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霜拥着手炉,似醒非醒地睁开眼睛,听芳萋回道:“沈怀忠来向小姐请安。”
泠霜立即坐了起来,让芳萋把人请进来。
此时沈怀忠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却长得身量极高,几乎与泠霜的哥哥们同高了,因为沈家也是从军的,所以沈怀忠自幼武艺了得,那日乳母沈氏跟芳萋不经意地提了句儿子如今也大了,想求袁家谋个恩典,但是又不敢直接跟主子们开口。泠霜便心中有了计较,伺机在祖母面前撒了个娇,让沈怀忠做了自己的护卫。顾氏念及沈家稳妥,也觉得泠霜如今大了,出门在外有个心腹护卫也着实需要,便同意了,想来是今日进府来。
只见芳萋领了人进来,厚厚的猩猩毡门帘抖开,携了一身冰冷之气的沈怀忠垂首恭立,当即跪了下来,向泠霜行礼问安,却被泠霜尊尊敬敬地起身扶住,沈怀忠错愕抬头间,泠霜已笑开了脸蛋,甜甜地唤了一声:“怀忠哥哥。”
“小姐不可,怀忠受不起。”沈怀忠自幼变性格沉稳,如今进府当差,想来是被家中训导过了,十足十地老气横秋。
“不过这几年里走动得少了,怀忠哥哥便与我这般生分了么?”泠霜说着,作出了哭鼻子的样子,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都是怀忠幼时不知尊卑,还求小姐恕罪。”怀忠不由面无表情,深深地低下了头。
“在泠霜心中,大哥二哥是我哥哥,怀忠哥哥亦是我哥哥,二者并无二致的。”泠霜神情黯然地低下头,道:“本是霜儿的不是,想来,怀忠哥哥与大哥二哥一样,都大了,一心想要功名仕途的,倒是霜儿私心让哥哥做护卫,委屈了哥哥了,本也是还以为哥哥待我如同小时候一般,才不知轻重向祖母开了口,可知到底是不一样了的,霜儿误了哥哥前程,偌不如回了祖母,让父亲为哥哥去朝中谋个差事,也算全了咱们自小的情分。”言毕,便幽幽咽咽地哭了起来。
怀忠为人本就极为老实本分,本是家中父母教导尊卑有序男女有别,切不可与小姐有逾越主仆情分的亲近,故而对泠霜刻意冷淡,现如今这样一个玲珑娇俏,纤纤玉质的半大少女跪坐在自己面前,言辞恳切,婉转动人,哭作了一个泪人,怀忠木讷地跪着,急的满脸通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表露自己的忠心,旁边一个错金博山大鼎里,焚着熏香炭,暖气携着香气一阵一阵地缭绕而来,饶是数九寒天,他只觉得背后都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来。
“小姐,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小姐……我……”怀忠情急,涨红了脸,想解释自己绝无向往功名而嫌弃护卫的心思,可是,看泠霜哭得伤心,急的一句解释的话都出不了口了。
“小时候哥哥待我那样好,我们整日在一处玩的,好吃的蜜饯果子霜儿也都让给哥哥吃,哥哥说过一辈子把霜儿当亲妹妹的,可知那些话都是随便说说哄我玩儿的,几年不见,说些尊卑的话来,霜儿虽年纪小,却也听出来这是搪塞我与我生分的话了……呜呜呜……”泠霜哭得泣不成声,双手捂着脸,眼泪全落到了手心里,蜿蜒而下,滴滴落在领口的风毛上,本是最雪白柔密的雪狸毛,只取了咯吱窝里的一小片,做成冬衣上领口的一圈风毛,洁白莹立,衬得粉雕玉琢的一张脸更是绝美可爱,如今被泪水一打,粘做一团,倒是辜负了。
芳萋在一旁见此,忙蹲下身来,扶着泠霜双肩道:“小姐可千万别再哭了,奴婢看来,怀忠倒不是这个心思的,怀忠是小姐的乳哥哥,自小亲厚,虽然情分非常人可比,但小姐终究是主子,且不说主仆之论,单说如今怀忠已经大了,小姐都已经是大姑娘了,可知男女大防,因此怀忠并不是要与小姐生分呢,是大了知道避讳了。”
“是这样么?”泠霜松开了手指,从指缝里露出哭得红红的眼睛,看过芳萋朝她重重地点点头,便又从指缝里去看怀忠,见怀忠也重重地点点头,方止了哭泣,将双手放了下来。
“小姐若是真心心疼怀忠,可赶紧别哭了,现在沈妈妈在老夫人屋里,一会儿回来看到小姐哭成这样,怀忠又得受罚了呢。”芳萋拿手绢边替泠霜擦眼泪边说道。
“呀!我倒真没想到,快快,芳萋给我净面。”泠霜顺势而下,一惊一乍地跳起来,二话不说拉着怀忠站起来便把怀忠往外推,道:“怀忠哥哥你赶紧跑,别真让奶娘碰到了,奶娘待你素来严厉,芳萋说的有道理,别真责罚于你。”
“是,小姐,怀忠先告退了。”怀忠见泠霜果真仍如小时候一般待自己,心中顿觉温暖,却并不轻易表露出来,只淡淡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看着沈怀忠退下,泠霜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前世里,怀忠也是她的护卫,为人刚正,忠心不二,为了她,不惜牺牲自己,怀忠有将才,做一名护卫,确实是委屈了他,但是目前泠霜实在太需要一名心腹,可以帮她去打听段家的消息,看如今的少年怀忠,秉性纯良,还不曾浸染权谋利益,对自己这样耿耿忠心,自己却要如此待他,心中忽然一阵悲哀,难道,真的要连对怀忠,都不免要耍些手段么?自己竟何时变成了这样,永远对人不放心了,甚至于连此时还是个少年的怀忠都为了确保忠心不惜装傻扮痴,思及此处,不由整个人闷闷不乐,呆愣了一阵,复抬头,正对上芳萋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四目一对,芳萋瞬间低下头去,道:“奴婢去帮小姐打盆水来净面。”
泠霜望着芳萋的背影,忽然脑中一闪,似乎近来芳萋这丫头通透了不是一点半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总觉得这丫头一下子长进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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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袁家过得很平静,相比其他几家有新晋宫嫔的内外忙碌,袁家可谓淡定从容处变不惊。虽然袁家家规森严,但依旧抵不住碎嘴的丫头仆妇们在背后暗暗嚼舌根,说老夫人因纪家和吕家姑娘进宫为妃,袁昊天的婚事告吹而大发脾气,整个年节都神色不豫,可知这种无稽传言定是从外院传进来的,且不说如祖母这般久经风浪的人岂会因为这点小事而至于神色不豫,光就论那两个人选,本也让祖母各种不甚满意,且到底是因二女入宫而袁昊天婚事告吹还是袁昊天不愿意二女无缘嫁入袁家才退而求其次入宫的,也未可知。总之,传言就如除夕夜这漫天雪花飞舞一般纷纷扬扬,才正月里便街头巷议杜菁娘入宫数月,未曾生育便破格擢升封为婕妤,宠冠后宫,晏贵妃等后妃颇有微词,却都被皇后给压了下来,诸如此类,沸沸扬扬,倒为这个年节增了不少热闹之气。
这些虚妄流言,泠霜自然不会当真,但是祖母和父亲这个年节,神色颇为凝重倒似乎不假,泠霜静眼瞧去,颇见些端倪。纵观此次选秀,表面看去是杜家拔得头筹,占尽风光,晏家虽也有新人入宫,看似和局却是输局,因为素来得宠的晏贵妃由于杜菁娘的出现,渐渐失宠于圣前,要知道,这种情形,对于晏家来说,打击是致命的,因此晏家上上下下如临大敌,开始绸缪,连晏翡都没有再来袁家走动。另外一个极为反常的便是郑家,郑家此次有二女备选,且都是极为出挑的人物,作为日渐式微的皇室,能够趁此机会笼络郑家,照例说惠帝这样的人物,是断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缘何郑家二女都未入选?泠霜自然是不会相信惠帝被杜菁娘美色迷惑,眼中只剩一个杜菁娘再无他人,这背后,是多深的朝堂之争?想来郑家与袁家之间定是已经达成某种默契了,但是从祖母和父亲的神色上,似乎还有些地方犹豫不决,看来几大家族维持了多年的平衡局面,从此次选秀开始,已经渐渐被打破了,作为朝堂之上的惠帝,此时不知是胸有成竹了还是隐隐不安呢?想来,他既然敢出手打破局面,应该,是心中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了,只是,这样历经多年才勉强撑起的和睦局面,一朝打破,局面是不是凭借羸弱的皇室所能掌控得了得,但,不管如何,惠帝也是眼见皇室日益被权臣打压,长此以往,渐渐架空,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当庭前的积雪还未化尽,关于杜菁娘从婕妤被加封为瑗妃的消息便如这二月春风一般,吹皱了金明池的一池春水。短短半年时光,杜菁娘竟已经位列四妃之一,虽然泠霜早就知道杜菁娘会被封为妃,只是,这样快的速度,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有违宫中规制,在杜菁娘丝毫无功与皇家的背景下,这样地擢升,可谓旷绝古今,一时之间,瑗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同时,自然也是集后宫众怒于一身,不知此时的瑗妃,心中作何感想,泠霜思及前世与瑗妃的渊源,对此颇为忧心,但是袁家与杜家素来无甚交情,她一个闺阁少女,无法前去探视,也只能凭着坊间流言,惦念她的安危。
三月里,暗流涌动的朝廷迎来了一件大喜事,原本畿内道行军总管段之昂于去岁调防戍卫凉州,对鄂蒙诸部袭扰出奇兵,以区区五千兵马大破来犯的三万鄂蒙奇兵,一时之间,名震三川,惠帝龙颜大悦,下旨擢升段之昂为正二品护军都尉,戍卫京师,一时之间,举朝哗然。
这是自重生以来,泠霜第一次正面从官方听到关于段家的消息,震惊之余,心情久久不能平复,直到芳萋在身旁唤了她两声,才回过神来,道:“爹爹就是因此事而发了脾气,责罚大哥吗?”
芳萋回道:“嗯,据说是大公子在兵部牵扯上了督军粮草之事,如今圣上宣旨,召段将军父子等诸有功将领回朝封赏,督运粮草不力案已交由刑部和大理寺了呢。”
“段将军父子?”泠霜眉头微皱,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只攥着锦帕的手紧了一紧,才略略稳住心神。
“是啊,听说这次立功的段将军公子也在军中,且这次立了大功,要说那段公子也不过是比咱家大公子年纪略长几岁,竟这般了得,圣上下了特旨嘉奖段将军教子有方,不止赐了府邸,还亲书了一帧匾额赐给段家,可谓荣宠至极……”芳萋自顾自地说着,泠霜已是五内震动,前世今生,隔着茫茫草原,万里河山,终于,终于还能再见到你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