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李将杰道,“你为什么不把娄明接到你这儿,就听凭他在医院里?”
看了李将杰一眼,娄通半天没做声,从怀里摸出根烟点上,使劲深吸了一口,缓缓地吐了一缕淡青色的烟雾,袅袅地升起,再带着一股呛鼻的气息弥散开。
这种烟是那种最便宜,品质也最差的烟,看来,娄通的日子确实过得不怎么样,这么看来,他不一定还在行巫治病。
暗自思忖着,李将杰紧盯着娄通,可那张满是瘢痕的脸却看不出任何表情,“我斗不过他们!”隔了半晌,娄通才闷沉沉地答道。
“他们是谁?”
“你是警察?”娄通又吐了一口烟,却没朝李将杰看一眼。
“娄明不能白死!”避过娄通的话峰,李将杰巧妙地答道。
娄通点点头,良久却又摇摇头,烛光下,脸上的瘢痕扯得脖子上僵硬的皮肉也跟着一动一动,这才道,“你就算是警察也没用,枪在这些人面前,根本不起作用,你还没找到他们,只怕就死在这些人手里。就算你会些巫术,巫力也很弱,跟不会没什么两样,怎么跟他们斗?”
“先告诉我,他们是谁?”
“知道圣域吗?”
“圣域?”李将杰摇了摇头,嘴里回答着“不知道”心中却在想,不知父亲当时去的是圣域。
“圣域是天下最美的地方”,幽幽的烛光下,娄通低叹一声,脸上两个不对称的洞里,两只灰暗的眼球就和跳跃的烛火一起闪动着奇异的光焰,“那儿的天比西藏还蓝,那儿的水比天池还美,那儿的云彩也是七彩的,你根本想象不到,那儿的会是什么样子!”
看着娄通迷醉的神色,李将杰心头忽地一跳,他知道了那是哪里,天下间,也只有那个地方,才可能让一个经历过无数变故的老人露出迷醉的神色。
或许,每一个去过那里的人,都会露出和老人一样的神色,因为那里确实美到常人不可想象。
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连绵起伏的高山、急奔而泻的流瀑如降九天、骤合骤散的云霞飞驰……
李将杰“去”过那里,是被一幅油画的巫术信息“带”去到过那里。
“圣域在云南?”见老人许久不说话,李将杰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在云南,不过一般人根本到不了。如果不经巫神许可,圣域的门根本不会对你敞开。就是我,也只在签契约时进过圣域一次。”
“灵魂契约?”李将杰不由想起吕启明曾经说过的话,巫术不是人人能学习的,一些人天生有灵力,可以直接从师,而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必须与巫神签灵魂契约,签约后,灵魂便属于巫神,不能再爱任何人,如果娄通签的是这种契约,怎么又会结婚?
难道说,这是那场火灾真正原因?
“是灵魂契约。”老人点了点头,“你知道黑巫跟白巫吗?”
“听说过。黑巫和白巫巫术体系是一样的,使用方法也没根本的分别,主要是目的不同。”
“所以黑巫和白巫也没有严格的界线,只在巫师一念之间。原来,巫神是圣域最高的巫师,但后来又出了个巫灵。巫神是白巫,巫灵就是黑巫,处处跟巫神对着干。要说对巫术的理解,巫灵可谓是个天才,不断创新巫术,势力也越来越大,这些年,听说连巫神都逐渐克制不了。”
“郝老三?”想起程龙的故事,李将杰试探着问道。
“你知道的倒真多!”老人斜睨了李将杰一眼,“你既然知道是郝老三,我也不必再多解释,就算你是警察,你以为你能对付得了?”
李将杰苦笑一下,不由想起程龙地下室的那具干尸,连燃烧弹都对无法对干尸造成致命性伤害,而且行动敏捷得可怕。听李人杰说,当时在云南附近许多人失踪,估计都被那个郝老三弄去制了灵童,所以灵童的数量肯定非常大,光这批灵童就极难对付啊!
“郝老三现在的巫力可谓深不可测,甚至连制造暴雨、地震都能制造,一个普通人,包括你想找他麻烦,怕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别说我早已经叛出师门,巫神不可能护着我,就算巫神肯护着我,我也斗不过他们。”
燃烧的烛芯爆了一下,“啪”一声微响,一点幽幽的光焰乍亮了一下,又恢复成最初的模样,眼睛般在一旁,无声无息,不动声色地窥视着两人。
李将杰看看娄通,幽幽的烛光在这张丑脸上投下稀奇古怪的暗影,也许因为瘢痕的原因,亮的地方便格外亮,紧崩崩油光光地反射着烛光,而暗的地方便格外暗,模模糊糊地似涂了一层暗黑色的漆。从近处看来,这种明与暗强烈的对比,更显得这张脸坑坑洼洼,像一块被风雨剥蚀多少年的铁皮。
不知娄通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但能让当时剧团的当家花旦看上,估着也差不到哪儿去,但一转眼间,人就变成了鬼,任是时光荏苒,这张脸也就是这幅僵直的模样,没有任何表情,也永远不可能再有任何表情。
不知娄通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你的脸,是怎么烧伤的?”低低地叹了一声,李将杰小心翼翼地问道,却见娄通横过恶狠狠的一眼,将快燃尽的烟递到嘴里,狠狠地抽了一口,眼见那一点红火快烧到手指,伸指头一下弹得远远地,这才对着李将杰道,“关你什么事!”
“我不过随便问问。”李将杰悄悄的在裤腿上蹭蹭手心的粘汗,转开了目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带开话题,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屋子里鼓荡一种不安的寂静,寂静的深处,则是一种不安和落寞。
“其实给你说了也没什么”李将杰正寻思如何把话题带到夏小猛身上去,却听娄通竟然回答起刚才自己的提问,“我年轻时太过猖狂,觉得自己有灵气,巫术也高明,不想得罪了郝老三的人,在云南呆不住,这才藏到这儿。不想认识了小小。小小也是可怜人,我一时忘情,想着自己反正也叛了师门,再说巫术也算高的,就算契约反噬,也不一定会有多大问题,就和小小结了婚,可惜还是遭了天火反噬,虽保住了命,人却成了废人。”
“噢。”李将杰暗暗低叹一声,又问道,“你是怎么进团当门卫的?”
“怎么进来当门卫的?”娄通僵硬的嘴角略微动了一下,喉头又叽叽地发出嘲讽的笑声,冷冷地瞅了李将杰一眼,才道,“大概是瞧我样子丑,拿来当门神镇宅吧。”
“当年,那个团长是怎么死的?”
“果然是警察,来前真查我的老底儿!”娄通又冷笑着瞅了李将杰一眼,“你不如直接说,怀疑是我杀的那个团长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李将杰只得点了点头道,“我是有这个想法。”却见娄通恨恨地冷笑一声,这才道“是我杀的,又怎么样?不是我杀的,又怎么样?他坏事做绝,死了也活该!”
见李将杰无话,娄通又得意地叽叽一笑道,“他不是我杀的,但也算是我杀的。当年他不止害了小小,还害了团里团外不少的大姑娘。我只不过教了个姑娘一点儿办法,你说,他算不算我杀的?怎么着,你打算把我抓起来?”
娄通这样坦率,李将杰倒觉得几分尴尬,不由转了话题道“那苏小小呢,再没回来过?”
“我不让她回来。她再来见我,怕就没法再保住命。上次是我把用巫术把她护住,现在我被天火烧过,巫力损了大半,再护不住她。再说她现在过得好好的,除了娄明,还有个女儿,你说她还回来干什么?”
“娄明中的是什么巫术?”
“我查过,娄明没中巫术,他是真疯,我看是给吓出的毛病。是别人中了巫术。”
“那个女的?中的什么?”李将杰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那个臆想症如果中了巫术,是否会和夏小猛中的一样?
“应该是摄魂术。”
“摄魂术?”李将杰皱起眉头,自己只听说过降魂术,还从没听说过摄魂术。
“是摄魂术,应该没错。”娄通肯定地点了点头,“这种法术和降魂术有相相似,都是潜入他人脑袋里。不过降魂术主要是让人生病,相对容易掌握些,也被更多的巫师拿来用。”
听到这儿,李将杰已经明了,夏小猛中的就是摄魂术,要这样看,夏小猛的巫术应该不难解除。其实用现代科学来解释,无论降魂术还是摄魂术,都是巫师与人潜意识的对话。比如降魂术,是使人发病,或高烧不退,或全身疱疹,各种各样病症,却查不出具体的病变。这就像医学上有一种病叫“假孕”,患者明明没有怀孕,却出现恶心、呕吐等早孕现象,甚至检查身体激素指示,也显示是早孕,而患这种病的人,一般都是极度渴望怀孕的女人,这就是患者对自己的心理暗示。
降魂术也是如此,不过是巫师通过某种介质,比如头发,或常用的物品这一类带有他人信息的东西,潜入他人的潜意识进行对话。而摄魂术虽和降魂术有所不同,但估计也想差不远,区别应该是摄魂术是对他人行为的探制。
那么,夏小猛现在可以说好治也好治,说难治也难比上青天。驱逐掉巫师已经留下的信息是不大可能的,毕竟巫师已经与夏小猛已经建立了灵魂联系,这就像一条通道,巫师能通过这条通道,不断地跟夏小猛的潜意识进行交流,控制着夏小猛,所以,现在治好夏小猛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夏小猛的潜意识中,留下比巫师更强大的信息,直接掐断两者的联系。
理好讲,问题是到哪里找个巫力强大的巫师?
娄通就算他愿意,巫力够吗?而且娄明是因夏小猛编的游戏疯掉,被误当成自己被巫杀,娄通就算巫力够强,肯帮忙吗?而自己就像娄通说的,虽会些巫术,可是和不会也没有什么两样,又怎能帮得上夏小猛?
娄通不再理会李将杰,又从兜里摸出根烟,燃上,自顾自地吸着,混浊的双眼从两个洞里盯着烟火上的一点青烟,卷成各种各样奇怪的形状向上浮动,再在暗沉沉的空间飘散,消失,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就在烛影下沉默着,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时间,屋子里静极,只有烛焰摇红,不时爆出一个烛花,扑地一声响,打断了室内近乎诡异的静谧。
沉思良久,李将杰对着娄通道,“如果还有人中了摄魂术,应该怎么解?”
“应该怎么解?就算你知道怎么解,你又解得了吗?”娄通似看出了李将杰的心思,转过头冷笑一声道,“我是没那个本事。我年轻时太过张狂,仗着自己有几分灵气,就敢任着性子胡行,叛出师门,被郝老三逼出云南,又惹来天火烧身,这才明白个理儿,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就算娄明白死了,那也不能看着他们为所欲为啊!”李将杰皱了皱,看着娄通乱糟糟的屋子,不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现在我这心早淡了。小小虽只跟了我一夜,却怀上了娄明。这些年,他虽一直不肯认我,但也是我亲骨血,我本来指望看着他成个人,结婚成家,现在这点儿想头儿也没了,你说还什么值得我去挣一挣的?”
人哀莫大于心死啊!
李将杰很明白娄通现在的感受,自己刚醒过来的那些日子,不也是这样万念俱灰吗,仿佛一个旅人,一直在朝着一个地方走,每一天,每一步都朝着那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是他的梦想所在,也是他旅途的意义所在。而突然有一天,他被告知那个要去的地方根本不存在,或者已经消失了,那么这趟旅途对这个旅人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一趟旅途还有别的风光,而对一些人来讲,人生却没有那么多的选择。
比如娄通,容貌毁了,巫力损了,亲情没了,亲人死了,再没有寄托,再没有希望,再没有渴盼得到的东西,生命的意义不过是走向死亡,你能对着这样一个心灰意冷的老人唱高着调子,喊着让善良战胜邪恶,喊着“不要浪费你的巫术,去行善救人!”吗?
这对娄通实在是种残忍。
李将杰长叹一声,对着娄通道,“你知不知道还有谁能解摄魂术?”
“不知道。”娄通冷冷的答道。
李将杰站起身来,对着娄通道,“打扰了。时间不早,我该走了。”接着,把手里那个装着巨款的纸包钾递给娄通道,“这个,我是放回去?”
虽然还有很多想问的,比如圣域内的黑白巫师的争斗,巫神是谁,自己见过的那个少女又是谁,但见娄通的神色,是明显不愿再谈下去了,也只得起身告辞。
“等等。”娄通缓缓站起身来,进到里屋去,悉悉索索不知摸了些什么,又佝偻着身子走出来,从墙上取下那个木雕面具,和一个小纸包一起递到李将杰手里道,“纸包出去再看。那个病人的东西,你要治也行,不治就放回去,我不治。还有,我这一辈子,是再不能回云南去了,这个面具,你将来去云南后,帮我在巫神庙里烧掉。”
李将杰无声地点点头,接过东西,临出门去,忍不住又回头问道“你就这么肯定,我去得了云南?”却听娄通一边“噗”地吹息了蜡烛,一边用平静而冷漠的语调道,“那是你的命运!”
“不要试图逃避你的命运,不要让恐惧迷惑你正直的心,不要沉迷于世俗的欲望,学习倾听你内心深处的呼声……如露珠仓促的生命,只有用无畏无惧延伸;如漆如墨的黑暗,只有用纯净善良照亮,去吧!不要逃避你早已注定的命运!”
迷迷蒙蒙中,魏大虎往屋外走去,恍惚又听到了那个曾经的声音,低沉如暮鼓,不住地在自己耳边回荡。
自己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巫神为什么会找到自己?难道是因为父亲?
娄通的身影在黑暗中隐去,李将杰推开了那扇木门,门外,一地秋阳正如瀑布般泻地,带着明媚的温和,无孔不入地钻进李将杰每一个毛孔,驱尽了从黑暗里带出来的,在骨子里泛着冷的森寒。
关好娄通的门,李将杰抖落了四周一堆表情各异的眼珠子,又将那只装着巨款的纸包按原样放好,这才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并不新鲜,带着城市的汽车尾气的味道,但是却如此真实,如此美好。
接着,李将杰打开了娄通给自己的那只小纸包,只是一张纸叠了起来,里面写一行字,字迹劲道刚强浑厚,威仪圆健,龙飞凤舞。
没想到娄通还有这样一手好字,李将杰一边感叹着,一边看去,只见上面写着“端着金饭碗,何必要饭吃!想破摄魂术,去找该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