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抹了抹脸上的湿润。是泪啊,是泪水啊,多么熟悉的东西。从小到大,无论身体怎样成长,境遇怎样变化,身处何方,面对何人,一直陪伴她没有离开过她的,就是这蕴含在她身体里的小小的却无穷的东西。
当她欢笑的时候,它不在。但当她难过的时候,它却一定会出现。在没有人陪伴的时候,是它陪着她独对月光。月光照在脸上,凉凉的,只有它陆续赶来,给她一丝温度。
也许,它才是她最好的朋友。
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在一个男子刚硬的脸上出现过。
她才知道每个人都需要陪伴,哪怕是站在最高处俯瞰天下的人。
云萝突然很心疼,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在她心里,他是那样伟岸的男子。
而她第一次发现,这伟岸背后,有她之前未曾察觉的孤独。
卫晗觉得胸腔里惊涛拍浪,脸上的泪水灼得自己睁不开眼睛。身体里有两股力量,一股恨不得即刻撕扯了自己成为万段碎尸再吐唾沫于其上,另一股力量只是悲泣着,一言不发极力按住了前一股力量。
忽的有什么东西滑到自己的脖颈后,柔柔地环住了自己。有一个轻微的手掌又像是拍着,又像是抚摸自己的背,那小小的声音像是夏日的小雨滴轻轻滴在石头上,又像是冬日落雪拂过,让他炽热的身体感到沁人的冰凉:“皇上,哭吧。。。”
卫晗感到有人从胸腔内部重重地击了他的驱壳,颤抖道:“你说什么?”
云萝抬起头,直视卫晗的眼睛。这是这个晚上,不,这是她自从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这样近的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透亮,却无法用星辰来比拟。
云萝觉得,那眼睛里有一整个宇宙。而自己不过是里头一颗渺小的星星。但渺小的星星,也能绽放一些光芒充盈宇宙浩瀚的光辉。
而整个绚丽无边,璀璨浩大的宇宙,不也是由无数颗一点一点的微不足道的星辉交织而成的吗?
“臣妾说,皇上,您哭吧,臣妾陪您一起哭。”
就如同那么多夜晚,月光陪她一起哭一样。
那身体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稳稳有力又微微颤抖地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仿佛一件寻找了多年的失散珍宝,既有重获的喜悦,又有多年的感慨。不知为什么,云萝还感到一丝难言之隐般的悲伤。
这个男子,究竟背负了什么样沉重的东西?
那手指滑过自己的发,将自己的头按到了他修长的脖颈和宽阔的肩膀间形成的夹角中。“谢谢你。你是第一个对朕这么说的人。”
那宇宙般的声音说道。
还有一句话,卫晗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句话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多年以后回首从前,也许一切都是从这一刻埋下了种子。
所有人都要他坚强,从没有人劝他哭泣。
她是第一个。卫晗有种隐隐的预感,也会是最后一个。其实不是预感,乃是事实。
他的坚强与否关系着他们和她们的荣辱高低,若自己是他们,是她们,怕也会不遗余力地逼自己永远都走在坚强的道路上,不回头,不流连,不停歇。
他一直在寻找一个能让自己稍微歇脚的地方,他以为每晚上对着月光独立片刻已是最大的满足,却不曾想,他瞒着所有人为自己营造出的小小的安息的空间竟然还容得下另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与自己有着难以启齿又无法抹去的渊源的女人。
卫晗突然了悟,如同大浪拍击沙滩激鸣,如同乌云挪开月亮普照大地,一个事实呈现脑海了然心头——
她,不也是自己今天能当上皇帝的原因吗?
若不是她背负长乐未央的秘密等待被揭开,自己也不用守着她,守着皇位过将来的十八年。
若不是当年她的父亲被父皇所杀,父皇也不会愧疚多年,自己也许就不会受到抚云道长所说的天意使然,生来虚弱被送到道观。父亲也不会以自己为可以赎罪顺天之人,传位于自己。
她默然隐姓埋名那么多年,忽的一朝被发现。
自己早已在父皇心中视为皇位人选,却偏偏又在领命之时遇见意外闯入的她。
原来早在多年前,命运的线就已经将他们绑在了一起,几时预备,几时相遇,丝毫不差。
不由心中长叹,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长阔高深,终不可测。
忽的理解了父皇为何那般执意看自己为特殊之人,四个皇子中最在意自己,为何那般坚定的相信自己这就是能为他“赎罪”之人。
只要自己在,自己安好,哪怕什么也不做,也会让父皇感到一万个安好宁静。
看着怀中清莹的脸孔,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自己做不到杀了她了,就算在“长乐未央”寻找到之后。
她已经和自己的生命纠缠到了一起,她成就了他的皇帝之位,她也决定了他未来命运的走向,她是因,她是果,她是初,她是终,她是他的罪孽,也是他的拯救。
他素来信天,信智慧之外还有智慧,高深之外另有高深。
现在,有一种比人与人之间所能产生的最高的关系还要高的关系介入了他和她之中,他震颤,敬畏,又无从选择,只能顺应天命,尽己所能。
如果说替父皇赎罪是自己的宿命,那么为自己的赎罪而献上己身就是她的宿命。
听起来于她似乎很不公平,而于他,又何尝公平呢?
不知前途如何,只能踟蹰地走下去。
而把唯一能保证的就是,在这一切进行之中,进行完之后,护得她周全。
这将是一场有惊无险的赎罪之旅,没有人会受到伤害,他会完成父亲交托给他的使命,也会让她保全终老。
他发誓。这誓言,以背弃另一个誓言为代价。但他仍然决定如此。
数天来困扰自己的愁闷忧烦,了无生趣,暗自责备,忧虑重重恍然间一扫而光。如同行走在黑暗中的人忽地见到了光,于是尽管长路漫漫,却也不再觉得看不到尽头。
父皇不会知道,宇文博不会知道,子俊不会知道,千蕙不会知道,甚至,她自己也不会知道。
若不是她,恐怕自己也不会发现自己还会有如此勇敢的时候。
大义之上,还有大义。底线之下,终有底线。
低头看了怀中晶莹望着自己的眼睛,道:“谢谢你,云萝。”
云萝至只愣愣地望着卫晗,须臾之间,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睛像是经历了造化重生,有什么东西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
那眸子,更纯洁闪耀,也更深不可测了。
云萝愣愣地点点头,这一句“谢谢你”一晚上已经说了两遍。第一遍,似乎压抑着什么情感生生忍着不去表达。第二遍确实蕴含了太多的东西千言万语以难以说尽,索性一言蔽之。
云萝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又感到自己必须有所回应。忽的想到幼时曾看到父母相对无言只是静静拥着,那画面说不出的美好平安,让幼时不懂事的自己见了也觉得说不出的喜乐欢愉,仿佛有着这一幕在,世界就永远不会倒塌。
于是轻轻地,轻轻地靠在卫晗胸间,只聆听他坚实沉和的心跳,希望那心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将自己的默默衷肠尽数传达。
不,不,不要尽数传达,给自己留一些。
因为那衷肠里有一丝东西太隐秘,不想让他看见,不想让他知道。
于自己是美好的酸涩,但也许于他是平凡,甚至虚无。
于是微微地往后侧了侧,只余一丝秀发轻触卫晗的胸膛。
卫晗看她微微往后侧,想要挣脱自己的怀抱,以为她困了,忙道:“困了吗?那你睡吧。”说着轻轻将云萝放到枕上。
云萝报以感激的一笑,道:“皇上,臣妾还没有梳洗。”
不知什么时候,容芳与锦心皆已经出去了,帐中只余下卫晗和云萝二人。
卫晗拍了拍掌,容芳和锦心应声进来。“服侍你们娘娘和朕洗漱吧。”
锦心进来,闻声与容芳对望一眼,水光闪烁的明亮大眼睛先是一睁,接着转了两转后眯成了月牙,道:“皇上,锦心猜的没错,您今儿个果然不走了!”
容芳也笑了。她的笑容比之锦心更是温婉大方,叫人看了说不出的舒适安和。道:“那奴婢服侍皇上和娘娘沐浴更衣吧。”
卫晗看着云萝,道:“不必沐浴了,皇后身上有伤,虽然小,但见了水怕以后留疤。”说着轻轻抚上云萝的手道:“今天先别沐浴了。”语气轻的不似在命令,更似在是商量。
容芳和锦心有些诧异地对望一眼,才出去了片刻,怎么帝后之间关系感觉变了。但是,这变化确实美好的。此刻帐幕中充满了浓浓的寻常夫妻的温馨平淡。
“嗯。”云萝顺从地点点头。她不知道卫晗心里发生了什么,却能感受到他待自己更不同了。
“那奴婢命人去准备温水吧。”容芳道。
“奴婢去拿沐浴用的熏香来。”锦心欢快道。
云萝忽的有一丝紧张和介意,一直知道皇上沐浴是由宫女伺候的,但第一次留在自己宫中才贴切感受到会有宫女离他如此之近。心下有些稳稳的抗拒的难过,但随即稳定了自己的心神,想起了从前在浣衣局便被耳提面命过的《女诫》中的古圣先贤女子所为,将这小小的不适压了下去。
如果身为平凡女子尚且克己复礼,何况身为后妃?
卫晗并未发觉云萝心中变化,站起来准备走出,忽得想起方才手一垂将针掉落在地上了,转头对容芳道:“朕方才不小心将针掉到地上了,你命人在这里找着,不要皇后晚上下床扎了脚。你自己找的时候也小心些,拿着等罩子罩上,别为着明亮就只用烛火,小心燎了头发。”
容芳忙行了礼,心下感动。早听说皇帝在潜龙府邸时就宽和对下,近日来得以近身伺候,果然更胜言传。“皇上放心,奴婢们必定找着,不让皇上为皇后娘娘担心。”
这一番话说的云萝脸上微红。却听卫晗温柔而愉悦地说道:“云萝,你在这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