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泠傲震惊地看着她。
袁泠霜继续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
无可奈何,世间事,到头来,竟是这么多无可奈何……
一向性情清冷,波澜不惊的袁泠傲听了她这一句,整个人如遭雷击,久久无法动弹。
夜风寒凉,吹得两人衣袖翻飞,秋风萧瑟处,笙箫若有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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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结束后,袁泠霜返回了凉州。她走的那一天,袁泠傲和袁昊天都没有出现。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谢两由之。袁泠傲与段潇鸣这两个男人,一个清癯儒雅,一个劲气内敛,这两个,说到底,都是强势至极的男人,此时的袁泠霜并不知道,隔着自己,这两个人之间,意味深长……
回到凉州那日,段潇鸣亲自出城迎她。
远远的就看见段潇鸣的身影立在城门下,时节已经是即将入冬的深秋,天色暗了下来,城楼上松明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被风吹得呼啦啦一番摇曳。泠霜步下马车,段潇鸣上来扶她,彼此深深地望了一眼,相顾无言。
眼前的男人,她的良人,或许,这一辈子,他都不会知道自己是一个经历过轮回往生之人,他的眼里,包括天下人的眼里,她袁泠霜,不过一名千金小姐,就是晋朝宗室的女儿,也比不得她尊贵,这样的女子,便是长安洛阳那谷雨时节满篱的魏紫姚黄,朵朵盏盏,开在深闺院里,重重金漆朱门,道道垂帘绮户,花影压过了一道又一道垂花门,高墙圈起来的世界,独立在芸芸众生之上,如珠如玉,却又是珠玉难比的。可是,又有谁知道,高墙内的世界,比外间更残酷了千倍万倍,那里,没有人同你讲良心,没有人同你讲情分,永远只有利益是否一致,立场是否一致,离开了京城,泠霜觉得,连呼吸都舒畅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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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袁泠霜接到了父亲的最后一封密笔家书,只交代了自己要退隐,别的一句话都没有多说。泠霜暗自猜测,这是父亲对自己有所保留?还是他们之间通信被惠帝的人截获破译了?
不过,还没等她来得及深想,段潇鸣拿着朝廷的邸报放在她手上。
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夕之间,变了天。太尉袁昊渊请旨丁忧,连上七道奏疏,终于获得惠帝首肯,批准其挂冠归故里,为母尽孝守陵。
而接替袁昊渊出任太尉一职的,竟然不是旁人,正是其异母兄弟袁昊天。
明眼人纷纷表示看不明白怎么回事了。有说袁昊渊在政治斗争中落败,所以被逼得主动借此机会辞职隐退,以图保全自身和家族;有说袁昊渊与袁昊天兄弟内斗,因为袁氏兄弟不和的传闻早就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原本有个老太太在上面压着,兄弟俩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睦,如今老人家驾鹤西归,二人再也没有什么顾及,直接撕破脸。还有的说,这一出乍看平常,实则水深着呢,袁昊渊半生浸淫权位,不可能一朝放权,他此番如此,是在以退为进,可能所图甚大!
总之,各方传言揣测,如纷纷大雪,洋洋洒洒,落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在这一番喧闹声中,把持太尉一职二十多年之久的袁昊渊,低调地带着家眷离开了京城。
袁昊渊走后,袁昊天正式接过太尉一职,至此,自先帝朝至今,袁家父子三人先后位列三公,这样的奇景,堪称真正的第一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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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千里之外的泠霜,自从与袁昊渊断绝了书信往来,对京城的时局动向,掌握得就没有之前那么及时了,虽然她不理解为何父亲会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但是她深知她父亲对权利有着可怕的欲望,所以他绝对不会是那么简单地退隐,虽然‘为母守陵’是一个极其荒诞又可笑的借口,不过,也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契机。从段潇鸣带着自己远赴凉州开始,她心里总隐隐觉得父亲在密谋着一盘大局,联想前世里父亲最后篡夺了顾家的江山,自立为王,这一世里,难免会历史重演。只是,按照如今的天下局势与前世有所不同,最大的藩国齐国已经被惠帝成功拆分,惠帝的江山比前世要稳固一些,朝堂的格局,也尚算平稳,以目前袁家的实力,贸然造反的话,既没有可以说服天下人的名目,也没有足以压倒其他几家的实力,父亲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此时的袁泠霜,心中十分懊恼,都怪前世的自己太小,也太天真,成天只关心着对顾皓熵的儿女情长,对天下大事根本不闻不问,所以她现在无从知道前世到底是怎样一个契机造成袁家直接造反的!
京城时局,风向不明,各地的藩王,纷纷作壁上观,一个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袁泠霜与段潇鸣夫妇依然守着凉州,为朝廷驻守门户。段潇鸣已经很忙,袁泠霜也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处理大小事务。
自从袁昊天接替袁昊渊担任太尉一职,兵部对凉州军的粮饷开始慢慢地松动发放,这让段潇鸣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一点,因为,自从袁昊渊丁忧之后,凉州军庞大的军费给养顿时成了困扰他最大的问题,如今,虽然朝廷划拨下来的银子仍旧十分有限,不过已经比之前一分难求的情况好太多了。
仁安街上的咏茗轩里,不管朝廷里如何风云色变,老百姓们依旧唠他们的嗑,喝他们的茶,只是说书先生的段子,依旧与时俱进,这不,这几天说的主题便是袁昊天接替兄长的位子之后,作风如何不同,一改袁昊渊往日做派,极其内敛,袁家的门生故吏集体缩手缩脚,人人自危。而正当袁家在做这一系列让外人看去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动作之时,他的老朋友老搭档郑家却是大张旗鼓,大肆趁此拉帮结派挖袁家的墙脚,不到半年,在朝堂上隐隐形成了郑家一门独大的场面。
身为郑家的女婿,袁家的两个儿子竟然出奇地默契,两个人都是跟着叔父袁昊天准时上朝准时回府,兢兢业业处理公务,再没有半点把柄可以让人抓住。
人们不禁要问,袁家,难道真的大势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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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帝三十六年,也就是袁昊渊丁忧的第三年,风调雨顺了十年的大晋王朝,开始不再得到眷顾,这一年,天公不作美,天降大雨,全国郡县受灾者,十之八九,且各地堤防工事,已经十多年没有经受过考验,在这一场大水中,基本逢坝必垮,大水堰塞,黄河泛滥,眼看着大晋朝千里沃野,变作了饿殍遍地。
入秋之后,洪水渐渐退去,老百姓颗粒无收,官府理应开仓赈灾。但是问题来了,各地的仓廪,一打开,大多数都是空的!
朝会之上,惠帝让群臣奏议,拿出决断之策来,谁知郑远鸿领衔,向惠帝上奏,各地仓廪府库空虚,应该彻查各级官员贪墨,一半大臣皆附议。惠帝一口气忍到下朝,回到寝宫挥臂一甩,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全部被扫到了地上,大骂道:“乱臣贼子!”
饥民已经饿死了一半多,现在民怨沸腾,千千万万饿得濒临死亡的饥民正怒发冲冠,准备揭竿而起了,这个时候郑远鸿还口口声声要查官员贪墨,惠帝骂他乱臣贼子,确实一点也不为过。可是,骂归骂,朝廷拿不出应对的法子,惠帝还是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其实惠帝不糊涂,他很清楚,这几年,吏治败坏,各级官员贪赃枉法,导致国库空虚,所以,对于用兵打仗,朝廷一向是‘以和为贵’。他不是不知道鄂蒙人为患,段之昂也几次建议要出兵,但是惠帝心里清楚,朝廷没钱,打不起,所以,呼郃等人来中原朝觐,他派太子亲迎,派太子亲送,如此高规格礼遇,也不过是想换几年安生日子,给自己留片刻喘息之时。虽然知道朝廷的财政状况一直都很差,可是,也没有料到这些蠹虫竟然敢直接把官府的仓廪都蛀空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郡县如此,竟然十有八九都是如此,可见,这几年,这些朝廷大员们都干了些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情!
惠帝此刻比任何人都要痛恨这些贪官污吏,可是,他知道此时不是动他们的时候,如今百姓正怒火中烧,平息民愤当属第一要务,杀一两个贪官又无法让百姓填饱肚子,根本无济于事,还说不定逼得这些人破釜沉舟,与朝廷对抗,那时,才真正可怕。
此时的大晋王朝,犹如一口大锅,密闭封煮,不知哪一天,就会爆炸了。虽然,惠帝竭尽全力地筹措银两,甚至不惜动用军粮来赈灾,可是,对于这次如此大面积的饥荒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加上各地发下去的赈灾粮草和银两,依旧被逐层盘剥,到了百姓手中,十分之一都不到,积压依旧的民怨终于爆炸,当年冬天,饥寒交迫痛失家园的百姓终于揭竿而起,反抗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