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回陆氏夫人交代了泠霜之后,便甚少往蕴仪阁中走动了,因她实在忙得无喘息功夫了。因今年顾氏老太君的寿宴要大办,上上下下采买办理,亲朋故交往来交接,更有寿宴当日布置、摆设、座次,派妥当得力的人迎宾,开宴前男客何人作陪,前院男宾在何处喝茶稍叙待宴,女客何人作陪,后院女客在何处燕坐闲话,同宗同族的小辈给老太君磕头,要准备亲眷小辈表礼,更准备着宫中皇子皇女们来贺寿,坐席,地点,开宴、菜色、酒品、按各人封号品级进献,宫中赐礼要安排进宫谢恩,总之事具糜细,只落在陆氏一人肩上,泠霜只听得乳母沈氏闲话一句说母亲这日子来一天不曾睡足过三个时辰。零零总总,总算忙到祖母寿日这一天,一切皆妥当了。
一大清早,乳母沈氏便把泠霜叫醒,伺候梳洗。泠霜虽然是庶出之女,但是在襁褓之中,便获得皇帝破格敕封,封号永安县主,品级虽不高,但在世家女之中,已属异数了。
她随母亲和祖母进宫谢恩,一切依礼而行,繁冗而沉闷。在泠霜这里,隔着前世今生,再进到这宫城之中,感触太多。这座宫城,前世里在父亲谋得皇权之后,她以公主身份居住其中,后出嫁和亲塞外,带着丧父之痛和毁天灭地之恨离开,经年之后,作为段潇鸣的妻子,随他回到这座宫城,成了有实无名的皇后,最后为了成全他的皇图霸业千秋河山,牺牲自己。可以说,她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死去,她在这里完成了人生最剧烈的蜕变,在这里留下了人生最深沉的遗憾,今时今日,此时此景,在这副十岁的身躯里,藏着的经受了前世种种磨难的灵魂,站在记忆里的宫廷,无疑悲喜交加。
“县主!县主!太后娘娘问县主的话呢!”懿和宫中此时静的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怕也是听得见的了,泠霜身边的司礼太监见太后问泠霜的话,泠霜好似出神了,没听见,太后叫了两声,都还没有回答,弄得现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她,急的太监后背都汗透了。
“这孩子前阵子病了一场,故而有些愣愣的,还望娘娘恕罪。”顾氏老夫人见此光景,在座次上微微欠身,不轻不重地微笑道。
“正是呢,哀家前阵听说了,这丫头自小合我心意,可不知怎么好好的就病得那么厉害了,回头让和光殿法师们给丫头多念几道平安经,求菩萨多庇佑。”太后朝顾氏点点头道。
“谢娘娘恩典。”顾氏老夫人离座谢恩,泠霜忙随祖母一同谢恩叩拜。
“要依臣妾说,永安县主怕是只顾着看齐王家老七了,才顾不上您了。”坐在皇后右下手的晏贵妃捻帕一笑,声音婉转娇俏,如一朵娇俏的芙蓉,婷婷绽破大殿中如死水一般沉寂氛围。
“就你话多!哀家问你了?!”太后形容严肃,看不出喜怒。
“臣妾哪里是话多?臣妾这个笨嘴拙舌的,也不过是比娘娘您廊下的鹦哥儿强上一点儿半星的罢了。”晏贵妃丹蔻鲜红,绞着帕子虚虚捂在胸前,一双杏眼顾盼生辉,美艳不可方物。
“你这张嘴哟!”太后终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伸出手来指着她道:“你也是个做长辈的人,也是国公府里出身的大家小姐,瞧瞧你,哪里有点皇家儿媳妇的样子!亏得皇后她们端庄稳重,不然个个如你一般,岂不是后宫都要乱了套了!”
太后这番话,假似是在斥责晏贵妃轻浮,赞赏皇后端庄,但是,在场哪个听不出来,她这又是在借机抬举贵妃打压皇后。泠霜用余光看向皇后,见她依旧微笑端坐,神情没有丝毫改变,一派高贵典雅。
晏贵妃听了太后此言,便更来劲了,继续娇声道:“臣妾刚进宫那天,皇上就问臣妾了,知道选你入宫,那是为了什么吗?”晏贵妃说到此处,停顿下来,美目流转,将众人脸上表情逡巡一扫,最后将目光停在皇后脸上,见皇后气定神闲,雍容自若,兀自脸上闪过一丝轻笑,继续道:“臣妾自然不知啊,便问皇上,你们猜皇上怎么说?皇上说呀,朕听闻你素来没有别的长处,却天生得会逗个闷子,也算有一技之长,所以啊,专门选你入宫来,给朕的母后解解闷儿!”
“越发没有规矩了,竟连皇上也拿来说!”太后闻言,一边笑一边啐道。
“假传圣旨那可是抄家灭族之罪,臣妾再楞也不敢拿这个开玩笑呀!不信,太后亲自问问皇上便知。”说完,兀自一阵轻笑。晏贵妃是太后的外甥女,素来行止骄狂惯了的,众人皆知她深得惠帝与太后欢心,平日里连皇后都不甚放在眼中的,故而这样的话,她说出来是讨趣逗闷子,别人说出来,说不定就是欺君犯上的大罪了。
太后一笑,众人便都跟着陪笑,一时间,懿和宫上下,一片和颜悦色。太后笑得开怀,清了清嗓子,继续问泠霜道:“丫头,今儿个怎么一直愣愣的,是不是身子还没养好?哀家听说你是撞伤了头,小小年纪,可怜见的,按我说,叫范太医许太医天天去给你问个脉,好好调养下,需要用什么药,尽管来宫里要,别听你父亲的,什么规矩君臣的,都是咱自家孩子,病着,叫哪个太医看,叫吃什么药,就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忌讳了?纵使再难得的药材,尽管用着,可别落下什么病根,甭听你父亲那套僭越不僭越的理儿,调养好身子是正理,老封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说到此处,太后偏头笑看着顾氏老夫人。
顾氏老夫人是亲王家的嫡出郡主,在现今的皇室宗族中,因无大长公主,所以是辈分最大,最有分量的女眷了,且袁家势力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太后平日里也要让顾老夫人三分。
“娘娘厚爱永安,自是这孩子的福气,但是天家礼数不可不遵,君臣纲常不可不守,袁家几个不中用的儿孙们,不过仗着皇上仁德,娘娘错爱,在朝廷里领几个虚闲差事,领一份薄禄度日,为社稷效些犬马之劳,岂敢逾越半分?范太医是专为皇上诊脉的御医,永安岂能擅专,纵使娘娘心疼她,叫范太医来,那也是折煞了她。”顾氏老夫人不疾不徐,这番话说得神端态正,不卑不亢。
“多谢太后娘娘关怀,臣女已无碍了,只偶尔头还有些疼。”泠霜闻祖母一番话,不待太后继续发话,便立刻伏地拜了一拜,正色答道。
“好了就好,你再不好啊,这宫里怕是又要多一笔开销了。”晏贵妃见太后被顾氏这厢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还顺带低调地自诩一把他袁家上下公忠体国谨守尊卑,神色有些许不豫,忙插科打诨起来,边说边笑,发髻上插的鸾凤飞仙金步摇,七尾凤尾上,每尾一挂珍珠挂,随她动作间,宝光流转,丰姿华彩。
“这是从何说起?”太后偏头不解。
“您想呀,永安病了这些日子,咱们齐家老七记得是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活脱脱瘦了一圈了,您瞧瞧他身上这件衣裳,可不是空荡荡的挂都快挂不住了,这要是再瘦下去,可不是所有的衣裳都穿不上了,得重新做,这可不是又多了一笔开销了嘛!”
晏贵妃一席话说完,太后开怀大笑,便是自然的,想当初惠帝欲为太子聘下袁泠霜,私下向袁家表示,没想到袁家以其年纪太小,与太子年龄悬殊甚大,太子国本,不能因袁氏未成才之幼女耽误,彻彻底底驳了惠帝,虽时隔多年,她也知道太后心里这口气并未咽下,顾皓熵虽说也是凤子龙孙,但说到底不过是齐王庶出之子,世子之位基本轮不上他的,聪明伶俐如晏贵妃,自然知道袁家是看不上顾皓熵的,她之所以这样说,不过也是为了恶心恶心袁家,在太后面前讨个巧罢了。
只见太后一手撑在枕臂上,一手指着她,戴着赤金镂花嵌翡翠八宝的护甲的手指都随着笑一抖一抖地:“你呀你,她们小孩家家的,脸皮薄得很,哪里经得起你这样编派!”女眷之中,年轻的几个到底被晏贵妃逗笑了,一时殿内笑声此起彼伏,氛围甚为轻快。
“太后娘娘疼我们,十七姑奶奶亦疼我们,我们都是知道的。”见此情状,一直含笑侍立在旁的顾皓熵也不得不从人堆里往前一步,躬身垂首,不轻不重地说道。因为顾氏老太君是宗室郡主,在皇家碟谱中齿序十七,按辈分是顾皓熵的姑祖母,故而有此称谓,且因顾氏身份尊贵,母家夫家都十分荣耀,故而皇子公主、郡王郡主们,也多用此称谓称呼之。
前世里,泠霜生命最后几年见到的顾皓熵已是过了而立之年,且那时天下大乱,顾皓熵是带兵的王侯,整个人沉稳历练许多,较之少时,早已不见了文人的风雅,尽是逐鹿天下的权谋。而如今,眼前这个顾皓熵,还是年不及弱冠的翩翩少年,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长身玉立、神明爽俊、雅量非凡,难怪前世里人都说他纵珠玉在侧都黯然失色,确实是个丰神俊逸的翩翩佳公子。
泠霜正兀自感叹着,那厢晏贵妃的声音又尖尖地响了起来:“你们都是知道的?那我倒不知道了,这个‘你们’是谁们呀?”
言毕,殿内又是一通莺莺燕燕娇笑。连一向沉稳持重的顾皓熵都不禁被晏贵妃这话激得红了脸,不由偷偷拿眼角余光觑了泠霜一眼,却见这个平日里总喜欢粘着她的袁家女儿并没有看他,神情始终都淡淡的,心下颇为不解,难道,真是病还未痊愈的缘故?怎么总觉得大病了一场,她对自己态度判若两人?以前不论在宫内宫外,这小丫头的眼睛都恨不得黏在他身上,可如今,竟是似乎当自己是陌生人一般,眼神里满是冷落疏离,想到此处,顾皓熵心中兀自思量起来。
当泠霜回到府中,宾客们都已来得差不多了,她进到内花厅的时候,郑家姐妹郑婉兰、郑婉芷,魏国公家晏翡,纪家几位小姐,吕家几位小姐还有自家宗族里的旁支姐妹们,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见她进来,都纷纷起身相互见礼问好。
前世里,郑家姐妹都嫁进了袁家,姐姐郑婉兰嫁给了袁泠启,成了泠霜的大嫂,袁泠启当太子的时候,没有善待她这个太子妃,反倒是后来被废为庶人了,夫妻俩过了几年恩爱的时光。郑婉兰的妹妹郑婉芷嫁给了袁泠傲,成了泠霜的二嫂,郑家本是郑、袁、吕、纪四大家之首,根基比袁家都来得深厚,只因到这一代上,郑家人力有未逮,无甚了不得的人物,故而倒渐渐沉寂了下来,但是郑家的这一双女儿,却是出落得人中龙凤,甚是了不得的,长女郑婉芷,都被赞德容言功上佳,出生之时,便请了京中第一命数师批命,私下里都说,批出来是有凤来仪之卦,不过郑家人对外否认,都说是坊间歪传,不可信,随着郑婉兰日渐长成,如今已是二八芳龄,众人无不赞她进退举止有母仪天下之气韵,只可惜太子已于几年前娶了太子妃了,如今郑婉兰待字闺中,待觅良配。郑家次女郑婉芷,是郑婉兰一母同胞的妹妹,相较于姐姐的宽和大度,郑家下人对郑婉芷的评价,皆是同一句话:“再没见过哪个高门大户家有这样厉害的小姐了!”
这一点,泠霜自然是深知的,前世里与郑婉芷一起相处过的这些纷繁俗世看来,郑婉芷的性情,确实是当得‘厉害’二字,一个闺阁女子,有如此远的眼界,如此深的城府,如此狠的手段,确实远非他人所及。依前世看来,郑婉芷却是对她二哥情深义重,她是烈火一般的女子,碧落黄泉,不惊不惧,国破家亡之日,亲手纵火焚宫,这般惨烈狠厉之女子,她的爱情,着实让人唏嘘更让人心疼。
泠霜看着眼前的郑家姐妹,一个气韵如兰,温和高雅,一个容止如梅,铮铮不媚,只希望此生,她们的命运,不要像前世那般了。
“霜儿妹妹是还没有大好么?怎么脸色这般苍白?”郑婉兰见泠霜面色不虞,心有担忧地问道。
“阿泠可不是还没有好透呢么!不然刚刚在太后娘娘跟前,连太后娘娘问话都没答上来呢!”晏翡在一旁皱了皱鼻子,一团孩子气地道。
晏翡是魏国公晏家唯一嫡出的小姐,晏家虽不如现今四大家族这般显赫,但晏贵妃是她的亲姑姑,太后与她亲祖母是亲姐妹,所以太后算是她的姨祖母,在外戚里头,晏家也俨然是号人物了,晏翡的年纪与她相仿,现今也是十岁,说话举止,都是一团孩子气,前世里,晏翡自小钟情于顾皓熵,一心想要嫁给他,在袁家得天下之前,她自觉自家门第并不比袁家低多少,所以各种场合,都处处要与泠霜一较高下,叫顾皓熵知道自己并不比袁泠霜差,但后来袁昊渊登基为帝,江山改姓袁之后,晏翡自知无法再与之相较,倒是安分了下来,光阴荏苒,天意弄人,最后泠霜和亲塞外,晏翡却是如愿以偿做了宁王妃,只可惜,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呀,阿翡你今天的衣裳怎么这么好看!这里的腰是收进去的呢,呀,这珠钗上的缀脚珠颜色怎么这么鲜艳?怎么都没见过,怎么这么好看的!”泠霜虽说与这些小姐们都是手帕交,都是极为要好的,但是这么多人中,唯有晏翡与自己年龄最为相近,且前世里她二人都一般是天真烂漫毫无城府之人,故而十分亲厚,相互独以阿泠阿翡称呼,是与别人不同的,泠霜见她这么拿话酸她,便知刚刚在懿和宫的事情已经传到府里了,她觉得自己与顾皓熵愈加亲厚,心中不快。
晏翡自然是全然的孩子性情,为了出席今日的场面,前前后后花了几个月研究新衣服和新首饰,听见泠霜这样夸赞,自然是早把刚刚的醋劲甩开了,得意洋洋地道:“那是自然的,这珠子是西域琉璃,颜色比翡翠还要鲜艳,这般大小的要烧制出来,那是万里挑一,千金难求呢!”
“哦!哦!难怪这么好看呢!”泠霜赶忙随声附和,头如捣蒜,一副赞叹之色。
“你要喜欢,我明儿让人送些来给你,你喜欢什么颜色?”晏翡被捧得好不得意,小脸笑得花朵一般。
“那我要石榴红的,给我那支红碧玺簪子加三挂珠缀流苏,做成一支步摇。”泠霜伸出三根手指,说的一脸认真。
“哪支红碧玺簪子?”
“就是那支嘛……”
一时两人叽叽喳喳讨论开了,郑婉芷笑道:“这两人是把咱们大家都撂下了。”
“姐姐妹妹们都喜欢什么颜色?我明儿叫人都给你们每人送去。”晏翡听了这话,笑得天真无邪,偏头对众人道。她素来好面子,且气量极大,倒跟旁人小娃不同,但凡有什么好东西绝不独享,巴巴拿出来分与众人,自然,也不乏炫耀的意味。
“我们喜欢什么颜色有什么紧要?倒是翡儿那里有琥珀色的没有?”纪家大小姐是众人里面年岁最长的,已经出了嫁,因是人妇,所以说话不似未出阁的小姐们那么拘谨。
“要琥珀色的做什么呀?”吕家小姐吕少芳,是吕少卿的妹妹,在这些小姐里面,为人最为老实,别人此时都已听出话头了,唯她还木愣愣的问了出来。
“你连这个都不曾听说么?齐王家的七殿下最喜欢琥珀色的物件了!”纪家大小姐此话一出,众人再也忍不住,纷纷轻笑,有以帕掩口的,有以扇掩口的,一时间满室珠环翠绕,笑语盈盈。
晏翡又羞又恼,气得站起来,跺了两脚,却又拿不出话来驳,恨恨地摔了帕子,郑家姐妹忙笑着上来安抚她,正巧外面宴席备妥,下人来传话开宴,众人便嬉笑着纷纷过去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