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周之后，宋林可以下床自理了。但罗大夫依然要他少活动，多多加强营养，每日只能适当地出去晒晒太阳。
于是，吴全有就借来了轮椅，每天到了九点多钟的时候，把宋林推出去晒太阳。阳历五月，正是南京最好的时节，春风和煦阳光明媚。坐在庭院中的宋林，却很少有心去观赏春日的美景，他偶尔会翻翻报纸看看新闻。大部分时间里，时常一个人坐着一言不发，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吴全有不知道宋林有什么事需要想这么久，看着他那严肃的神情，心里觉得只怕不是小事，所以也默默地站在他边上，一言不发地陪着他。
报纸上的国民政府，其内外形势一片大好。在外部，政府得到了4亿美援。在内部，蒋总裁以百分之九十的得票率当选为首任行宪总统。前方战线上，依旧捷报频传。月底的时候，报纸上登载了国军克复**腹地合德，歼敌无数。但是紧接着，报纸上又说盐口危急，已陷入共军重围。
终于有一天，宋林扔掉手中的报纸，轻轻地叹息一声，自顾自地问道：“你觉得我勇敢吗？”
吴全有起先以为宋林在自言自语，他把话在脑子里琢磨了一下之后，才发现宋林是在问自己话。吴全有对这个问题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立刻答道：“宋林哥，这还要问吗？你是最勇敢的人！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勇敢的人！”
为了加强自己的观点，吴全有边说边把大拇指竖起来亮给宋林看。
不料，宋林摇头说道：“不，我算不上。比起那些共军，我们差得太远了。”
比宋林还勇敢的人会是什么样？吴全有无法想象。
凭着宋林当年敢独自渡河偷袭日军哨兵，以及组织把兄弟去敌后摸俘虏这两条来看，要想在勇敢上超出宋林一头，那可真不是一般的人了。
“谁呀？”吴全有问道。
“你认识的。”
“我认识的？”——吴全有把脑子转了好几遍，实在想不出还有谁。那些死了的，活着的，要论起勇敢精神，哪个比得上宋林？如果吴全有还认识，那会是谁呢？——“你说说，倒底是谁，还能压你一头？”
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宋林的话匣子。宋林就把自己在战场上经历的一件事情说了出来，吴全有听了之后，不仅意外，还十分震惊。
这件事并不遥远，就发生在宋林离开南京回到前线之后。当时，江北共军受到极大压缩，苏北鲁南都已攻克，国军攻击势头正旺，而共军部队则处在退却阶段。
宋林所部接到军令，对溃散共军进行清剿。他带着部队在搜索行进中与一路共军遭遇，侦察警戒分队向宋林报告，说是在部队左侧翼的村子里，发现了大量正准备休整就餐的共军部队，兵力规模大约在一个团左右。
得到情报之后，宋林一面向上峰汇报；一面命令部队立刻转向，呈攻击队形展开，隐蔽接敌。同时，宋林严令下属，不到五十米范围内，不得开火。力求依靠装备上的优势，以突袭的方式，将遭遇之敌彻底击溃。然后，各部转入追击，争取全歼该敌。
部队按照宋林的指令迅速行动，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共军驻扎的村子。在接近村子后，宋林从望远镜中发现，共军不知何故，竟然没有在外围设置警戒！大量的共军官兵正聚集在村中的晒谷场上准备吃饭。而就在晒谷场的南面，有一堵矮墙，是个理想的攻击出发点。
宋林看到这里，不禁惊喜过望，仿佛已经看见这路共军被自己完全消灭了一般。他暗自猜想，这几个月以来，共军被国军追击甚苦又连日劳顿，其依托的根据地丧失大半，早成了穷途末寇；他们不仅得不到休整，连粮食也难以供应，普通士兵只怕已多日没有吃过饱饭。眼前的这路共军，也许刚刚筹到了粮食，所以饥肠辘辘的士兵们，全都挤在一起找饭吃去了，完全忘了布置警戒的事情。
这时，宋林接到团部发来的命令，要求他稳稳地控制住当面之敌，各路援军将火速赶到。如果此前看到共军的布防，宋林还仅是信心十足的话，那接到命令后的宋林就感觉自己稳操胜券了。
宋林把手一挥，命令部队呈弧形包抄上去；以晒谷场为突破点，集中全营的大部分自动火器进行突击，而另外的部队则在左右堵截。他的计划是，先击溃敌军，部队随后追击歼灭。如果没有达成计划，则网开一条生路，利用左右侧翼的堵截部队，像赶鸭子一样，诱导敌军按照自己设定的路线退却，最终依靠友邻援军消灭该部敌人。
当突击部队顺利地前进到晒谷场前的矮墙边时，宋林觉得战斗再也不会有什么悬念了。
正在晒谷场中埋头聚餐的共军，猛然看见一发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在他们惊愕之时，矮墙后面伸出了无数吐着火舌的冲锋枪和机枪，一颗颗美国造的手雷飞进人群中落地开花，措手不及的官兵们像被大刈刀割到的牧草一样成片的倒下。部队马上就崩溃了，战士们向晒谷场后的房屋四散而去。很多人在逃跑中被背后的子弹打倒在地，更多人则疯了一样奔向可以隐蔽自己的角落。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失去了理智和意志，成了一群无法控制的受惊动物。
宋林看着眼前的场景，胸腔激动地起伏着。胜利者的喜悦刺激着他，但血腥的战斗更让他窒息。
突击部队见对手溃败得如此迅速，便立刻跃过矮墙，展开尾随追击。想乘机冲进村子里去，把共军士兵赶到村外的开阔地带围而歼之。
在这大局将定之际，宋林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飞速地跑上晒谷场的一处高台，这个人果敢地扔掉手中的饭碗，拔出佩枪对着正在溃散的部队振臂呐喊。惊魂未定四散奔逃的战士，听到他的呼声之后，犹如在梦中听见惊雷。战士们停住了溃逃的脚步，高喊着向前向前的口号，转身迎着敌人冲了上去。密集的弹雨无情地泼向他们，反冲击的战士中不断地有人中弹倒地，但死亡无法拦阻他们坚定地脚步，他们依然勇敢无畏地冲向敌人，即使只剩下极少数的几个人冲入敌阵，他们也毫不退缩地展开白刃奋力拼杀。当这些人的呐喊消失之后，村子里响起了更加雄劲有力的军号和向前向前的呐喊，这奋勇高昂的声音像海啸一样排山倒海，连十里之外都清晰可闻。
这些在危急关头进行反冲击的战士全都倒在了前进的道路上，但他们的行动却有力地迟缓了敌军的进攻。依托着前者付出的生命的代价，共军换来了宝贵的几分钟，就在双方进行外围混战的短暂之际，一条依托村子外围房屋而设的防御线已经建立起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千钧一发的危局竟然被对手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宋林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所震惊，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部队被共军从晒谷场中被打得步步后退，一直缩回到矮墙的后面才稳住阵脚。不仅如此，共军还发起了更为猛烈地反击，他们左冲右突，把宋林的包抄部队打得七零八落，势有将宋林一口吞掉的架势。
直到下属不停地向宋林喊叫，请求下一步的指令，宋林才仿佛清醒过来，确切地明白自己刚才看见的一切并非是梦魇。
这是什么样的军队啊？！
宋林赶紧命令部队收缩，他原以为自己是狮入羊群，而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狼进虎窝。
好在援军相距不远，顷刻间就已赶到战场，他们从四面八方把这只老虎团团困住。人数武器都占上风的国军对这支重围中的孤军展开了最猛烈的攻势，双方围绕着小村子的外围阵地反复冲杀，激烈的战斗一直持续到晚上。可即使友邻部队拼尽全力，也依然无法缚住这只老虎，被围的共军最终撕破大网夺路而走。而各路赶来的国军深恐在暗夜中会被这只老虎反咬一口，竟然眼睁睁地任凭对手从容而去。
打扫战场的时候，宋林的部下抓到了共军后卫部队的一个伤员。他伤得很重，肚子上中了两枪，肠子都流了出来，被人抬进了团部。
这个人被俘时，手里拿着一支没了子弹的驳壳枪，从这一点上看，这人应该是个共军军官。
正在团部开会的军官们立刻围了上去，他们对他大声地叱骂喊叫，要他说出部队突围的目的地，以及部队的番号兵力和作战部署。一些人则好心好意地温言劝慰，要他为自己着想，再不想办法就医，只怕性命难保。团座出于好心，对伤员许愿道，只要你把知道的说出来，我马上叫人给你治伤。要不然你在这里做了孤魂野鬼，家里人连个消息都没有，那多冤枉啊！
这个伤员原本被伤痛折磨得轻轻地**，听到团座的话之后，他抑制住了自己的声音。屋子里马上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以为这个伤员有话要说。
坐在地上的伤员扬起自己苍白的全无血色的脸庞，一双坚定而明亮的眼睛望向眼前的团座，在众人屏住呼吸的注视中，他对着团座轻蔑地一笑。随后，他闭上双眼再不说话。
团部里安静了三秒钟，直到团座一拍桌子叫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聚集在一起的军官们这才醒悟到这个伤员用嘲讽的笑容回绝了团座的许诺。面对不领情的伤员，怒气冲冲的团座拂袖而去，剩下的人则一边对着伤员破口大骂，一边对他拳打脚踢。宋林也在这群人中，但他不忍心下手，就在伤员刚才仰头的那一刻，他认出了这个人。
他几乎可以肯定，在晒谷场上那个振臂一呼的军官，就是自己眼前的这个伤员。
不忍粗暴地对待他，不仅是一种英雄相惜的情感，还因为他们之间早已熟识。
宋林对着伤员产生了巨大的困惑，他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把眼前的这个人变成了一个让他陌生而敬畏的对手。
“你知道这个伤员是谁吗？”宋林问吴全有。
吴全有摇摇头，他实在想不出有哪个认识的人，会像宋林说的那样可敬可畏。
“这个伤员就是保安团的张连长。”
吴全有啊了一声，他睁大眼睛看着宋林，脑子里浮现出张连长落草为寇之后，拿着烟土跪在他面前，哀乞自己饶他一命的画面。一个曾经为了生存不择手段几近无耻的人，怎么可能变成一个坚定的战士？
即使是宋林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吴全有也无法将宋林描述的张连长与自己印象中的张连长重叠在一起。这样的反差实在过于巨大，大到这个人已经脱胎换骨，从凡人变成了钢筋铁骨。
“他…倒底为了什么？”吴全有喃喃自语道。
“是啊，我当时也很困惑。”宋林感慨地说道。
团部里的军官们对着张连长拳打脚踢了一番后，都自觉地停住了手脚。一来，对一个伤员下这样的黑手于良心道德上说不过去；二来，对一个死都不畏惧的人，拳脚是没有作用的。大家都是军人，各为其主，能如此的尽忠职守，不管是不是敌人都值得尊敬。
所以，当有人叫道，让这家伙自己去死，别管他了。团部里的军官们立刻同意了，他们叫来卫兵把张连长拖了出去，任他自生自灭。
宋林悄悄地尾随着卫兵，来到了丢弃张连长的野地里。待人走开之后，他孤身走到张连长的身边，把他扶了起来。
宋林轻声问道：“张连长，你还记得我吗？”
听见有人这样叫自己，张连长睁开眼睛，仔细地瞧了瞧眼前的人。但是野地里光线太暗，再加上时日久远，张连长没有认出宋林，所以他摇了摇头，依旧没有说话。
“张连长，在保安团的时候我是你手下的兵，叫宋林，还记得么？…就是招兵的时候和侯德贵打架的那个。”
“哦，”张连长想了起来，他平和地答道，“在我们的部队里…不会…有这种事了。”
“张连长，你怎么投共了？”
张连长没答话。
“你能告诉我，在晒谷场上，你对着士兵喊了什么吗？”
张连长想了想，答道：“共产党员…都留下!”
“你也是**吗？”
“是。”张连长十分清晰地说道，语气里带着微微的骄傲。
“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不活下去？”
张连长听到这个问题之后，身体里忽然充满了力量。原本黯淡的眼神也明亮了起来，在黑夜里闪闪生辉。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宋林，有力而刚强地说道：“为了民主自由的新中国！”
为了民主自由的新中国？
宋林想，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中国啊？
宋林无法理解张连长说的新中国，在他看来，张连长在为了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幻影而流血奋斗。
张连长的生命即将结束，他已没有力气再对宋林解释自己的理想。宋林用身上的急救包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虽然宋林心里清楚这么做已是于事无补，但他希望张连长能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在宋林的心里，隐隐有着一个期盼，那就是所有为了国家而战斗过的人，在死后都能得到应有的尊重。
说完这个故事之后，宋林又问吴全有：“你觉得我勇敢吗？”
吴全有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无法言语的情绪，他对宋林的问题无法回答。他能感觉到宋林与张连长之间存在着区别，但是他说不清这种区别究竟是什么。如果肯定宋林是个勇敢的人，那么对张连长这样的人又该如何评价呢？这不是用更勇敢三个字可以表达得清楚的。
对这样的问题，吴全有沉默了。宋林也沉默了。
两个人回到病房之后，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
到了第二天，宋林就着昨日的事情继续探讨，向吴全有提了第二个问题。
“你知道吗？我们要输了。”
“输什么？”
“内战。”
“为什么？”
宋林微微回头，对吴全有反问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打仗吗？”
吴全有想了想，觉得自己当初当兵，是被宋林拖着进来的，至于后来嘛……他答道：“当兵不就是为了吃粮么？“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打仗吗？”
他们，当然是指共军。不过，吴全有从未想到过这一层。现在听宋林这么问，难不成他们当兵不是为了吃粮？吴全有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为什么打仗？”吴全有问宋林。
宋林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他答道：“他们想早点灭了我们，好回家种地！”
这个回答让吴全有大为意外，也颇为震惊。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妨碍那些共军士兵种地。自古以来，这种地和打仗并没有对立起来啊。
宋林又问吴全有：“你做乞丐以前是干什么的？”
“种地的。”
“为什么不种了？”
“被东家收走了。”
“为什么收你的地？”
“欠了租子。”
“为什么会欠？”
“收成不好啊，十年九灾的，哪能不欠租子。”
“如果地是你的，你会欠租吗？”
“……”
“如果你有个妹妹，你父亲会卖了她去换粮食吗？”
“……”
吴全有说不出话来，这些事情他从未想到过。
宋林于是说起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自打死张连长之后，对共军的困惑，一直萦绕在宋林的心头。他有两点难以理解：一、为什么农民拥护匪军。他曾听说别的部队官兵，靠冒充共军的办法，从老百姓手中骗取粮食。对国军方面，老百姓一颗粮食都不给。二、共军的战斗力从何而来。他们无论从哪方面去看，都不可能战胜国军。
带着这样的疑问，宋林下决心在战场上抓几个俘虏回来仔细问问。不久之后，在大别山的王家店，国军打了一个胜仗，共抓获共军俘虏300余人。在审问这些俘虏后，宋林终于得知了诉苦大会的存在。于是，在转运战俘时，宋林借机把这些俘虏集中起来，组织他们现场举办一次，他想弄明白共军倒底是怎么做战斗动员的，又是如何把那些传统的军人转变成了坚定的战士。
宋林召集这次诉苦观摩大会，想得十分简单，那就是通过集体参与，利用大家的智慧去拆穿共军的蛊惑煽动。不但可以借此解开自己的疑惑，还可以给自己的官兵们打打思想上的预防针。宋林没有想过，一个士兵失去了武器，难道就不能战斗了吗？
这是宋林戎马生涯中最大的败仗，败得落花流水干净利落，败得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
十八九个共军的俘虏被押到了会台上，会场下的国军士兵们发出一阵哄笑声，他们骂着脏话，往台上扔石头土块，像看猴子演杂技一样地看着这些失败者。
可是，台上的人并没有畏缩，也没有愤怒。
一个年纪大点的俘虏大方地走到会场中央，高声自报了家门与级别，在这群俘虏中，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下级士兵。
但是，这个士兵很特殊。因为他原本是国军荣誉第2师中的一员。
这个俘虏说道，在国军中长官们如何地虐待他，他被皮鞭打过被扁担打过被军棍打过，也曾被长官们逼着用刺刀活剐自己的战友。他被克扣军饷，被惩罚饿饭，被逼着喝尿下跪，被隔三岔五地做苦役。在旧军队里，他根本就不是人，甚至不是奴隶，只是一个毫无生命价值的炮灰，是长官们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喧嚣的国军士兵们听着听着就安静了，很多人掉下了眼泪，这样的事情在军队中比比皆是，谁没有遇到过呢？
宋林觉得这不算大问题，以后注意带兵的方法就行了；长官们做做检讨，约束约束个人行为，再改良一下军队风气就能把这个俘虏的“煽动”言论平息掉。
但是，不等宋林站起来做引导工作，另一个年轻的俘虏站出来了。
这个年轻人并不高大，头发枯涩皮肤黝黑粗糙，脖子因为缺少脂肪而深深地凹陷下去。他举起自己的双手，露出手上厚厚的茧子，话语平缓沉重地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说，我姓赵，叫赵大锁，河南人。跟大家一样，都是穷人。家里原本有五口人，有弟弟、妹妹。我们家没有地，一直是佃农。从七岁起，我就开始下地，所有的农活我都会干。大家可以看看我的手，这双手是不会骗人的。我父亲是个本分人，带着全家人在土地上劳作。我们佃了十五亩地，光景好的时候，每年能打下六千斤麦子。可是刨去租子和赋税，我家一年能留下糊口的粮食只有八百斤。如果土匪闹得猖獗，能糊口的东西就更少。一家人半死不活地熬着，可是老天爷还要跟咱们过不去。民国三十三年，家乡发生了蝗灾。蝗虫吃光了庄稼，地主看见了，政府也看见了，但是他们依然逼着我们交租交税。家里东西被拿光了，连来年的种子都没留下。我饿，想吃东西，想活下去。有人对我说，你家有女娃娃，把她卖了不就能换粮食了吗。我信了，去找我爹说。我说，爹啊，把妹妹卖了吧，咱家得活命啊，你以后还得靠着我养老啊，得让我先活命啊。我爹听了这话，打我。他流着泪说，你咋这么狠心呢？我说，难道咱家都饿死么？我爹哭啊，他舍不得，可他有办法吗？我爹被我逼着去找了人贩子。那一年卖娃娃的人很多，人贩子把价钱压得很低。说他肯出钱买下这个丫头，全靠自己的菩萨心肠，不然的话，她还不是跟着全家人一起饿死！人贩子哪会做善事呢？我妹妹到了他手上，还不是被卖到窑子里去吗？我爹跪下来求他，给他磕头，请他发发慈悲，就这样换来了两个大洋。妹妹被拉走的时候，她求我救她，她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对我喊：哥啊，救救我！我是人哪！是人哪！我看着她说，有什么办法呢？不能让全家都饿死吧？
赵大锁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了，他使劲地抓了抓自己的胸膛，似乎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沉默了一会后，他接着说道，过了两年，八路军来了，新政府成立了，土地也分给了我们。我们家还是穷，但是有了希望。我爹对我说，大锁啊，去把你妹妹找回来吧，咱家有粮食了，不会再饿死人了。把她找回来，我养着她，她是人啊是咱们的骨肉，不是牲畜！我听了爹的话，出门去找她。走了好几个县，打听到了她的下落。可是，妓院的老鸨子对我说，你妹妹早死了，连骨头也扔了。有人告诉我，你妹妹死得惨，老鸨子打她饿她，嫖客们糟蹋她虐待她，完全就是被活活糟蹋死的！我哭着回到家，把事情告诉了我爹。我爹听了之后就晕了过去。他醒来后哭着说，大锁啊，去当八路吧！去把咱们的良心救回来！咱家的女娃娃再不能这样了，去当八路，去帮帮那些穷人家的娃娃！
赵大锁说到这里，热泪如决堤之水，他哀伤地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膝盖上，不停地痛哭。台下的人发出同情的哭声，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从农村中来，对这样的事情看得太多太多！他们曾经麻木了，但他们的人性却不曾湮没。
一个人从台上的俘虏中走出来，他走到台边对着会场下的人大声问道：“赵大锁逼着他父亲卖掉自己的妹妹，他有罪吗？”
“有罪！——有罪！——”台下的国军士兵们喊道。
“那他天生就是禽兽，就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吗？”
“…不！——不是！”
“那他是个懒惰的人吗？是因为不劳动才饿肚子的吗？”
“…不！——不是！”
“那为什么？！为什么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一个勤劳的人，会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为什么他能打下六千斤粮食，却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天下穷人一遇饥寒就被迫卖儿卖女的凄惨命运是怎么来的？这是谁造成的罪恶？！中国四万万的穷人，他们的活路又在哪里？！”
这振聋发聩的质问，让台下的人在泪水中茫然了。
“地主掌控了土地，与官僚互相勾结，他们榨取了巨额的财富，却把国家的所有负担都转嫁到农民的身上。他们逃避应尽的国家义务，对民生的疾苦国家的危难漠然视之，导致腐败横行社会不公。赵大锁的命运，正是天下穷人的典型！他有罪吗？不！这是封建土地制度造成的罪恶！不打破他，无数的妇女儿童逃不脱卖身为奴的命运！不打破它，天下的四万万穷苦人就没有出路！我们为什么打仗？就为了给天下的穷苦人创造一条活路，就为了建立一个有人性、有良心的社会！建立一个维护大多数人，而不是只为少数人服务的社会！只有打倒国民党蒋介石，只有消灭不合理的土地制度，才能建立起一个让四万万五千万人都能活下去的新中国！”
这最后的演讲，立刻赢得了台下的热泪和拥护的掌声。
宋林在震撼中醒悟过来，他急忙跳上台去，想阻断演说。但是一切都太晚了，台上的俘虏们一起涌到台边，他们含着热泪大声呐喊道：“打倒封建土地制度！打倒国民党、蒋介石！”
口号引发了台下的共鸣，很多的国军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呐喊中，整个会场沸腾了。宋林不得不拔出佩枪，强行让俘虏们安静。他慌乱地招来自己的卫兵，把这些俘虏们押走了。
可是台下的国军士兵却没有散去，他们眼泪汪汪地看着宋林，他们期望他能给出一个完美的说法，期望他消除大家心中的困惑。
宋林对着手下的士兵解释道，**的诉苦活动，从实质上来说是把仇恨都推到富人的身上，将暴力土改当成懒人致富的捷径。这不但违背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古训，也严重地违背了自古以来的道德和法律。这是鼓动穷人去劫掠富人的血汗，是对国家法纪的严重破坏！要知道，大多数的富人，还是依靠着自己的才智和血汗积累起财富的……
人群中一个声音冒了出来，这个声音清晰而明亮，它打断了宋林的讲话。
“长官！那穷人的出路在哪里呢？”
宋林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在心里扪心自问道：是啊，穷人的出路在哪里呢？宋林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他突然发现自己刚才的解释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他看着台下的人，希望他们能指出是谁说了这句话。但所有人都看着他，都渴求他能为大家指出一条完美的出路。
宋林无言地看着台下的士兵，他隐隐地预感到，俘虏们的演说已经触动了他们的灵魂，他们再也不是没有思维的机器，他对此绝望而无奈。
得知了消息的团座火急火燎地将宋林叫去痛骂了一番，说他长了一个猪脑子。怎么能组织这样的观摩会，这简直是在自断根基！不但会扰乱军心，只怕还会引火烧身。
到了第二天，一切如团座所料。七八个被强征入伍的士兵，借着暗夜的掩护，集体脱逃了。闻讯而到的团座，再次跳起脚来大骂宋林是没脑子的猪！
对团座的训斥，宋林并不在意。他害怕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这些投奔了共军，那可怎么办！
说完自己的经历后，宋林感慨道：“我们的敌人，即使失去了武器失去了身躯生命，他们也会用自己的灵魂战斗下去！”
沉默了片刻之后，宋林问吴全有：“你现在还觉得我们能打赢内战吗？”
吴全有犹豫了，他与赵大锁的命运有着天然的共同点，他自己也是穷人中的一份子，难道他的对手是在为了他这样的人而流血战斗吗？
两个人默默地回到病房，安排好宋林躺下之后，吴全有就把刚才想的全都丢掉了。他觉得这些事跟我们当兵的有什么相关？想到这里，吴全有倒是觉得，这些事应该是罗大夫这类人该去想的。
到了七月，豫东战役结束。报载“国军大胜，共军溃败”。见到报纸上大谈前方将士如何浴血拼杀，共军如何仓皇逃窜，歼灭敌军数万，缴获辎重万千，吴全有又对战场的形势多了几分乐观，觉得这些共军不过就是水泊梁山的流寇，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宋林看了报纸之后，得出的结论却与吴全有完全相反。他指着“缴获辎重万千”说道，这些土包子流寇，哪来的辎重万千？不是从我们这里夺过去的，难道是美国人送给他们的？
吴全有听了这话目瞪口呆，头一回知道报纸上的消息原来是这样去看的。
与报纸上的大好局面相反，仅仅两个月之后，济南失陷。10月，锦州长春郑州开封失陷。11月沈阳失陷，东北易主。12月，徐州失陷。一个月后，天津北平失陷，华北、江北易主。
半年之间，长江以北的国军灰飞烟灭荡然无存。败亡之迅速，损失之惨烈，令人闻之色变。