在手,方能尽皆发挥。如若空手施为,至多不过是飞花摘叶,伤人皮肉罢了。然则这用刀用剑的高人,自己大多不会铸剑打刀,倘若这世间没了先生的鬼工技艺,那咱们出来走江湖的,还得提前学一学这铸兵之术才行。”
秦慕鸿闻得此言,不禁笑道:“好一个鬼工技艺!少侠没见过在下所铸的兵刃,又因何断言在下铸剑之术高超呢?”周青祉一笑道:“先生弹出一根筷子便可打穿钢刀,倘若先生铸上一件兵刃,那必能切金断玉、削铁如泥了。”秦慕鸿又是大笑道:“哈哈哈,少侠真是高看在下。好!凭了少侠这句话,他日有暇途经岳州,便来黄梅剑阁找我,在下必为少侠亲自铸上一口好剑!”周青祉亦是哈哈一笑,说道:“那便先谢过先生了!”
陆星涵在一旁觉得无聊,便插口道:“我爹一向谦虚得紧,自己剑术本来就高,剑铸得也好,却偏不承认,偏要说自己百般不好!”秦慕鸿未料到儿子突然插话,且说得如此直白,当下也不恼,只笑了笑,问道:“臭小子,我什么时候说自己百般不好了?”陆星涵道:“我每次让你教我剑法,你都说自己剑法不好,只教了我一点便不教了。后来我就求你教我,我每求一次,你便如此说一次,我求了没有一千次,也有一百次啦!”
秦慕鸿道:“那你还说爹铸剑铸得好呢,爹不是也照样教你铸剑?把爹知道的全教了给你。”陆星涵一脸孩子气,又问道:“我说爹铸剑和使剑都高明,但爹为什么只教我铸剑,却不教我使剑?”秦慕鸿摸一摸他额头,说道:“你同爹学些铸剑之术,于你今后是有好处的。至于修习剑法,爹告诉过你很多次了,若要习武,则当先学做人,爹教不了你做人,自是要访名师教你了。”
周青祉在一旁听得不解,便顺口问道:“适才我见先生指点令郎力退金兵,教子之方颇似家师,怎么先生却说自己不善教子呢?”秦慕鸿淡然一笑,说道:“世间多有痴人自认德行高尚,便为谋一己私利而施教于人,殊不知自身尚且漏洞百出,诲人之果,必将误人子弟,令人不齿!师者,传人之道、授人之业、解人之惑,诲教于人,则必当先修自身。在下一生犯了不少错误,更有大错铸成,无法挽回,论及德行,只应自惭形秽,又怎能厚颜无耻,教诲他人呢?”
周青祉听罢他一席谦语,不由得心生敬佩之感,便说道:“先生克己律身,叫在下好不敬佩,适才倒是在下不明缘由,语出唐突了。”秦慕鸿笑道:“呵呵,少侠不愧是名门弟子,时时出语谦和,唯恐他人误会你本意。哈哈,在下就是一个铁匠,少侠千万不可把我看得过高。”
周青祉却道:“自古多少沽名钓誉之徒,本就没什么本事,却偏要给自己安个名头,到处吹嘘,实在令人反感!如先生这般身怀绝技,却持身自正之人,周某一向是佩服得紧。”秦慕鸿又笑道:“哈哈,少侠你又来了,若是再夸下去,敝人可是无法消受了。”
又听周青祉道:“不过有一点,在下心中生疑,委实搞不明白,请恕直言。”秦慕鸿道:“少侠但说无妨。”周青祉问道:“先生武功高妙,自是该一脉单传,况且令郎资质上佳,他日必能承袭先生衣钵。但先生为何不将自身武功传授令郎?难道是不愿令郎习武?”
这一句话正中陆星涵之意,他一早便埋怨父亲不教他高深剑术,只是他性子倔强,又一副孩子气,嘴上不说,心下却一直为此不快。听得周青祉如此一说,他立刻接口道:“周大哥,我爹若肯教我剑术,我定然学得极好!”
秦慕鸿微微一笑,又抿了一口清茶,问周青祉道:“敢问少侠,你我习武之人,究竟为的什么?”周青祉道:“习武之人,自当伸张正道、行侠仗义。”秦慕鸿点头道:“好一句‘伸张正道、行侠仗义。’说得好!那敢问这‘侠’之一字,又作何解?”周青祉又道:“为侠者,必当竭力为国为民。”秦慕鸿点头道:“少侠不愧为名门弟子,若是犬子能如你一般,那在下也不必废这许多周章了。”
周青祉心中生疑,问道:“先生为何如此说?”秦慕鸿道:“少侠适才已说得明白,这‘武者’、‘侠义’是断不可分的。武乃自身之技、侠才是根本之道,是以侠在上,武在下也。习武之人,必先明了侠义之道,如此这般,练了武功才算是有用。如若侠道之观尚且不正,那便是习得天下第一的绝世武学,又有何用?你我习武之人,行走江湖靠的便是这‘侠道’二字,而并非全部仰仗高深武学。”
周青祉闻得此言,心下不禁一震。昔日,他只道武者、侠道并驾齐驱,却哪里细想过,此二者自有轻重上下之分。东坡先生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于侠义之道,这个中道理他虽了如指掌,但终如身在山中观山貌,心下明白山外有山之理,却终究未能窥得群峰争彩翠之势。
今日他听了秦慕鸿这一番话后,顿觉思路大开,瞬间便如置身山外、目凌绝顶一般,河山壮阔,尽收眼底。此刻他不禁感叹,自己习武十余载,如此道理居然从未悟得,心下顿生惭愧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