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当司徒曦告诉纪凌荒,九月十二日要他作为信王府武功最强的侍卫入宫赴宴时,纪凌荒已料得届时会在宫中有一场比试。只是,没想到对手竟是当朝公主。
英华鲜颢、剑法一流的元熙公主。脸上有伤的元熙公主。
此刻,司徒嫣的明剑正确凿无疑地指着自己,剑尖紫芒微微,似在发出无声的召唤。
不得不起。
所以他起身了。
正要迈步,一旁的司徒沁却忽然凑了过来,小声提醒道:“你打败那两个武士即可。可别真的打败我姐姐。今天是她的生辰,别惹她不高兴。要是她当着这么多人输了,面子上可挂不住了。我姐姐很要面子的。”
“皇妹,你在说什么?”司徒嫣的疑问声传来,语气甚是不快。
司徒沁一脸无辜地道:“啊,没什么。就是告诉他姐姐你很厉害而已。”说罢又向纪凌荒眨了眨眼睛,仿佛两人已于无声处达成了什么默契。转回头,心坎上惊雷滚滚,脸上却飞出两朵红霞。
金光幻耀如诗,雪白衣角被风吹起……纪凌荒行至园中空地,随手拾起一把其貌不扬的旧剑,在手中掂了掂。对着尚未出手的两个武士说道:“信王府侍卫纪凌荒向两位讨教。”这两人一个是虎贲左卫的千户王栋羽,一个是府军后卫的副千户周晓飞,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由王栋羽出战。
说实话,除了教自己剑法外,映弦还从未看过纪凌荒使剑,更别说与人对决。此刻,她跟其他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菊园空地中央的两人,大气不敢出。
王栋羽选的是一把精铁铸造、宽而薄的长刀,锃亮刀身浮动一层隐隐的青光,远远也能感到寒气逼人。他持刀伫立,静待纪凌荒出剑。然而纪凌荒也钉在原地,身不动,足不移,一剑在手,意定神闲,视线直抵天际,大有眇视万里一毫端之气韵。
两人对峙片刻,王栋羽似乎被纪凌荒的淡定从容激怒了。眸光霍霍一闪,身子猛然跃起,如一条飞天之龙。刀芒森寒,朝纪凌荒的头顶急劈下去。众人未料他出手如此之狠,禁不住一齐发出惊呼。纪凌荒却偏偏还是不动,等到刀锋已迫近眉宇,他才晃了一晃。谁也没看清楚他是如何移动的,白影便已飘落至他处。
初刀扑空的王栋羽自然不甘心。猱身而上,挟着风声展开刚猛凌厉的刀法,一时飞沙走石,杀意如潮。纪凌荒见招拆招,倒似并不急于求胜。三尺长剑,架、格、挂、压,错以腕花、撩剑等,飘忽若天外轻云,就像是在故意调戏对方一般。映弦仔细凝视,心一跳,发现纪凌荒使的正是“沾衣剑法”。杨柳暮雨、落梅风送、三更冷翠、惊鱼溅水……此刻一式式都在眼前施展开来,极是潇洒。
反观王栋羽,随着体力的消耗,刀势从迅猛转为滞重,步法也渐渐紊乱。终于,纪凌荒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以“入云深处”施以反攻,绕弧而前,忽然左右横抹,突发一击,恰恰击中王栋羽膝盖。王栋羽双腿剧痛,竟不支跪了下去,长刀也因拿捏不住而铿然落地。
纪凌荒胜。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一场比试,整个过程都像是在纪凌荒的掌控之中,而结果也可谓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座中采声雷动。司徒曦率先叫好,司徒晖欢喜雀跃地鼓掌,司徒沁笑靥如花。而在一旁观战的司徒嫣却变了神情——虽然她已将纪凌荒每一招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假如对方故技重施,同样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未及思索出答案,纪凌荒已经翩然转身,对自己说道:“公主,请。”
*****
两人面对面静静站立。红裙似火,白衣胜雪。红若焚尽世上魑魅魍魉,白似涤清天下污秽肮脏。长风吹动,山川尽现于你我孤光自照中。
截风剑的紫芒较之刚才似乎更盛了。那是结合了红的热烈与蓝的镇静,将世之冷暖柔刚融为一体的颜色。而纪凌荒手中的旧剑,光华虽不及截风剑,此刻却似乎被众人瞩目的气氛激发,迸放出别样的光彩。
司徒嫣提剑徐行,真气慢慢汇聚。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火凤,随时会在重霄中奋舞。终于在气息汹涌之际发出一声清喝,挺剑而出,剑尖紫芒噌然划破空气。纪凌荒挥剑飒飒一封,一道银白的剑光登时荡开。双剑相交,是第一声暴裂的铮鸣。
司徒嫣剑气渐盈,如涓涓细流汇入巨江,随风卷起狂潮,直扑纪凌荒而来。纪凌荒依然以沾衣九式相抗。利响连连,一会是正面对冲,一会是反侧相抵,剑光各如秋水连绵不绝。银光缭绕于天地间,被太阳一灼,刺得观者睁不开眼。
两人步移身错,矫矫如龙,竟不知不觉斗到了花丛间。众人目光亦追趂而去。剑锋织就的疾风密雨中,花叶纷飞,姹紫嫣红的菊英四起,一丝丝,一瓣瓣,袅袅落下,化为寒光中凋陨的绝色。
行剑之人,依然是红裙似火,白衣胜雪,若飞若扬,亦幻亦真。
座中悄无声息。
突然,纪凌荒手中的长剑光芒大盛,翻作浩然一卷——司徒嫣“啊”的一声,一道白光驰若流星——“噗”,截风剑竟钉在了数丈外一座高亭的木柱上。剑柄红穗微颤,如同一丝带着不甘的喜意。
风渐息,两人的肩头皆已落满了秋英。
映弦环视四周。包括内监、宫女在内,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惊奇、赞叹的神色。袁巧音与永瑞在耳语,连若萱眼中泛出惊羡之意,就连黄玉珍也似被此情此景所动,面部表情生动了不少。司徒沁更是一脸痴醉,有如刚饮下了瑶池的琼浆玉液。
震荡的心情未得平静,却见司徒曦一下子站了起来,笑盈盈地离开坐席,负手直入司徒嫣与纪凌荒比剑的花丛中。一边走,清朗之声溢满花园:
“英姿惊菊月,一剑动秋宫。”
*****
虽然截风剑并没有被击落在地,但司徒嫣知道,她还是输了。她也知道,对手是存心相让,否则长剑脱飞的一刻还要来得更早一些。然而她的表情却十分平静,并非像司徒沁说的那样,输了便会不悦与不满。
纪凌荒的表情也很平静。当然了,这是胜利者的平静。
胜者亦可平静,败者亦可平静,只是两种平静,毕竟又有所不同。
纪凌荒疾步走到中了剑的“撷芳亭”,将截风剑拔出,又走回到司徒嫣身前,双手将剑奉上,说道:“公主剑法精妙,为凌荒生平少见。堪称一流高手。”
司徒嫣收回截风剑,一挑柳眉:“纪大人的剑法才是世所罕见。元熙今日也算明白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忽提高声音道:“映雪。”
映雪会意,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拿了过来。
是一把剑。一把亮得近乎透明的长剑,剑身弥漫着溶溶青光,如同浸于水中的美玉,清华绝俗。
“这是斩雨剑。公主刚才说,赢了她就会有赏。现在……这把剑是你的了。”映雪微笑道。容颜被澄莹剑光一映,更觉清丽动人。
在场者几乎都不知道,永瑞在司徒嫣刚出生的时候,便找了郁国最有名的铸剑师陆离子倾其全力铸造了截风剑,又在司徒嫣七岁时把剑赐给她。司徒嫣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却自己派人找到了陆离子,求其再铸造一把与截风剑同样锋利的宝剑。因此便有了斩雨剑。永瑞听闻此事,也不怪司徒嫣,只是问:“你一个人用两把剑干什么?”
司徒嫣答道:“儿臣刻苦练剑,自然希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倘若他日遇到一个能把儿臣打败的人,儿臣就将斩雨剑送给他。也算是对自己的鞭策和激励。”
永瑞笑道:“小小丫头,真不知天高地厚。这世上能够战胜你的自然大有人在。”
他当时、后来都没意识到,随着司徒嫣的成长,能在剑术上胜过她的已经越来越少了。
映雪将此剑来历说出后,映弦看到,纪凌荒目中流露了片刻的迟疑,便双手接过斩雨剑,说道:“多谢公主赐剑。”
这是映弦今日第二最失落的时刻。她给自己斟满一杯“江山第一”,一口气喝掉。
司徒嫣目光盈盈,清声道:“此剑既已赠与你,便望你好生运用。当然了,你现在是在信王府,自当竭忠尽智,护皇弟与全府周全。”说到这儿她换了一种开玩笑的口气低声道:“要是日后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嘿嘿,孤可要唯你是问了。”
纪凌荒:“……”
“是。”他最终回答道。
司徒嫣点了点头。待纪凌荒退下,红裙一甩,又迈步走到罗鸿等人身前。说道:“今日比试,诸位也都尽了力。胜败本是兵家常事。孤今日之胜,皆因占了天时地利之故。诸位壮士身负高艺,保家卫国,乃郁国之幸。望诸位回军后,能继续修为,磨练武艺,砥砺前行,不负皇上重托。”
“是,公主。”五人一齐答道。
司徒嫣挥了挥手,映雪又将一个托盘端了过来。上面赫然陈放着五把入鞘的匕首。司徒嫣示意,五个人便每人伸手拿了一把。将匕首拔出,雪亮得刺不开眼,一见便是极品。匕首柄上却刻着两个小字,仔细一看是“听香”。
“这五把匕首是陆离子的弟子亲造。锋利无匹。小可防身,大可杀敌。你们拿好了,切记报效皇上、报效国家之重要。此乃多事之秋,也不知未来你们会被调到何地。但既然身为军士,就得做好为主、为国捐躯的准备。”
“是!”
“你们发个誓吧。”司徒嫣淡淡说道。
五人对看一眼,略作商量,齐声说道:“小人发誓,从今日起当更加奋发图强,精忠卫国。愿意随时为主捐躯、为国捐躯。如有食言,便为匕首自刺而死。”
一丝满意的微笑掠过司徒嫣的唇畔:“好了。你们可以出宫了。回军后不要忘了今天的话。”
王栋羽、罗鸿、吕锐、曹子陵、周晓飞向永瑞等人拜辞,走出菊园。司徒嫣见五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见袁巧音绽出一个妩媚的笑容,听她说道:“咱们元熙公主今日也算遇到对手了,难得难得。不过,人生在世,能够棋逢对手实乃幸事一桩。公主与纪大人剑法高超,令本宫大开眼界。来,本宫敬二位一杯。”司徒嫣和纪凌荒便举杯答谢。
酬酢完毕,司徒嫣却又笑道:“今日以兵剑会豪杰,实是一大快事。正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所以,元熙特意命下人准备了一个更精彩的节目。咱们继续喝酒,边喝边看。”
说罢她击掌三下。便有内监将空地上的兵器全部收走,安置了四把椅子。又有内监过来斟酒。众人还在一头雾水中,四个乐师已抱了琵琶、瑟、锣、鼓等乐器进入菊园。到了空地一角,将乐器摆好,坐在椅子上。步履声声,又涌入一支队伍。却是八个年轻侍婢,清一色杏黄色的劲装,梳着飞天髻,个个神采飞扬、英姿飒爽。每人手持一把垂穗长剑,蓄势待发。
“剑器舞,舞名‘快意行’。”映雪高声宣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