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三十三年·立秋
泠霜带着芳萋和巧灵巧言,一路快马加鞭,紧赶慢赶大半个月,总算在立秋这日抵达京城。
原本泠霜是只想带着芳萋回京的,可是又怕自己不在凉州,段潇鸣又忙得无暇顾及,巧灵巧言趁空挡兴风作浪,最后还是决定把她们俩带在身边。望着高高的城楼,蔚蓝色的天空高迥辽阔,她不禁想起惠帝二十七年立秋,她与段潇鸣初次相见,真是恍如隔世。街衢冷清了许多,大概是皇亲国戚们都跟着帝后在西郊行宫狩猎祭祀的缘故。
颠簸的马车终于在袁府门前落定,泠霜在芳萋搀扶下下车,望向历经了百年风雨的黑底金漆匾额,白色的帷幔垂在两侧,门口的灯笼也早已换成了白色。虽然在路上已经收到了祖母去世的消息,而且本来对生死之事已经看得很开,可是,骤然缟素入目,想起前世今生祖母对自己的疼爱照拂,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就这样落了下来……
顾氏的灵柩停在袁府的大堂,惠帝下了旨意,追封其为‘镇国大长公主’,这样,便是以大长公主的规制来办丧礼,外人看来,这不过也是惠帝如今要仰人鼻息的姿态。不管怎样,丧事办得很隆重,袁家的正堂里,每日都有各家的公卿前来吊唁,据说设祭第一日,惠帝便派太子前来吊唁过了。
袁昊渊、袁昊天两兄弟一起,整日跪在灵前,作为继子的袁昊渊逢人就哭得涕泪纵横,抓着来人衣袖一遍一遍地念叨:“家母生前待吾更胜亲生”,“家母为袁家殚精竭虑”,“家母贤明温良内外皆梳,府中上下,莫不感念恩德”,每日三次哭灵,没有一次不是哭得撕心裂肺,大呼‘儿不孝’,甚至有几次哭得太过伤心,当众昏厥过去了。为此,袁府的家医和太医院的太医都轮班守候在袁家,以防‘太尉大人’伤心过度伤了身子。
太尉大人丧母,按照国朝惯例,父母大丧,都需要归乡丁忧,为父母尽孝,而顾氏老封君去世的第一天,袁昊渊便上了折子请求丁忧,为母守孝。惠帝将折子留中不发,没有明确表态是否对太尉夺情启用,反而下旨给了顾氏‘镇国大长公主’的体面封号。而袁家设灵堂以来,身为亲生儿子的袁昊天都只是静静跪在灵前不哭不动,但身为继子的袁昊渊逢人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更是几度在哭灵当场晕厥,这都是众人所亲眼目睹的,于是,这一出出的,众人纷纷表示看不明白了,这惠帝跟袁昊渊唱的算是哪出?
郑远鸿带着郑博钧夫妇要去袁家吊唁致哀,一向嚣张跋扈惯了的熙和公主不肯随行,还指着郑博钧的鼻子骂道:“不过是死了一个不相干的老郡主,本宫才不去向她鞠躬!”
这一句正巧被等得不耐烦前来看怎么回事的郑远鸿听了去,见儿媳妇实在是太过无状,便沉声喝道:“陛下已经下旨,封了老封君为镇国大长公主,不管是辈分上还是封号上,公主都应该前去举哀!况且,连太子殿下,都代表了圣上和皇后娘娘去鞠躬叩头执子侄礼,若是让圣上知晓公主缺席,想来也并不乐见。”
熙和一向不把驸马郑博钧放在眼里,老觉得他窝囊,一点都不能干,所以一直对他颐指颐使,可是她对郑远鸿这个公公素来忌惮,郑远鸿一天到晚老是沉冷着一张脸,叫她看了总是莫名的畏惧。
终于,熙和还是安安分分地跟着郑家人一起去袁府吊唁。临出门时,郑远鸿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公主身份高贵,自小在宫中长大,应知祸从口出的道理,所以,以后,还望公主谨言慎行!”
熙和被郑远鸿严肃的脸孔吓得不自觉的一凛,不敢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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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当日,场面极其浩大隆重,京城里年过古稀的老人们纷纷感叹,果然是母凭子贵啊,想当年,孝惠太后,也就是惠帝的祖母去世出殡的时候,排场还未及这次的大,果然是皇室衰微,权臣当道!
泠霜走在灵柩后面,将纷杂的议论听在耳里,心中滋味莫辨,她不禁抬头去看父亲和叔父,两人均走在队伍最前面,手执白幡,一个哭得呼吸困难,一个面无表情地走着,这两人,看在泠霜眼里,一个正卖力演戏,而另一个,完全无动于衷,根本不想参与。不管是亲情伦理还是感情深浅,无疑都是她二叔袁昊天跟祖母来的亲近,就好像袁昊渊在灵堂里到处跟人哭诉自己幼年丧母,得到顾氏如何如何的疼爱照拂,母子俩的感情如何如何亲厚,这话其实是十分可笑的,因为袁家上下都知道,她祖母跟这个继子的情分一点也不深,除了每日晨昏定省的表面功夫,袁昊渊几乎跟顾氏没有太多的交流。
而反观袁昊天,虽然这么多年漂泊在外,不肯回家,与母亲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但是,泠霜看得出来,二叔袁昊天是极有孝心的人,不然,也不会因为母亲的反对,而放弃了自己所爱的人。这一次祖母过世,这么多孝子贤孙,个个哭得死去活来,但是,其中最伤心的,当袁昊天莫属,他没在人前流一滴眼泪,正是因为伤心至极所致。从她回来至今,都没有见袁昊天说过一句话,看来,祖母的去世,对他的打击是十分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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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泠霜回府那天起,就嗅到了整个袁家因祖母去世而透露出来的不寻常,而整个丧礼的全过程,父亲袁昊渊表现的‘悲痛’未免过度了点,泠霜看在眼里,却猜不透她父亲此举所图为何。
停灵七日,顾氏老太君终于入土为安,可袁家上上下下似乎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一个个愈加紧张起来。
袁昊渊七天里,连上三道‘丁忧’折子,陈述自己因为丧母,心情悲痛,无法履行职务,向惠帝陈情,希望能结草庐,为母亲守陵。
三道折子无一例外,统统被惠帝留下,例行朝会,也没有提及此事,惠帝久久不表态,袁昊渊便继续一道一道上陈情折子。
如今的惠帝与袁昊渊,两个人你来我往,各自暧昧地掩藏着,谁也猜不透谁的心思,看的一班朝臣,倒是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生怕一着不慎,看错了风向站错了队,落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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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霜没有花太多的心思去猜度父亲和朝局,她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如今祖母已经入土为安,她赶回凉州也被提上了日程,顾氏下葬的三日后,袁泠霜请旨,进宫看望瑗妃。
明德宫,自前朝以来,便是专门用来关押幽禁失宠和有罪的嫔妃的处所,位置荒僻。这些被关押的女子,昔日一个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君前承恩,曾几何时,也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只是,这后宫,从来不是上演旖旎缱绻的舞台,残酷的勾心斗角之后,是家族立场,是权力倾轧,是君恩不再。红颜未老恩先断,那些逝去的风华恍如那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永巷,寂寂暗夜里,那一盏宫灯,石兽嘴里吐出来的光亮,终究照不到每个角落。
寂寞宫花红。直至白头,昔日倾国倾城的佳人变成了难堪入目的老妪,夜半无人时,那个同床共枕过的君王,已不知在哪个美人的怀里,嘤嘤私语时,可曾会有那一瞬记得,曾经,有一个她?惨淡的烛光里,镜中的那一张脸,越来越模糊而渺远,微微颤颤地伸出手,轻抚颊上残留着权倾天下的掌温,那种恬静的温存,闭上眼睛感受,一种甜蜜,浓淡得宜。那个曾经许下海誓山盟的人,终究,还是拂袖而去。穿过沧桑半生,这面映照过多少嫔妃的脸的黯淡的铜镜,在今夜,又恍惚又看到那海棠般的轻愁,灯下的影儿,是唯一可以倾吐的对象。白头,终于等到了白头,可是,那个曾经要誓言共白头的人呢?这一世,到底,只化作叹息般的轻问:‘今生,到底所谓何来?’
冰冷而荒凉,是泠霜对于明德宫最初也是最终的感觉,那幽深寂暗的殿内,那一面面嵌在壁上的铜镜,传说,那些镜子的主人,都是曾经被拘于明德宫的嫔妃,每个人死后,就会将她们生前所用过的一面镜子嵌在墙壁上,经年积累,那些镜子,成了明德宫的一个标志,一种象征。
她从来不敢去看那些镜子,因为,那每一面镜子,都是属于这些悲泣了一生的女人们的。宫里的人常说明德宫闹鬼,这个传闻已经有百年了,在这样一个积怨幽愤的地方,即使真的闹鬼,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泠霜站在空荡的庭院里,想起前世,她第一次误闯明德宫的时候,就是在这院里遇见了瑗妃,如今,那个曾经博尽君王爱宠的女子,正静静地,一个人,坐在那里。
看来,惠帝要比她想象得更在意瑗妃。单看这院落房屋,虽然没有了往日宫苑的华丽,却也干净整洁,丝毫没有破败,不似一般的妃嫔,被废黜之后,吃穿用度,处处遭作践,活得,还不如宫中末等的奴婢。
“娘娘……”对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泠霜缓缓开口,轻轻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