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单千蕙和单千菱跟随在一个小宫女的后面,走在通往凝霜堂的路上。
小宫女提着一盏宫灯,在前畏畏缩缩地走着,身后的单千蕙面无表情,单千菱左右审视着旁边的建筑。
从住的阁楼来这九御嫔的地方还是走了不少路的。不过一路走来景致随宫殿不同而变化,各有千秋,也不至于无聊。
不过姐姐似乎无心欣赏风景,一路上只顾着赶路,自己跟她说着亭台楼阁的样式比之家里如何如何,她也只说晚上风大,让自己闭嘴。
未央宫甫一进宫门,正对着是广场,广场中央是汉白玉雕砌成的阶梯,长长的阶梯通往太和殿,皇上上朝时文武百官会静列左右。广场两侧是侍卫军的驻扎之所,放眼望去总是明黄一片,如同黄金幻化而成的森林。
太和殿后边便是后宫了。离太和殿最近的是昭阳殿,与太和殿有走廊直接相连,可谓珠联璧合。皇上批完奏折后便可直接穿过走廊回昭阳殿歇息。相比太和殿的朱红色的威严庄重,昭阳殿显得珠光宝气,富丽堂皇,因宫人来往行走得多,也更多了些人气儿。
昭阳殿旁边上去一点,便是皇后所住的朝霞殿,是未央宫中最空丽的所在。朝霞殿比昭阳殿小不了多少,正殿广阔,是用来让阖宫妃嫔给皇后请安的,不过后位空悬,请安这事便移到了三夫人殿中。
围绕着昭阳殿和朝霞殿的正东,正北,正西三方,各有三座气势恢宏雕梁画栋的楼阁,便是三夫人的殿了。正东方是揽月殿,住在这里之人便被视为三夫人之首。从前住的是二皇子的生母裕泰夫人,二皇子被囚禁宗人府后,正章帝将裕泰夫人降为了御嫔。不过并没有给她御嫔的住处,而是让她迁居永巷,也再没召见过她。
正北方是渺星殿,四皇子的生母绮丽夫人曾在这里居住过。据宫人们说,她盛宠的时候,渺星殿夜夜都能听到仙乐笙歌,余韵直飘摇九天之上。不过自绮丽夫人赐死后,也和朝霞殿一样空落了下来。以后无论何人再得宠,也再没攀上“渺星夫人”的名号。
正西方是凌云殿,开国以来住过一位夫人,这位夫人出身并不高,性子平淡无争,也没有君公子或是君姬,但在将军府为侍妾陪伴了卫彦多年。不过她年岁也大了,在凌云殿只享了四年的福,便撒手西归了。
但正章帝那一朝,不少年长的妃嫔都说这位凌云夫人才是最有福气的。刚开国几年后宫人也少,是最和气的。自她去了后,绮丽夫人死,四君公子出宫,之前裕泰夫人还有人跟她平分春色,此后无皇后太后压着,她便一枝独秀,后宫阴霾沉重。后来又是太子暴毙,皇上病重,而这些事,她却是一个也没赶上。
看来未央宫这场大戏,早些退场的人,不见得就是苦难。留到最后的人,未必有福。
而围绕在三夫人殿外围的一圈,便是九御嫔的堂苑。分别是解风,凝霜,聆雨,寻露,披雾,映霭,绣虹,绘霓,书雪九堂。
而九御嫔之堂再外围一圈,便是昭淑修惠十二御女的馆。馆号分别是朔梅,沁兰,匀竹,立菊,华棠,灼桃,风荷,玉瑰,承芍,亭梨,懿蓉,和樱。
十二御女的居所名为“馆”,实际上和一般的王侯人家的宅院差不多,里面设有厢房若干,按着位分大小从东到西或由南而北居住着采女。所谓采女,指的便是贵人,才人,美人和册封宫女时才必经的更衣。
而这十二个馆和九个堂分别归三夫人管制,每个夫人名下有三个御嫔之堂,四个御女之馆。堂馆中有什么大事,都应先向所属的夫人禀报,然后再经由夫人禀告皇后,皇后决定是否要告诉皇上。若逾级禀报,便可被视为对上不尊,可被处罚,屡教不改者予以降位。
御嫔们都有协同夫人管理宫中事宜的职分,但因着主位不同,也有被闲置的。馆里的采女们都归一馆之主掌管,每日的向皇后请安前,馆中采女都必须向馆主请安。而馆中哪位采女何日侍了寝,有了身孕,馆主往往比皇上甚至太医更早知道。因此御女虽不如御嫔和夫人位高,但权力却来得更实在些,以至有的宫嫔不愿晋升御嫔,而愿留在御女之位。
而单千蕙一行人现在要去拜访的这一位凝霜御嫔,现在应该是太御嫔,便是这样一位人。无奈后来资历年龄渐长,新人又进来,她多年又无过错,被生生地升为了御嫔。不过居九堂之中排位第二的凝霜堂,可见皇上心中也对她颇为嘉许。
不知不觉已到了凝霜堂门口,这堂轮廓甚是简约雅致,却被簇簇艳桃包围。门口值夜的太监见了来人,并不熟悉,但见单千蕙姐妹二人虽着素服但钗钿皆是精致,便知道是命妇一类,忙行了个礼。
“我是三王爷侧妃,太御嫔歇息了吗?”单千蕙对值夜的小太监道。
因卫晗还未正式登基,此处称“三王爷”也不为过,单千蕙言语素来不爱张扬。
但那小太监一下便知道了眼前这人是何来头,忙跪下行了个大礼,道:“奴才参见侧妃,侧妃吉祥。回侧妃的话,太御嫔倒是熄了灯了,不过这两日因先帝驾崩,御嫔一直睡不着,这会子估计还醒着呢。”
“那你带我进去吧。”单千蕙道。按着理她此刻还是命妇,凝霜御嫔是她的庶母,深夜前来还不等通传便进去是不合礼数的,但将来位置孰高孰低现下都心知肚明,不过一个日出的事。
那小太监忙称是,迎着一行人进去了。
单千菱看着那小太监点头哈腰的样子,不由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顺着他迎接的方向昂首阔步地进了院中。
敲开门,那小宫女见半夜有人叨扰很是不悦,但一听那太监说是三王爷侧妃,忙惶恐地迎了进来。进了堂内的寝阁,只见榻上侧卧着一女子,眼睛半眯着,似睡似醒,幽幽问道:“彤花儿,可是侧妃来了?”
单千蕙笑道:“千蕙许久未进宫,姐姐依旧神机妙算。”
凝霜御嫔从榻上下来,起身相迎道:“除了咱们将来的娘娘,还有谁能大半夜入我这凝霜堂吵我好梦?”说着亲昵地要拉单千蕙的手,单千蕙忙把手伸出去。
这才细细打量了她。三十来岁年纪,走来时腰肢柔软摆动不输少女,皮肤仍是娇嫩,眉眼生得颇有风情,因着在未央宫呆得久了,流转着一丝聪慧狡黠的精光。
“都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可我瞧着这时光也忒对姐姐偏心了点儿,姐姐依旧是‘灼灼其华’呢。”单千蕙说这话是因凝霜御嫔先前是灼桃馆馆主,她又以妩媚风流得宠,正章帝说她“无论是何年岁,都面若三月春桃”,于是特赐了她灼桃馆主位。宫内外也称她为“桃花妃子”。
“你快别打趣我了。”凝霜御嫔叹了口气道。那唤作彤花的宫女点燃了灯烛,单千蕙这才发现她眼角有重重的黑眼圈,眼睛也有些红肿。
“自大行皇帝走了,我这心就空落落的,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醒着也难受,睡着也安稳不了。”凝霜御嫔叹道。
那唤作彤花的宫女很识眼色,引着那小太监和单千蕙带来的宫女出去了。
单千蕙不语。以她对凝霜御嫔的了解,她对正章帝用情不会有如此之深,如此难过,多半是为了余生要独守空闺了。
似乎是看出单千蕙所思所想,凝霜御嫔道:“你也知道我,我倒不像她们有些人哭得死去活来的,可是每当一到夜晚,我一个人躺在那床上看着月亮时,就忍不住掉泪。从前时不时的还有皇上来瞧,以后是再也没有了。”说着又掉下泪来。
单千菱看凝霜御嫔气质风流,为人也聪慧,竟为了一个偶尔才来看她的男子哭哭啼啼,心下不由暗觉这后宫可笑。
单千蕙忙为凝霜御嫔把眼泪擦去,道:“我这不是来瞧姐姐了吗。”
凝霜御嫔含泪点了点头,不再哭啼,这才看到了单千蕙身后的单千菱。方才黑灯瞎火,她直以为那也是个宫女。
“我的姑奶奶,那可是千菱不是?!”凝霜御嫔微微惊呼道。
单千菱行了个礼:“千菱见过御嫔。”
凝霜御嫔越过单千蕙,不可置信地揽了单千菱,仔细打量,啧啧道:“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你小时候我就说,这孩子是个美人胚子!”
单千菱对于被一个陌生人突然拉了手臂感到颇不适应,但碍于对方是御嫔,又是姐姐的旧友,只勉强地报以一笑。
单千蕙知道自己这妹妹生得十分出众,但凡听见有人夸赞,虽表面谦虚几句,但心里忍不住微微得意欢愉。
单千蕙笑道:“只可惜,只是长了身量,性子还和小时候一样顽劣。”
单千菱撒娇地嘟嘟嘴。
凝霜御嫔盯了她一会儿,忽地转过头来对单千蕙道:“你打算让新帝给她什么位分?”
单千蕙心里不由一紧。这凝霜御嫔心思转的是快,就可惜,嘴也跟她的心思一样快。自己确实有让千菱入宫的打算,但还未跟她说,此刻凝霜御嫔快人快语,千菱必定又要发作。
果不其然,单千菱一听“位分”二字,杏眼圆睁,声音不由大了几分道:“姐姐,什么位分?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入宫了?”
单千蕙冷道:“这是未央宫,当着御嫔的面也有你大呼小叫的份儿?没人说要让你入宫给你位分。况且,你以为这位分这么简单,你想有就能有?”
单千菱负气道:“我管它简单不简单,反正我不想要的东西,你少塞给我!”
单千蕙被妹妹这么一冲,心下极为不悦,但当着御嫔的面又不好发作,只是脸不由得越发拉长了,冷眼看着单千菱。
凝霜御嫔不由尴尬,忙对单千菱道:“哟,二小姐置的这是哪门子气呀。入宫是好事啊。”她看出单千菱必是被娇养惯了,心高气傲,遂说道:“姐姐说你应该入宫,不是要牢笼着你,而是看你这天成丽质,不嫁予人间极贵真是可惜了。再说,和你姐姐在一处,也不敢有人欺负你啊。”
单千菱听她如此说,气消了几分,但仍是倔强道:“欺不欺负,用不着她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