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夏日,未央宫的空气却一日比一日阴郁。越往昭阳殿走,汤罐中药水冒泡的声音越清晰密集,苦涩的草药味道凝结得越加浓重,还混合着一位安神香,冷冷的。来往的宫人脚步匆忙,汗湿衣襟,汗味冷香味脂粉味凝结一起,在夏日炎炎的空气中,重重帐幕下凝聚成一股奇怪的味道,再加上那苦药味游走其中,闻之令人作呕。
卫晗不由得皱了皱眉。
草药味他是闻惯了的。他自小在原衡山的清水观长大,幼时便跟着道人采药制药。他很喜欢草药被磨碎时流溢出的青翠汁液,莹莹的,仿佛原衡山的整个春天都在里面。
粘在手上也不嫌腻。每次磨完药,小小的卫晗都不愿用观里打好的水,非要一溜小跑跑去观外门口不远处的泉边,就着涌流的清泉洗了。那绿液轻盈地被冲散进透明的活水里,很快融为一体,又蹦蹦跳跳地奔回山里去了。
卫晗喜欢看这景象。
“原衡山里都是这清水的味道,在山脚下就能闻得见!”
幼时的自己将这想法对师父观石道人讲到。
“胡说!那水在半山腰,山脚下怎能闻得见?”观石呵道。
自己略感委屈,却也不分辩。
观里资历最老的抚云道长听到了,欣然一笑,道:“心静,香自显。对于有心闻这水泉的人,山腰到山脚的距离已足够。”又蹲下身来,与小小的卫晗齐高,看着他的眼睛,温润道:
“你的心,极好。”
扶云道长的胡子又软又白,像极了山顶日出时围在四周的流云。卫晗总想伸出手摸一摸那胡须。不,不是摸一摸,是想让扶云道长将自己抱一抱,这样,那云彩般柔软的胡须就能软软地包蹭着自己的脸颊了。
可惜幼时的自己不知是太胆小还是为何,这要求从未提过。
后来父皇的人接自己离开了清水观,这愿望再没能实现。因为那样的胡须不是每个人都有,况且彼时他的年龄与身份已不适合再央着别人要一个拥抱。
三四岁时的他,总是好奇地问娘亲父亲的样子,会不会像扶云道长那样,有长长的柔软的胡须呢?
娘亲说,是很雄伟,很雄伟的男子。
“什么叫雄伟?”卫晗稚稚地问。
娘亲说:“就像你现在踏着的原衡山一样。”
在从观里被接回未央宫的路途上,他又想起了娘亲的话。彼时娘亲已经不在了。
原衡山一般的男子。
那么,自己也不算离开原衡山。
不由欣然一笑。
进了宫,那龙座上的男人看见自己先是一愣,然后脸上出现了极复杂的神情。一群华服男人围绕金黄大殿上,大多已头发斑白,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含着各种各样的意味。那神情叫卫晗很疑惑,那意味卫晗读不懂。清水观里的人是不会有那样神情的,是不会有那样的目光的。那里的人,开心就是开心,失落就是失落,而开心和失落最后都会归于无有,凝成山间清浅飘散的雾气。
穿龙袍的男人步履沉重,匆匆地奔向自己。及至走近,却又像是不敢靠近。他肤色黝黑,手掌粗大,扶上了自己的脸,有磨石般的触感。
想起扶云道长和师父观石道人的嘱托,自己十二年没能陪伴父亲,及至见了,理当尽些人伦孝道。俯身恭顺道:“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男人的手一愣,在自己的脸颊旁停住了,仿佛不知放哪里好。最后放在自己的肩上,沉沉地拍了两下,并不痛,但力道似有千斤。
自己的肩一阵难受,甚于在原衡山挑一上午的水。
不,不像原衡山。原衡山最重的石头都是光滑的,敲碎了,也是块块温润。
忽得想到扶云道长柔软洁白的胡子。自己远看过,近看过,为道长端过清洗胡须的泉水,还在倾倒时偷偷沾过那洗过的水。
唯独没有亲手触碰过那柔软。
这也许是在清水观十二年的时光中唯一遗憾的事。
“皇上如何?”
耳边刺进宇文博焦心的声音。
卫晗从思绪中抬头,不知不觉中两人已到了寝殿门口。一个暗红色,头发苍白的佝偻身影抱拳立在宇文博身前,正是御前总管魏肇安。
魏肇安皱眉,道:“皇上越发不好了,昨个从噩梦里惊醒后就出了大半身的汗,刚刚。。。又吐了好大一口子血。”说着,凑近了宇文博,凄声道:“又唤那白起的名字呢。”
宇文博闻言一凛,一时间感慨万千,说不清是怒是苦是无奈。那两个字如同臭粪,叫人想都不愿意想起。“皇上有没有说梦了到什么?”
魏肇安摇摇头,愁眉苦脸道:“皇上什么也没说,只是看那样子。。。大人,您是没看着,咱们的皇上,那样荣光的一个人,昨个从噩梦里醒来的样子。那眼珠子里全是血丝,怔怔地坐在床边上,奴才们怎么呼唤都不理睬。老奴斗着胆上前去抚了抚皇上,谁知,万岁爷他猛一下抓住奴才的胳膊,就像要要了奴才的命似的,嘴里直说:‘快叫他们来!叫他们来!’”
“他们是谁?”宇文博闻言先吃痛,后生疑。卫晗却是淡淡的。
“还能有谁,松阳山人他们呗,”魏肇安仍是苦着脸,“总说给皇上服用的都是长生不老之药。。。可我瞧着。。。这竟是,越吃越,越。。。”说着掩面而泣起来。
当今皇帝卫彦还是前朝的抚远将军时他就在将军府里当大管家,覆灭前陈朝时也一直随军照顾起居。卫彦登基后净了身,服侍左右至今。他比卫彦年长几岁,却一直敬之如兄父,崇之如神明。
宇文博叹了口气,眼睛微有酸楚。
卫彦也的确有超然世间众人之处,否则,他宇文博也不会多年忘却生死荣辱地舍命跟随,也不会一直笃信“男儿有泪不轻弹”,却近来屡屡为他红了眼睛。
宇文博听到身后的卫晗轻轻叹了口气。
卫晗的叹气,有感慨,有悲悯,但总少了一分父子情怀。
若是慈父孝子,此刻不早已应该悲痛地不能自已了吗?
而他却总是这样淡淡的。
“昨儿个,是白起的忌日。。。”魏肇安凑近宇文博,声如细纹地道。
宇文博浑身一颤,心下了然。他约莫能想到皇上梦到了什么了。沉默了一瞬,道:“叫松阳山人来说了些什么?”
“老奴也不知道,皇上让老奴出去了。只知道,松阳山人他们出去后,皇上就下令,从合宫宫女中选生辰八字相合之人先行殉葬。”
“生辰相合?”
“先行殉葬?”
话音甫落,宇文博与卫晗齐齐向对方看去。
宇文博闻言是想皇上竟痴信这旁门左道到如此地步,卫晗则是想到那血淋淋的画面,瞬间觉得不堪忍受。
电光火石间,聪明如二人皆明了彼此的所思所想,更明了的是,二人中间隔着的那一道鸿沟。
宇文博心下不由一怒,若卫晗不是皇子,此时真欲冲上去给他两个嘴巴子。方才魏肇安言及皇上吐血也没见他怎着,如今为了些不相干的人,竟焦急如斯了?
自己心中敬若神明的人在他人心中却是轻如草芥,是怎样的一种愤怒,又是怎样的一种悲凉?
宇文博强自隐忍怒气,他是属下,无权对主子的言语评论置喙。卫晗也沉默不语,他虽是王爷,如今也算是皇储,却不愿与人争辩,有时连解释也觉不必要。
魏肇安看出二人谁也不愿多话,忙打了个千儿,道:“王爷,大人,不如先随奴才进去,咱们殿里再说吧。”
二人这才缓和了一些,顺着魏肇安伸出的手臂进了殿。
“皇上啊,您瞧这二位,您去了可叫这黎民江山怎么办啊?”魏肇安心中悲道。
三人进了寝殿,一股浓烟缭绕,药味较之前更浓。卫晗忍不住以袖掩面。
来回的宫人忙不迭地行礼。绕过重重锦幕,金灿灿的龙床上躺着一个人,头发披散着,如旱地上的鱼一般大口喘着气。
“皇上,宇文大人把三王爷带来了。”魏肇安强挤出一个笑颜道。
伴着一声艰难的呼气,那龙床上枯瘦的脖颈缓缓地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