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带着女眷,所以返回凉州的路途走了足足一个月。
芳萋自小没有出过远门,在马车上一路吐得昏天黑地,巧灵巧言两个虽然比她好些,却也是半斤八两,照顾自己已然犯难,更何况是照顾她。
泠霜这一世的这个身体显然不比前世里受过多番打磨,也是弱不禁风,一路上几个女子都是自顾不暇。泠霜倒是有段潇鸣在旁边照顾,还算好的,但是芳萋怎么办,所以她时时惦念着坐在后一辆马车的芳萋,直到段潇鸣轻轻对她耳语几句,她才将心放下。原来,芳萋亦有人‘仔细照顾’着呢,而照顾她的并非旁人,竟是陈宗敬。
前世里,泠霜第一次认识陈宗敬,是在草原的盛会上,那时的陈宗敬,抱了两坛子酒放到段潇鸣面前要跟他拼酒,已经喝高,放得大力,两坛子已经开封的酒被震得酒水四溅。
前世里的陈宗敬,总是头一个冲前线,纵使大雪里守了好几日,也没有一声抱怨的,一头的乱发,身上甲胄倒还算齐整,说起话来,永远咋咋呼呼的。还有,在段军中,是出了名的惧内。
后来,段潇鸣打下凉州,陈宗敬自作主张,割了袁昊天的头颅挂在城楼上。将敌方将帅头颅挂上城楼示众,这是极其严重的侮辱。非正军统帅,谁也没有资格下这样的命令。如果当时此事传了出去,那陈宗敬的命是断然保不住的,很可能还要祸及九族。陈宗敬自他祖父那一辈起,便在段家军中效力,他的叔伯和两个哥哥都是死在战场上的。段潇鸣再怎么样也不能眼看着他去死!所以,当下严令诸人瞒住了。因为此事,自己还深深怨怪过他……想来,一切,竟恍如隔世……
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前世里的这个陈宗敬,如今倒已是还没有娶妻,孑然一身,年纪不大,却已经是段潇鸣帐下一员虎将,在段潇鸣的指点之下,她留心了下,果然,他倒是待芳萋格外不同,譬如今日上午,芳萋一个没憋住,直接吐在车里了,这个五大三粗的陈宗敬倒是也殷勤,二话不说就径自去帮她把马车洗了,倒是芳萋眼高,似乎看不上他,对他总是呼呼喝喝的,没个好脸。
难怪连段潇鸣都私下跟她说,公侯府第,眼高过顶。她自然不能跟段潇鸣说,芳萋自小暗恋的对象就是她二哥,那陈宗敬跟她二哥放在一起,肯定是有差距的嘛……珠玉在前,芳萋看不上陈宗敬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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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抵达凉州之后,便安顿在凉州都尉府中。这座都尉府乃前朝凉州督军的府衙,已历经百年,可谓残破不堪。几年前段潇鸣随父亲段之昂戍卫凉州的时候,父子俩没有女眷需要安顿,平日里也都在军中生活,虽然名义上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却并没有真正住过,所以,对府邸的破败程度并不了解。而一到凉州,段潇鸣便被军中来人叫去处理急务了,留下了袁泠霜带着三个丫头,四个女人望府兴叹。
府中的下人们早已列队在院子里等候拜见,泠霜一一见过:一个总管,四个小厮,两个厨房上的大娘,两个丫鬟,一个车夫,全府上下,统共就十个人。芳萋从随身的包袱里,每人发了一封红包,管家的稍大,是五两银子的,其余几个人都是三两银子的。几个人得了赏银,个个都千恩万谢的,芳萋一笑,眼里有一丝轻慢,到底是边陲之地没有见过世面的,接赏银的手都巍巍颤颤的。
“小姐,这府衙破旧成这样,怎么能住啊!”发完了红包,首先抱怨出声的是芳萋,手上挽着两个包袱,站在大堂里都觉得没有下脚之地。
“能住也要住,不能住也要住,与其站着抱怨白白浪费时间,不如快动手整理整理吧!”泠霜面色严肃,语气沉冷地当众对芳萋道。这丫头,就是这个毛病改不了,自恃袁家长大的,便高人一等似的,如今再不知收敛,可不是要得罪人了,到了这凉州,可不是在京城,没有了袁家的庇护,风风雨雨他们都是要自己承受的。
管家是一辈子在都尉府里的老人,颇会看人眼色,听她主仆二人对话,忙上前俯首哈腰道:“夫人恕罪,并非小人等不尽心,实在是这衙属建成百年,久经风雨,近代以来,房屋屡遭损毁,原本按照惯例,修葺府衙,资金当由朝廷拨款,可是,想必夫人也明白,咱们凉州这地方,偏僻边远,便是军饷,朝廷也都是推三阻四,更何况是这样的小名目……所以,小人年年向上汇报,申请批款修缮,奈何年年都是石沉大海,从未有过回音……”
“我明白,倒也苦了你们。”泠霜一笑,对众人道。
“夫人言重,小的们何敢言苦。”管家头发花白,一脸笑呵呵地回。
“那不如这样吧,管家你负责从城中找些工匠来,咱们自己把府邸修葺一下,银两由我来出,也不必再去费事向户部要钱了。你看这样行吗?”泠霜四下里望了望,地上的青砖块块碎的差不多了,头顶的瓦片也是脱落的脱落,碎掉的碎掉,连椽子都腐蚀得厉害,这样得屋子,着实不能住。他们如今千里迢迢而来,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回去的,少不得要住上好几年。
“那自然是极好的!”管家闻言,笑得合不拢嘴,早就听说新来的这位夫人是太尉大人家的千金,出嫁的时候,太尉大人疼女儿,给了一座金山当嫁妆,财大气粗,如今一看,果然是公侯家的小姐,出手阔绰。
“那你即刻去办吧,工匠物料,你都全权做主,先拿三千两银子,不够的再来向芳萋取。不过,每笔开支,都需要列明详细,经手人等,签字画押,芳萋姑娘以后就主管府里的各项开支,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她商量。”
管家刚听到前半句,不禁心里都要乐开了花了,不过,还没等心里那朵花盛开全了,便来了后面这半句,顿时凋谢了一半。自然,脸上乐呵呵的笑容是不减的,一一听完吩咐,躬身便下去办事了。
“你们也都退下,各忙各的去吧。以后,大家勤勤恳恳做自己的差事,少嚼舌根,做好了,除了往日的一份例银,我这里,自然还另有赏钱。听明白了没有!”泠霜说话的语调极低,却言辞有力,几个人听了不免都心里一震,告诫自己以后可不能掉以轻心。
“是!听明白了!谢夫人!”一群人四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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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潇鸣自从回了凉州,便忙于整顿军务,通常是几天几夜都不见人。此番变故下来,段潇鸣已经是惠帝的心腹大患,虽然他带着泠霜平安回了凉州,可是,也算是彻底被惠帝所厌弃,以后,凉州军的军饷划拨上,朝廷必然是刁难阻挠,所以,段潇鸣的压力可想而知,对外有虎视眈眈的鄂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势汹汹地攻击,对内,有如狼似虎的政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放冷箭给自己按上什么抄家灭族的罪名,内外夹击,对于如今的段潇鸣,前途堪忧……
出京的时候,袁昊渊作为岳父和盟友,便早已为他预先绸缪了对策,袁昊渊的意思,是按兵不动为上,惠帝肯定也不会轻易动手,因为,一旦下手力度把握不好,引起凉州军哗变,那,后果也不是他能轻易承受得起的,按照袁昊渊对惠帝的了解,也觉得惠帝会在粮饷上做手脚,毕竟,如果一旦断粮,手下的士兵就不好控制了。首期军费袁昊渊已经帮他凑足了,化整为零,通过袁家遍布天下的钱庄票号汇了出去,绕个大圈最终辗转到段潇鸣的手里。段潇鸣本想推辞,但是袁昊渊盛情难却,道,翁婿之间,如同父子,不必同他客气。
然,段潇鸣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岳父大人这样倾囊相助自己,绝不是因为自己娶了他女儿这么简单,朝中人都道袁家不臣之心久矣,袁昊渊的野心,绝对不仅仅是想当第一世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怕也早已满足不了,与段家结亲,就是为了断惠帝一条臂膀,因为,除了段家父子是惠帝亲自一手栽培起来的,其余掌管兵力的各个要员,大大小小,都是朝中各股势力下的棋子,并不能真正为他所用,所以,当段袁两家结亲,惠帝才会气到吐血,与其让段家为袁家所用,平白给敌人一臂之力,不如就自己亲手毁了,于是,才有了那一场兵变,当然,惠帝自己也没有料到,段之昂都战死了,他儿子还能这么命大逃回来,虽然,没有人知道明明被俘虏了的他到底是怎么逃出鄂蒙人的手心的,这一点,连袁泠霜问他,段潇鸣也绝口不提。
更让惠帝悔不当初的,是段潇鸣不就没死,还凝聚了人心,一举将凉州军收归自己名下了。惠帝没有料到的局面,袁昊渊也同时没有料到,所以,如今的段潇鸣,自然是他心尖上的人,散尽家财,也要力保的乘龙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