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档案存放完善,不多时,便将萧传玉十年前相关簿册全数翻出。姜冕见我如此郑重其事地挖坟,又闹不清究竟,十分气闷,于是逐册翻阅,也不嫌灰尘堆积。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太傅怒问户部小书吏。
户部书吏满头大汗:“下官也不知。”
我在书堆间踱步,打断他们的牢骚:“十年前萧传玉因何故遭贬黜,只找这个就行了。”
功夫不负太傅这样的有心人,拉了太傅来做苦力,果然没找错,以他多年看公文的目力和处理庶务的决断力,一盏茶时间便翻出一卷旧录。
“找到了。”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他认真细看了一遍,简述道,“户部主簿记载,户部侍郎萧传玉狂生行径,妄议赋役,不尊上峰,尚书请罢其侍郎一职,上许其奏。”
我又注目另一堆旧册,一手指去:“劳烦太傅再找找,有没有萧传玉的奏疏或者手记什么的。”
太傅岿然不为所动,毫无顾忌扔了手里的旧录,脸上怒色隐隐:“陛下莫非是觉着遗漏了天大的人才?赋役利弊,陛下若要听,我现下便能讲给你听。”
看他果然气得不浅,我稍作沉吟,走上前,掏手绢,弯腰为其拭汗,在他愕然看我时,与他蓦然对视,不避不让。
“太傅才学冠绝天下,遑论十年前,纵是再十年,也无人能出太傅之右,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而天下赋役关乎无数豪门望族,更会牵涉西京,若贸然将太傅拉下水,岂不是牺牲太傅一人,幸福千万家?将太傅做挡箭牌,朕如何做得到?”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感情丰沛,连我自己都被感动到。
太傅当即怒火化作绕指柔,一手握住我手绢:“你真是这样考虑的?发自真心?”
“我的真心可鉴日月!”
他抽走手绢,在一角瞥到一个字,随即怒火再起,抖了手绢送我眼前:“这是私藏的哪个男人的手绢?!”
我一看,边角绣着一个“苏”字,心道糟糕,脸上摆出来的却是一片茫然:“咦,这是哪里来的?”
作研究状,欲将手绢抽回,却被识破。姜冕不让我得逞,拒不归还,攥了手绢不给,起身就要甩手不干苦力活。我当机立断,从后将其拦腰一抱。
户部书吏彻底被我们惊呆了。
我回头对他指示道:“去门口守着。”
小书吏得蒙大赦,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姜冕虽然还在气愤难平,但也被我从后一拥弄得怒火无处发泄,感受着相互的体温,那点火焰渐渐就熄灭了。
“放手。”
“不放。”
“快放手。”
“就不放。”
又僵持片刻,待他彻底沦陷在温柔乡后,我才将他放了,他转过身,望着他无法解决的一个无赖,只好动手了。在我腰上一掐,一推,壁咚在了旧书架上。
他近前,低头问:“萧传玉什么人?你哪里遇见的?”
“……十年前的老人,我当然是听说的……”
屁股顿时被狠狠抽了一巴掌:“哪里遇见的?”
“姜冕,你竟敢打朕!”
再抽了一巴掌:“你以为我不敢打么?”
“天章阁遇到的嘤嘤……”
又一巴掌:“手绢谁的?”
“苏琯的嘤嘤……”
被打痛的屁股遂被揉了揉:“以后再跟太傅耍心机,还要打。”
“知道了嘤嘤……”
想从书架间逃出来,动了动,反被压得更紧。揉在屁股上的大手不走反上,捏在腰间:“比在平阳县时瘦了。”我听着正欣慰,忽感那只手再上,“不该瘦的倒也没瘦。”
我反手自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朝着他脸扇过去……
“啪”被他及时截住。
这一停顿,我瞄到了书上的几个字——赋役弊病考。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出档案室,叫门口书吏进去收拾旧卷,且勿对人声张。这便出了户部。
我手搭凉棚,望了望不远处的宫墙,咽了咽口水:“朕有些饥饿了。”
姜冕在一旁权衡是否应带我出宫,有些举棋不定。我走上前几步,一把将他抱住,脑袋蹭了蹭。
太傅防线一溃千里,给了自己一个解释:“出宫体察民情顺便吃些民间小吃吧。”
有着太傅带路,出宫顺畅之极,雇了二人乘的轿子,前往上京繁华处。听了太傅对轿夫的吩咐,我在轿里兴奋不已,回京这许久,尚未见过京师的富庶繁华,不由十分向往。
姜冕安静地坐着,看我欢蹦乱跳给轿夫增加负担,便拉了我坐好:“又不是没有出过宫。你小时,太傅还带你去过……”
“去过哪里?”见他止口不言,我催促问。
他却讳莫如深,目光飘远,沉溺了一下往事,再回神,看了看我,不禁慨叹:“一晃眼,竖子竟已成人。”叹着叹着,还伸手给我理了理鬓发,取出一方丝巾手帕擦去我脸上汗珠。擦完后,手帕扔我怀里:“给你。”
我以为他终于想通,还了我手绢,捡起来看了看,发现质地不同。苏琯那手绢是棉布,现在这方是丝绢,后者明显更豪奢。在手里揉了揉,瞧见边角也绣着一小字,仔细一认,是个复古小篆的“姜”。
放在鼻端闻了闻,果然有若隐若现梨花香:“太傅你这是偷梁换柱?”
不防他竟安安静静地凝视我,小半晌,再倾身靠近:“你会认小篆?谁教你的?”
我一愣,是啊,我怎会认小篆?在平阳县根本不可能接触到复古典雅的小篆,那便是记忆中带来的。虽说失忆并不会丧失全部学识,但我蠢得彻底,干脆忘得七零八落,连认字都不全,是施承宣弥补了我的部分学识,但他绝对没有教过我小篆。
那么,是谁?
是谁的印记导致我忘掉基础的东西反而记住了不实用的小篆?
见我傻傻回答不出,姜冕也不逼问,看我被问得呆愣愣的模样反倒乐了,很舒心的表情扩散在脸上,放松的身姿倚在轿子内壁上,眉眼都是笑。
其实在我看来,他反倒傻兮兮的。
不就一个小篆么,即便是他教的,至于这么得意?
旷男的心思果然让人猜不透呢。
轿子在上京最大的市集落地,我率先钻出轿子,举目四顾,顿时被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无数倍于平阳县市集的繁华迷得目不暇接。姜冕随后出轿,付了轿资,无比自如地牵了我往市集上前行。
左顾,有吃的,右盼,有吃的。
其实所有的繁华,唯一的意义就是——
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行到一个食货摊位前,就不挪步了。好在姜冕钱袋里的铜钱多,每一次都慷慨解囊。我嘴里塞着煎酥乳酪、炸肉皮、生煎肉包,手里举着竹签串炸虾、炸豆腐、烤玉米,姜冕给我端着藕粉圆子、炸酥豆糖粥,走一路买一路,端一路吃一路,嘴不暇接。
上京市集真是个好地方,我决定要让管理市集的衙门大力发展民间小吃业,最大程度引进友邦四夷的风味美食,以满足我的口腹之欲。
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实在是太美妙了。
努力咽下嘴里包的两大包东西,再啃下手里的储备粮,最后扫尽太傅手里端着的美食,向他认真提议道:“以后每天都来体察一下民情,你觉得如何?”
他望了望自己迅速瘪下来的钱囊,认真反驳:“劳民伤财。”
我假装没听见,擦擦嘴巴,跟随如织的人群继续美食之旅。
“元宝儿?”人潮汹涌,顿时将我们两人冲开,如河汉之隔。
被人群挟裹着前行,我踮着脚回头也看不见他了,此际想到最大的不幸是钱囊在他身上,我身无分文,混吃混喝太有压力了。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人潮里,竟有一只手举着一串烤年糕,被挤到了我面前。这种千载难逢的时机,我当然不会错过。左右看看无人注意,当即伸嘴过去咬下,香喷喷的口感滑腻,味道极好。无人察觉,再咬下一块。还无人察觉,继续咬……
忽然感觉周围的拥挤感消失了,嘴里边吃边定睛一看,原来是到了市集开阔处,人潮分散开,这种被迫前行的神奇力量消弭于无形。然而最大的危机也随之到来。举着烤年糕的男子从人潮中恢复自由后,欲寻找什么人,目光扫到了烤年糕上……
察觉一道视线扫来时,我尚未将嘴巴从年糕上脱离,下意识一抬眼,正对上那道目光。
两人齐齐一怔。
烤年糕的美味瞬间从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索然寡味。竹签上的最后一块年糕被咬成了月亮型,带着两排分明的齿印。
收嘴,含着嘴里小块的年糕,转身便走。
身后脚步声紧紧跟随。
“容容!”
我没回头:“施主你认错人了。”
他几步追到我前面:“我认错谁也不会认错你……”
我咽下年糕:“容容已经死了。”
他伸手触摸,泫然欲泣:“那你是谁?”
“元宝儿。”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