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扶风郑氏,自本朝□□年起,我的家族,世代簪缨,门第显达。所以,当我长大后,在袁家那不世的风头渐渐把郑家不着声色地盖过去的时候,背地里,我暗自听到父兄们那样不屑的语气轻蔑道:“咱们诗礼之家尚且不敢轻易以世家自居,他袁氏不过一介寒门,不出三代,皆为草莽,也敢处处与咱们比个高低……”
当然,这样的话,也不过只敢在私下里说说,明面上,袁郑两家,是亲如兄弟的。
郑家这一代,出了两个女儿,父亲以‘兰芷’二字为我和姐姐命名,犬芷岸汀兰,芳草煊华’之美。根据下人们的传言,坊间都说,这一代上,莫说郑家的儿郎们比不上郑家的女儿,便是皇家的公主们,教养仪德,也比不上郑家的女儿。虽说,这话有些过了,皇家威仪,臣属之女自然不敢比肩皇室公主的,可是,我与姐姐,自小倒确实不似一般闺阁的规仪教养,德容言工,虽然也是必须学习的,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更有各自的女傅,自幼与男子一样,学习四书五经,圣人教诲,更有甚者,经世治国之道的书籍,也常常归入课业的范畴。
我的姐姐,性子自小柔静,长辈们个个喜欢她乖巧听话,我亦与之十分亲厚,我们俩自小一块读书相伴,情分非常人可比,只是,姐姐素来喜欢女儿家的书作,如《列女传》、《女则》、《女戒》,关于家国之道,她一向并不热衷,而我的性格又不十分喜欢女工针黹,所以,家中的长辈们都说,虽是一母同胞的两姐妹,性情却是南辕北辙。
因我从小喜爱经史子集,且读书极为用功,所以,父亲似乎待我格外厚爱,每次长辈们训导督查课业,父亲都会单独叫上我与众兄弟一起对答,虽然对此叔伯们颇有异议,连家塾的先生都忍不住对父亲说过‘女子不可入学堂’的话,那时,我虽然尚且年幼,可是,听了这种话,心中,总是一股忧愤难平。
随着我们姐妹一天天长大,眼看就要到了及笄之年,到郑家提亲的人,纷至沓来,用我奶娘的话来说,实乃‘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郑家的门第,小姐的贤名。
没回有家中的老嬷嬷仗着老资格在母亲姨娘们面前说这样的话,姐姐总要轻声斥责一句:“这样的糊涂话以后不可再说,无端地被人听去笑话,还以为我们姐妹是如何张狂之辈。”我听了,也不过一笑,因为这话本没有说错,郑家的门楣,不是一般人高攀的起的,我们姐妹,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求娶的,这不是张狂不张狂的说法,而是事实。
眼看着自己到了适嫁之龄,也许换做一般女子,也开始娇羞神思,读几首诗词艳曲,憧憬着美好的爱情,期待着自己的良人,可是,对于我,却没有心思来想这些,我的心几乎每天都揪着。
我如此担心的原因,并不是害怕父母之命,把我随随便便嫁给了一个世家豪门,而是害怕把我嫁给了想进的门第,却不是那个想嫁的人。
袁郑联姻的传言,由来已久,几乎,还是在我们幼年的时候,一些宴饮上,长辈们酒酣耳热之际,就会拿出来开玩笑,就连魏国公家的小女儿晏翡,小小年纪,有次顽皮将浆果的汁水擦在了我的衣裙之上,那是我心爱的衣裙,而且还是母亲给我做的生辰礼物,我顿时恼了,气呼呼地抓了她的小辫子想要教训一下,这小丫头竟然一时情急,冲着我大喊两声:“袁嫂子饶命!袁嫂子饶命!”我听了一愣,下意识的手一松,竟被她从手里逃脱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小丫头倒好,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然跑的远远的冲我一笑,道:“谢袁嫂子不杀之恩,小妹在此谢过!”
这一下倒好,在场的人全都听见了,纪家姐姐领头笑起来,须臾之间,一个个全都笑得东倒西歪,我顿时恼羞成怒,却又追她不到,头一次急的脸都红了。
从此开始,拿我们姐妹开玩笑便不再是长辈们的专利,连平辈的各家小姐和嫂子们,都开始拿我们口无遮拦地开玩笑。
但是,玩笑终究是玩笑,一日没有定亲,便一日不算正式的结亲。
**************************************************************************************
随着年岁渐长,我慢慢意识到郑家与袁家的关系,实则并不如外界所传的那样密切和谐。虽说两家亲如兄弟,但是,即使真是亲兄弟,手足相残,兄弟反目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何况,还不是亲兄弟。
在十三岁之前,我所担心的,是随着朝局不稳,袁家与郑家会有一日政见相左,党派不一,从此两家反目,那样,我就与他此生无缘了。
而在十三岁之后,我所担心的,却不再是这个,因为那时候,我已然明白,袁郑两家已经捆绑在了一处,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两家渊源并不深厚,所以,在此情况下,联姻无疑是最佳的选择,通过儿女结为亲家,从而多了一条纽带,对于两家人来说,都是有利无害。可是,联姻虽然确定,人选却还没有敲定。
适龄婚配的人选中,因为袁家只有一个女儿,且年幼,不适宜婚配,所以,无疑郑家的我们姐妹,与袁家的二位公子之间定夺。这样,我担心的问题便来了:长兄在前,无疑,袁家大公子袁泠启的婚事是要办在前头的,断没有兄长未晚婚,做弟弟的先娶妻的道理,而在郑家这边,我上有长姐,也该是姐姐先出阁,再轮到我,这样才符合伦常礼制,所以,一开始,母亲都以为,是姐姐配给了袁家大公子,可能,外人们,也都是这样认为的吧。
可是,我心里,却一直惴惴不安。因为,在联姻的具体人选上,父亲从未开口明确表示过。虽然父亲历来是个严谨的人,可是,对于某件事情从始至终都不置一词的话,那便说明,他心中还没有正式拿定主意。
从那时候起,我便刻意开始改变,不再在治国之道上面表现热衷和喜爱,开始整日坐在绣楼里和姐姐一处绣花,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全部投入到一般女子的事物上,希望借此让父亲认为我与姐姐并无二致,就是个没有心思的一般女儿家。
可想而知,对于久经朝堂历练的父亲来说,我这些小手段小心机,定然是瞒不过他的双眼的,果不其然,在十四岁生辰这一天,他把我单独叫到了跟前。
**************************************************************************************
父亲还是一贯严肃的面庞,难怪博钧总是怕他,父亲的脸,总是这样,长年累月不见笑颜,孩子们确实都敬而远之的。
他并没有什么铺垫,开门见山让我谈谈对袁家两位公子的看法。
我一听到这一句,便心知,我害怕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
装疯卖傻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所以,我只能实言以告。袁家大公子袁泠启是个喜好声色之人,虽然不至于酒囊饭袋,不学无术,可是,确实也不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当然,我说喜好,已经算是轻的了,从我了解到的消息来说,说他沉湎酒色,也不为过。
父亲听了,并不作声,示意我继续。
我却犹豫了,因为,对于二公子,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
父亲倒并没有难为我,看我默不作声的低着头,拈须静思片刻,开口问我,若让我从郑家的角度在袁家两个儿子身上下注,我会押在谁的身上?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袁泠启。
袁泠启是长子,将来势必承袭袁家的爵位,作为次子,纵使比长子优秀,也只能屈居其下,而且,一门不可能同时封赐两个爵位,袁泠傲将来就算是自身再努力,也成不了一品大员,更遑论位列三公,所以,如若是站在郑家的角度考虑,自然是押注在袁泠启的身上,将来能收获的利益更大,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
但是,在个人感情上,我对袁泠启真的一点好感也没有,他的性情喜好,皆为我所厌恶,我真的不想嫁给这样一个我所厌恶的人,而且,还要与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
我长久以来的担心,终于在渐渐显露出变成事实的可能。父亲越来越看出以姐姐温柔娴静的性情,怕是压不住素来放荡不羁的袁泠启。所以,他渐渐将目光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父亲的眼中,我性情刚烈,处事冷静沉稳,而且小小年纪便会把握人心,果敢有手段,眼光长远不似一般女子短浅,将来若能当了袁家的主母,必然能够掌控袁家,所以,经过再三权衡考量之后,他渐渐显露了要把我放进袁家的念头。更甚者,他也已经觉察到我的刻意改变是为了敛藏自己,躲避被他嫁入袁家,所以,父亲的心中,肯定明了我不喜欢袁泠启这个人,可是,在郑家满门的利益面前,我个人的喜好又算得了什么?!所谓大族之家,必有牺牲,就连皇室的公主们,都无权选择自己的驸马,更何况我?关于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所以,当父亲问话,要我站在郑氏家族的角度去选择的时候,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袁泠启。
对于袁泠傲,我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更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